“回皇上,从秀起堂过来有些远,臣妾是骑马来的,秀起堂的宫女也不会骑马,所以臣妾身边就没带人。”敬则则垂首恭敬地道。

“你跑这么远来钓鱼做什么?”景和帝又问,然后端端地走向敬则则的马扎,将上面搁着的书拿了起来,自己坐了下去。

沈沉翻了翻书皮,“子不语?子曰敬鬼神而远之,你看这些闲书做什么?”

敬则则有些拿不准皇帝是个什么意思?按理说他不是不搭理自己的么,怎么又往这儿来?是碰巧遇上觉得好奇所以走过来的么?

“回皇上,臣妾在文津阁,随意借的一本。”敬则则道。

沈沉将《子不语》随手递给旁边的高世云,又看了看旁边靠着马扎腿而放的水囊以及白瓷碟子里装着的玫瑰花饼,“你的日子过得还挺自在的。”

这话敬则则就不好接了,于是装傻地站在一旁也不再答话。

空气里满是静谧,有些尴尬,而皇帝却没有挪步的意思,反而拿起她的鱼竿,装上了鱼饵,起身往湖里洒意一抛,旋即又在她的马扎上坐下。

敬则则心里虽然有无数疑问,却强逼着自己一句话也不许说不许问。她还依旧在跟景和帝赌气呢。自己开启的“赌气”,跪着也得坚持完。

所以接下来的功夫敬则则就跟罚站似地木桩子一般站着,景和帝却十分惬意地坐在马扎上,把她碟子里的玫瑰花饼咬了一口,似乎不喜欢又搁下了。水倒是没喝敬则则的,高世云将皇帝自己马背上的牛皮水囊状的青花瓷扁囊取来给了他。

口干舌燥的敬则则看着皇帝喝完水,再翻了翻她那套《子不语》,看了几则故事。

皇帝坐在树荫下,而敬则则站在一旁头顶就有些阳光了,站久了脚也疼,也不能随意走动,很是不舒服。她正咬牙坚持呢,却见浮标动了动,可皇帝只顾着看书,却是一点儿反应也没有。

敬则则忍不住破功道:“皇上。”

“唔。”沈沉应了一声,却没抬头。

“皇上,鱼。”敬则则低声提醒道。

“哦。”沈沉这才抬起头,也看到浮标动了动,起身迈步快速拉起鱼竿,那钩上居然挂着一条一斤来重的桂花鱼,看得敬则则那叫一个眼热啊,觉得即便是鱼,都那么趋炎附势,竞相往皇帝的鱼钩上去寻死。

沈沉自然不会去取鱼,高世云旁边的小太监已经机灵地跑上了前,将鱼从鱼钩上取下放入了敬则则的木桶里。

“今儿运气不错。”沈沉满意地扯了扯唇角,然后让小太监提起木桶,“走吧,也耽误了不少功夫了。”

敬则则就那么眼睁睁看着景和帝把自己的木桶给带走了。那她后面即便是钓上鱼,也没东西可以盛了。

敬则则恭送完景和帝,只道自己倒霉,收拾了东西空手而归,还丢了个木桶。若是以前敬昭仪当然不会心疼一只木桶,但现在秀起堂不得宠,想要个什么东西都不方便,都需要朱三昆去求人,让她这个做主子的也觉得脸上无光。

敬则则为那只木桶跺了跺脚,翻身上了马,好在这回的马比较争气,没跟着皇帝的马跑了。

敬则则今日穿的是冰蓝地暗银山茶花纹印花纱裙,瞧着飘逸如云,但上马、下马其实会很不方便,比较累赘。但因着这两年对骑术的训练,敬则则驾驭起来那叫一个轻车熟路,看她上马的姿态那真是一种享受,仿佛燕飞一般,反而把这裙子的飘逸给彰显得越发出彩。

待马奔腾起来时,她手臂上挽着的同色素纱披帛随风飘荡了起来,使得敬则则如同仙宫桂娥一般明逸缥缈,见到她这番身影的人无不为之驻足惊叹。

此刻景和帝沈沉正在不远处的暖日喧波阁上,阁下是五泉河刚流入避暑山庄的闸口,河水进来激荡着嶙峋岸石,跳珠溅玉,波喧珠跳,煞是生机勃勃,而阁前便是半月湖。

沈沉站在阑干边,不必眺望,一眼就能看到骑马飞腾而去的敬则则,她长而轻薄的披帛在空中飞腾、旋转,似云朵追逐着前行的她。

高世云站在皇帝的侧后方,无奈地看着远去的敬昭仪,心想着这位居然还在跟皇上闹脾气,可真是誓不低头的主儿啊。

高世云从皇帝在潜邸时就跟着他了,所以对敬则则和景和帝闹的那通事儿最是清楚明白。如今皇帝肯主动走过去同她搭话,这就是放低身段的意思了,毕竟是皇帝嘛,做到这个份儿上已经难能可贵了。谁知都被撵到秀起堂去了的敬昭仪竟然还一股子傲气,跟块木疙瘩似的不解语,她以前可是朵解语花来着,哄皇帝很有一套的。

虽然敬则则对沈沉也是有问必答,态度恭敬,但那是因为沈沉为天子,她为臣下,不得不如此。想当初能言善道没话都能找出一车轱辘话的人如今却是问了才答,能“嗯”就绝对不会“嗯嗯啊啊”多几个字。明显就是还在赌气。

高世云瞄了一眼皇帝冷硬的下颌线,不知道是该为敬昭仪的无知无畏赞叹呢,还是为她的蠢不可及而咒骂。这天底下跟皇帝对着干的能有好下场么?

却说敬则则一路飞奔,脑子却也在转动,她不是蠢,她当然也感觉到了皇帝在放软身段,但,还不够。

想当初他们刚开始赌气那会儿,敬则则的态度可是很嚣张的,而景和帝的身段也比现在软得多,那时候她尚且没解气,如今看皇帝多说两句话就巴巴地贴上去,那绝对不是胜利。

再说了景和帝这人蔫儿坏,也未必就是真的放下了身段,说不定只是诱敌深入,然后好奚落她。

敬则则想起,沈沉今日穿的也是一袭白色龙袍,不过与贤妃生辰那日不同的是,今日这一套两肩绣着日月纹,用的赤远金、淡圆金、片金和银线四色金镶边,无论是镶边还是上面的刺绣,工艺最是繁复。

而敬则则也最爱景和帝穿白色龙袍,因为那样在尊贵里还会透出一股洒意风流的文华之气,以前每次见了心都会砰砰地跳,她也没对皇帝隐藏过自己的偏好。这两次皇帝都穿着白色龙袍是巧合么?还是……

敬则则眯了眯眼睛,或许自己会错了意,但即便错了又何妨?想到这儿她忍不住哼起了山歌俚调,这是跟华容学来的。

路过长湖边的荷塘时,敬则则还下马去摘了一片荷叶,准备拿回去煮粥,总不能出来一趟真的空手而归,毕竟秀起堂还有那么多张嗷嗷待哺的嘴呢。

华容见敬则则哼着歌儿回来还以为她收获颇丰,可四周一瞧却没见鱼桶的踪影。“娘娘,怎的不见桶呢?”

敬则则道:“不小心掉湖里区去了。”

华容狐疑地看着敬则则,怎么鱼桶丢了还这么高兴?“娘娘,今儿是遇着什么好事了呀?”

敬则则卖关子地道:“此鱼不上来,彼鱼却可能咬钩。”

华容完全听不懂敬则则在说什么。

敬则则道:“今儿没鱼,那咱们熬点儿荷叶粥吧,本宫刚才在路上想出个好主意来。”

荷叶如果直接放在粥里,难免煮出青叶的涩味儿来,她让华容找了一只干净的斗笠,再刷洗干净当做锅盖用,把自己摘来的荷叶用针线缝在了斗笠的内部。如此熬粥时,那水汽升腾,遇到荷叶,再变作水珠落入粥中,煮出来的粥既有荷叶的清香,却无荷叶的涩涩了。

这厢华容拿风炉熬粥时,敬则则则把刚才在路上采的嫩草拿到后园喂灰兔去了。兔子别看着可爱,其实挺臭的,好在秀起堂的奴才还算尽心,每日都把四周打理得干干净净的。

敬则则把嫩草递到兔子的嘴边,看着它们争先恐后地抢着吃。嘴里更是毫无意义地重复着胡编乱造的“快长大,快下崽”曲子。

龚姑姑在一旁看着实在是也拿敬则则没办法了,落到这般地步,还能像她这样生活得有滋有味的人的确不多。这心也忒放得宽了,但不得不说,看见敬则则这样,龚铁兰也不觉得日子有多难熬了。

只是龚铁兰心里才夸了敬则则心宽,晚上收拾东西,她才发现,不仅木桶少了,她的《子不语》也少了一本,气得敬则则晚上喝了两大碗冰镇过的荷叶粥。书少了一本,去文津阁再借书就难了,毕竟是有借有还才好。当然如果得宠的话,不还也行,但问题是她现在正失宠来着。

龚铁兰放下粥碗,“真亏娘娘能想出这样的好法子,拿斗笠当锅盖,如此做出来的荷叶粥的确清香扑鼻,糯黏滑顺。”

敬则则却有些不满意,“就是咸菜的味道差了些,若是咱们自己能做几坛子就好了,冬日也不怕没菜吃了。”

龚铁兰心累地揉了揉额头,“娘娘。”你想得可真远呢,不想着跟皇帝回宫去,这就开始计划过冬了。

敬则则道:“我这里还有些银子,御膳房的人不搭理咱们总不能不搭理银子吧?不过白菜这个季节还没熟,咱们得等等。”敬则则摸了摸下巴,“我给我爹写信要五百两银子,他应当不会不给,只是不知道怎么方便带进来。龚姑姑,你这几日观察下来,那朱三昆可堪用?”

龚铁兰道:“暂时看不出他有什么不对劲儿的,不过娘娘本也就没做什么事儿,他即便是别人的眼线也没什么可禀报的。但若是娘娘想让他替你往宫外送信,只怕就能试探出来了。”

敬则则摇了摇头,“不行,若是要银子的信被抖出来,皇上的脸面往哪儿搁?有心人稍微推波助澜我就吃不了兜着走了。”敬则则长长地叹了口气,她在宫中也没法子赚钱,以前皇帝倒是赏了许多好东西,可都是不能拿出去换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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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敬则则在宫中这么几年,尤其是这两年花钱如流水,进宫时带的那么点儿银子完全是杯水车薪,如今已经是囊中羞涩。

屋漏偏逢连夜雨,次日景和帝宫中的太监到秀起堂传口谕,十日后是皇后生辰,景和帝要替皇后贺,要求避暑山庄的每个嫔妃都得献艺,无一例外。

敬则则听了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少不得问道:“祝贤妃和丽嫔有了身孕也不能免么?”

小太监笑道:“娘娘,皇上的口谕中说了,无一例外,所以贤妃娘娘和丽嫔也得献艺。”

敬则则松了口气,示意华容抓了一把铜钱给那小太监。

哎,真是太穷了,以前她赏人都是给银子的。敬则则眼尖地瞥见了那小太监嘴角不屑的笑意,心里虽然窝火,却也没法子,这宫里也是个有钱才能使鬼推磨的地方。

待小太监走后,敬则则对龚铁兰叹道:“看来皇上对皇后娘娘的确爱重,只但愿这份爱重能在人去之后依旧可以长久。”敬则则当然不愿意看到祝新惠当皇后,她的儿子成太子,那样的话自己将来的日子可就太难了,一辈子都别想翻身了,以祝新惠的小心眼还不知道会怎么对付自己呢。她如今失宠成这样,都还时不时被她拎出来针对。

若是皇后的四皇子做太子的话,至少祝新惠大半的心思要用来对付东宫,敬则则觉得自己就能在夹缝里求存了。

龚姑姑道:“只是娘娘们又不是那舞姬、歌姬,如今全要给皇后生辰献艺,只怕许多人心里都要不忿。”龚铁兰算是一语点破了此次皇后生辰宴的关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