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凛冽的风裹挟着黄沙与血腥气席卷过郊西上空,成盛青站在营地中眺望另一岸的红月山,面上凝起沉重的愁云。

副将程岩带来了新的伤亡战报,他凝神听着,面上的沉重不由更深了几分。

“将军,末将认为其中必有蹊跷。”程岩面带忧色对成盛青道,“之前的战役里将军力破美浓,期间不过短短十数日,美浓军重又来袭,并且来势汹汹,势不可挡。不过一个弹丸小国,要如何在如此快的时间里卷土重来?”

这也是成盛青所迷惑的问题,先前的胶着战已耗费了美浓近一半的战力,天罗凭借国富军强才能在最后关头将其一举击杀。可是才过了十数日,美浓军又全副武装再次来袭,并且以迅捷到令人惊愕的速度绕过天罗守军的眼线,直袭到了蓝月山脚下。若非守军发现及时,只怕此时蓝月山已经失守了。

现在想来,美浓出动了近一半的军力与天罗做誓死的拼杀,本身就有些不寻常。他不由想起当日那个少年提过的一句:

蚂蚁想要吞掉狮子,你觉得可能吗?

当时成盛青并不明白他为什么突然冒出这么一句,他还记得当时他认真地思索了片刻后回答:只要时间允许,也不是不可能。

只要时间允许,数量允许……一个念头忽然闪过脑海,成盛青脸色一变。

莫非他已经陷入了某种陷阱里?美浓一而再再而三的发兵攻袭,是早有预谋的?

“听闻美浓盛行巫术,美浓军面对杀伐与痛苦毫无畏惧,想必定是用了某种妖法。我们这一次必须速战速决,哪怕多拖延一天对我军都是巨大的风险。”成盛青当机立断,对副将下令,“程岩,你马上重新整顿好军队,在明日日头落山之前,我们必须取胜!”

“末将遵命!”程岩领命正要离去,营帐外忽然响起一个声音道:

“不可能的,你们赢不了这一仗。”

程岩脸色大变,立时冲出营帐喝道:“什么人?”

当看到那个人时他又不禁愕然,营帐之外竟然是一个少年,他没有身着天罗的军服,程岩也不记得有在军中见过他。少年不过十七八岁的年纪,挺身立在包围之中却淡定自若,幽深的眼眸里平静无波,似乎全然没有将他们放在眼里。

“你是什么人,竟然擅闯天罗军营,还在这里大放厥词?”程岩对着那双黑眸不知为何竟有些发怵,出声喝道。

成盛青闻声赶了出来,见到少年惊讶地喊道:“即恒?你怎么会在这里?”

郊西呼呼的风声在黄沙地上卷起一缕又一缕的黄尘,风穿过营帐的缝隙,拂起军服的一角轻微摇曳着。

“你不是应该还在沁春园,怎么会到郊西来?”将即恒带进帐中,成盛青打发走程岩后第一句就问。

即恒只是歪了歪头,目光停留在案桌上的地形图,心不在焉地回答:“你给我的任务是保护六公主直到她十六岁诞辰,昨日诞辰已过,所以我的任务完成了。有什么问题?”

问题大了……成盛青拧起双眉,沁春园离此地足以千里,就算不眠不休连夜赶路也不可能在一夜之间赶到,他说他在昨日完成了任务才出发,又怎么可能在今天就赶到郊西?

“你有什么事瞒着我?”成盛青内心隐隐升起一阵不安。以这家伙素来的秉性,他离开一个地方绝不会如此风平浪静,当初他从蓝月山的村子里将他接走的时候一样如此。这小鬼就是个祸星,不论他是否有意,但事实证明他走到哪里,灾难就会跟到哪里……这一次又怎么会走得这么干净利落?

“要说瞒着你的事情实在太多了,三言两语怎么说得清。”即恒微蹙双眉,似乎有些为难,成盛青听到这一句几乎要吐血,“不过我保证没有食言,也绝对没有浑水摸鱼,这你就放心吧。”

“你让我怎么放心……”成盛青嘴角微搐,心头的不安越发强烈。他第一个想到的就是和瑾,就算即恒收了性子安安分分地守到最后,那小瑾呢,她会轻易地让他走吗?“你走的时候小瑾怎么说,她有什么话要你带给我吗?”

少年沉默了一下,成盛青明显地察觉到了空气中一瞬间的凝滞。“她没说什么,我走的时候她不知道。”

成盛青愣住,一股郁气猛然堵上咽喉,他呛了一口愕然道:“你不告而别?!”

少年眨了眨眼,眼神很是无辜,他推开盖住地图一角的墨砚,一面漫不经心地回答:“你没说我必须全城通告以后才能走啊?”

成盛青只觉得眼前一黑,太阳穴跳得他头痛欲裂。将一个来历不明的小鬼带入清和殿已经让陛下有所不满,现在这个小鬼却无视龙威,堂而皇之地搞失踪……成盛青可以想到班师回朝之后陛下阴沉的脸色,心情不由又沉重了几分,丝毫不逊于面对美浓军时的束手无策。

“你真是要害死我……”成盛青颓然地坐下来,连日来绷紧的神经被即恒一搅和,顿时脑中一片混沌。

即恒听到他的话却笑了起来:“我怎么会害你,知道你这里一定情况紧急所以不眠不休地赶过来,前来给你送炭,你应当好好谢我才是。”

成盛青一时没领会“送炭”的意思,顿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这才发觉即恒从方才起就一直在查看郊西的地图,从他的话里又听出了另一个的讯息。

“你说什么?你早就料到美浓有异变?”成盛青想到即恒来的时候在营帐外说的话,不禁蹙了眉,“你刚才说我们不可能赢,你为何如此断定?”

即恒直起身,他注视着地图上所描绘的红月山,慢慢道:“美浓军在上一次战役中已消耗了大半的兵力,除非国主将国内剩余的兵力倾巢出动才有可能二次重来,但这是不可能的。”

哪怕是最昏庸的国主也不可能让自己身边空无守卫,而调兵去撼动一个强大国家的龙尾。

“不错。”成盛青颌首,他转念一想做出一个可能性,“照你的意思,美浓暗地里培养了一支军队,所以才有恃无恐?”

即恒摇摇头,否决了这个可能性:“美浓国地域狭小,国人亦人数稀少,他们能存在至今全仰赖于红月山的天然屏障以及流传下来的神秘巫术。如果国主暗自培养军队,不可能不被察觉。再者,三千军力对抗天罗十万大军,就算培养十批都远远不够。”

那如今这支势如猛虎的军队又是从何而来?

“成将军在十日前攻破美浓军后,除了俘获的战俘,可否处理过美浓军阵亡的尸体?”即恒忽然问了一个没头没脑的问题。

成盛青莫名其妙地看着他。两军交战后除非特别的原因,他又怎么会去处理敌军的尸体。

“敌军的尸体自然是敌军处理了,难道我还要在杀了他们以后再假装好心地将他们入殓安葬吗?”

即恒的思维十分跳跃,成盛青虽然在很多次得益于他的点醒,但有些时候,他实在无法理解少年的想法。他分析一件事情的思维方式,好像从来就没有正常过。

“那就对了。”少年唇角微微勾起笑容,转向成盛青的眸光里闪动着一种异样的光芒,使得那双幽瞳愈发深邃,仿佛无底之洞。他一字一字道出了让成盛青寒毛直竖的结论——

“你现在面对的这支美浓军,正是十日前你所击败的那一支。”

成盛青睁大了眼睛,满脸不可置信。少年认真的神情表明了他绝对没有在开玩笑,他继续说了下去,略微低沉的声音带着些许沙哑,响在耳际格外不真实。

“说美浓培养了一支秘密军团倒也不为过,这就是美浓军秘密培养的军队,一支不死的军队。只有死人才会不畏惧伤痛,不畏惧强敌,被打倒后能一次又一次地站起来……所以我说你们赢不了这一仗。”

“太荒谬了!”成盛青几乎冲口而出,但另一声音已经先他一步说了出来。程岩自帐外走进来,面色铁青,怒不可遏。他本就对突然出现的即恒十分戒备,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竟然能悄无声息地越过天罗军营重重守卫,即便他是成盛青的旧识,但军营之中岂容儿戏?

“将军,您莫要听这小子胡言乱语,死人复活这种事怎么可能?”程岩盯着即恒言辞具厉。

成盛青没想到程岩竟会躲在帐外偷听,虽然即恒的推论委实过于天方夜谭,但他潜意识里已经选择了相信,这时见程岩出言质问,一时竟不知怎么解释好。

他连忙将程岩拉入帐中,并将守在帐门口的守卫打发走,掩好帐门。

程岩见状不禁愕然:“将军,难道你真的相信?”

“信不信由你。”即恒的目光宁静,直直注视着程岩,“我不是来讲故事的,也不是为了来博取你的信任。我说这一切是为了成盛青,不是你。”

程岩一愣,那双乌瞳里平静无波,透着仿佛能将他看穿般的魔力,一丝寒意悄然爬上背脊。

成盛青忙上前打圆场,他正色道:“即恒,事关重大,你可知你这番话足以令我军军心动荡,一旦传出去我天罗大军必然溃败无疑。”

“那是你的事。”少年不以为然,“怎么安抚军心是你该考虑的事,我只是告诉你事实。”

成盛青哑然。程岩怒意难消,这番狂妄的言辞更令他怒火重燃:“休得在将军面前信口雌黄!”

“你闭嘴。”少年冷然看向他。

成盛青忙按住程岩的肩膀,制止他再次发难,他的目光锁在正色危坐的少年身上。

即恒说过他不眠不休从沁春园赶来就是为了给他“送炭”,而自他进到营帐开始,他甚至没有给自己休息的时间,研究地形,应付他的盘问,更无心对程岩做半句的解释……一切的迹象都在表明少年虽然面色平静淡然,但他的心里已经焦急万分。

如果他所做出的猜测果真如此的话,成盛青的确没有多余的时间了。即恒不是为了天罗而来,只是为了他而来。

“你想怎么办?”成盛青肃然问,“劝我临阵逃脱的建议就不必了,说点有用的。”

“将军……”程岩苦下脸。

成盛青没有办法,万一让程岩将消息泄露出去后果将不堪设想,他只得假意安抚,实则将他看守起来。

即恒得到成盛青的肯定后不由苦笑,他知晓成盛青一定不会退缩,所以他必须亲自来。和瑾的事太让他踌躇难定,但成盛青的危机却已是燃眉之急。

“我要亲眼观战一次。”即恒看着地图,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