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成雪持剑抵在即恒颈项,冷峻的容颜仿佛容不下一丝一毫的瑕疵,他森冷的目光打量着即恒,浓烈的杀意萦绕在周身,毫不遮掩。

即恒怔了半晌,唇边慢慢勾起笑容,一双眸子里盛满了冰冷的战意。他翻身跳出蚀心藤的肚子,先行自湖边清洗身上令人作呕的粘液。他并不担心暮成雪会等不住出手,那个冰肌雪颜的男子方才的眼神里写满了对他的杀意,光明磊落、至死不休的杀意。

他追求的是光明正大将他打倒的胜利,并且在得胜之前,都绝不会罢休。

冰凉的湖水扑在脸上,却丝毫没有降下即恒心中燃烧的火。仿佛有种无名的火在血液里燃烧,如春风点燃的火种愈来愈烈。这种感觉已经有多久没有感受过了呢,他已然算不清楚了。

他清楚的是,这种感觉燃烧起他全身所有的血,唤醒了他身体里流淌的先祖的灵魂——河鹿的血魄。湖水的倒影里,金色的瞳仁抑制不住地亮起光芒,正如他此刻燃起的战意,一发不可收拾。

倒在身边的蚀心藤艰难地扭动身体,渴求湖水的滋润。雪寒剑光芒隐现,剑锋横扫一击劈向奄奄一息的妖魔,却被半途生生拦截下来。而截住剑锋的竟是两根手指。

“别杀它。”少年沉静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语气。

暮成雪不为所动,冷冷道:“妖孽不除,后患无穷。”他话音未落,看到眼前少年金色的瞳仁不禁为之一怔,一贯没有丝毫情绪起伏的面容掠过少见的讶异神色,他凝着那双金瞳,锐利的眉峰微微蹙起,“……你不是人类?”

即恒甩掉雪寒剑,勾起一丝嗤笑:“怎么会,将军的错觉而已。”

湖水中一声巨响,蚀心藤拖着一路血迹,扭动着巨大的身体潜入了湖中,直沉入湖底最深处。

伤虽然重,但还不至于致命。即恒向湖面瞟了一眼,眸中一抹哀色转瞬即逝。当他重新对上暮成雪宁静无波的眼眸时,眼里只剩下熊熊燃烧的战火:“好了,碍事的第三者均已清场,我们之间的比试可以开始了。”

暮成雪一动不动凝着他的眼,淡淡说道:“同类相悯,还要厚颜无耻地混迹在人群里,到底有什么目的?”

即恒不由皱起双眉,咬了咬牙道:“你这人长相还不错,说话这么难听。我是不是人类不用跟你解释,但请不要将我跟低级的妖魔相提并论!”他眨了眨眼,忽而道,“莫非你怕了?”

暮成雪凝重的眉间顿时陇起一片乌云,杀意顿时四起。能以人类之力一剑斩杀食尸魔,并将蚀心藤开膛破肚,这个可怕的男人却被最低级的激将法激怒,他到底有多少真本事,即恒要好好会一会。

——和瑾将要下嫁的男人,得先过他这一关才行。

残留着蚀心藤胃液和鲜血的五指复又并拢,即恒的佩剑早已经丢失,他将赤手空拳迎战,而暮成雪并没有就此提出异议,这一点他很满意。不公平的条件不能成为阻碍对决的理由,他并不担心手无兵器,暮成雪又有什么必要替他担心。

这个难得的共识让即恒越发对这场比试充满了兴趣。

两人拉开距离,在阴气森森的林中展开对峙。暮成雪指尖微动,雪寒剑裹挟着彻骨的劲风向即恒劈来,即恒闪身避过,在剑尖掉转方向二次袭来之前跃身而起,突袭暮成雪背后空门。不料雪寒剑仿佛有生命般以极为灵活的速度第三次掉转方向,横切即恒的胸膛。

即恒险险避过,远远跳开很长的距离,轻微喘了口气。暮成雪平静的容颜上看不出任何情绪,不知一招交手,他有何感想。

即恒没想到暮成雪对剑术的造诣如此高深,对他来说,兵器只是快捷方便的工具,他并不曾在使用工具的使用上下太多的功夫。因为先祖给予了他与生俱来的得天独厚的力量,不需要再去借助兵器的相助。然而暮成雪的剑术却让他不禁开始改观。

人类赤手空拳也许的确柔弱不堪,但他们凭借自己的双手为自己赢取了更多胜利的机会,这是中原大陆上任何一个物种都无法比拟的力量。

胸口蓬勃跳动的心脏宛如沸腾的水,即恒按住胸口迫使自己不被呼吸呛住。有太久太久没有享受过这种振奋人心的感觉,即恒担心自己会否兴奋过度。

他总是以为自己属于理智派,但是如今却遗憾地发现,先祖好战的基因确确实实在他血液里流淌。内心总有一块无法填补的空缺,终于在此刻得到了充实。

——烈火与严冰的较量,究竟鹿死谁手!

“你们在干什么……”突然响起的声音让专注的两人都吓了一跳。

和瑾艰难地自山道上走下来,却不想撞见两人持剑相斗的场面。她担心即恒的安危,不自觉就向即恒走去,然而即恒却在看到她的瞬间背转过身,似乎不想看到她。

回想起之前的生死离别,一股难忍的悲意再次涌上和瑾心头,她眼中的光芒黯淡了下去。

她的失落尽数收入暮成雪眼底,冷淡的眸子转向急于掩饰的少年,眉峰重又陇起乌云。他伸手拦在和瑾身前,沉声道:“小瑾,别过去。”

少年的背影似有些紧张地僵硬了一瞬,暮成雪漠然地开口,对茫然的和瑾说:“这个人他……”

“好臭!”

一个清脆的声音大大咧咧地喊了起来,欢儿捏着鼻子表情痛苦,沁儿自她身后钻出来小脑袋,补充道:“妖怪哥哥好臭!是不是有一年没洗澡了?”

“欢儿?沁儿?”和瑾黯然的神情在看到两个小丫头平安无事出现在眼前时重新明亮了起来,她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没想到这两个孩子却毫发无伤地脱离了险境,简直是个奇迹。她将两姊妹拥入怀中,以为在做梦一样。

“姑姑不哭,我和沁儿有神明保佑,神明把父皇带来了!”欢儿磨蹭着和瑾的颈窝,小大人样地伸出小手抹去和瑾颊边的泪珠。

沁儿也不甘落后,梳理起和瑾凌乱的额发安慰道:“是啊,父皇像神明一样,听到我们的呼唤马上就出现了,沁儿见到父皇好高兴好高兴。沁儿说相见姑姑,父皇就带我们来见姑姑了!”

两个少女左一言右一语,和瑾本已凌乱的思绪被她们搅得更加乱,但有一句话她听得分明。那一身明黄色的长袍已经来到了眼前:“小瑾,你没事吧?”

和瑾怔怔抬起头,泪痕未干的脸上想必一定狼狈极了,陛下在看到她的第一眼便深深皱起了眉。宽厚的手掌抚上她的脸庞,掌心带来熟悉的温度时和瑾眼眶里的泪水终于承载不了落了下来。她捧住兄长的手,无声地流着眼泪。

和瑾的崩溃让陛下很出乎意料,他本带着怒意而来,此刻只好将妹妹揽住怀中,像哄自己的女儿一样柔声安慰。

跟她一起的十六年都不曾见过她这般绝望的神情,在她失踪的一天一夜里究竟发生了什么?

陛下轻拍着和瑾的肩膀,欢儿和沁儿围上来睁着好奇的大眼睛,欢儿抬起来问陛下:“姑姑跟沁儿一样害怕所以哭了吗?”

沁儿听到孪生姐妹的话不服气地反驳:“欢儿你也害怕,干嘛说我一个人。”她挤上去推开小姐妹,急于证实自己并不是最软弱的一个,手心传来一阵奇怪的触感。她举起手看了看,只见小小的手心上满满的都是血色,视野里大片大片的红。

“父皇,姑姑流了好多血!”欢儿先行反应过来,吓得捂住嘴惊叫起来。

陛下这才发现和瑾脸上已经没有半点血色,素色的披风下,单薄的身体就像在荆棘丛中滚过一样,浑身都是血污。

刚刚还哭着栽进他怀中的少女竟不知何时已经失去意识,昏厥了过去。他急忙召来侍从:“快,送公主回沁春园!”

即恒上前进言道:“陛下,这片树林是个很大的迷宫,如果不遵循阵法之理去破解恐怕……”他话只说到一半就发现陛下来的方向整齐地排着无数盏灯火,犹如一条长龙蜿蜒至林中深处,直到看不见的雾中。

原来是无数个宫人隔着相同的距离点灯引路,灯火长路的尽头一定就是沁春园。他讪讪地闭了嘴,顿感人与人之间的距离遥远得实在太过分。

陛下安置好和瑾,让两个丫头一起离开,怒意便转向了两个失职的护花使者。他看向满身粘液的即恒,脸上满是嫌弃的表情,厉声道:“即恒队长,你可知罪?朕将两位公主交予你,你却让她们孤身置于危险之中,若非朕及时赶到恐怕她们都已遭不测。”

发生了这等大事,即恒心知这一劫必定难逃,但他忍不住觉得委屈,眼角余光瞥到身边一语不发的男子,一个坏主意闪过脑海。他单膝着地,恭恭敬敬地回答:“卑职知罪,还望陛下开恩。”

这家伙竟然会乖乖认罪,这让陛下不禁皱起了眉头。然而下一句少年就露出了狡黠的尾巴:“虽然陛下有令要我保护两位小公主安危,但卑职谨记六公主懿旨,不敢有丝毫怠慢。所以当六公主失足跌下山坡时,卑职第一时间赶去营救,不料学艺不精,非但没有保得公主平安,然而让她身受重伤……”他停顿了一下,愧疚地低下头,“有暮将军陪伴在公主身边,卑职不该置陛下旨意于不顾而去强出风头,终至酿成大祸,所以卑职知罪。公主若有什么三长两短,卑职定以命谢罪!”

一番话言辞恳切,陛下自然听得出他话中另有它意,但既然少年主动担下责任,他又怎么会格外开恩,便顺水推舟道:“好,即恒队长有如此担当,不枉成将军一片热忱向朕举荐。如果六公主出事,就休怪朕不念成将军的情分,定饶不了你了。”

“听候您的发落。”即恒咬了咬牙,将怨气硬吞回去。

虽然陛下难消心头之恨,不过即恒认输的结果多少让他恢复了些许心情。他转向沉默伫立在一旁的男子,心底的怒意又升了起来。

“成雪,你抛下两位小公主不管不顾,将欢儿沁儿丢在荒山野林里任其自生自灭,你有何话可说?”

暮成雪冷淡的视线自低头认罪的少年身上移开,毫无波澜的眼眸里愈发寒冷晦暗,他垂下眼眸,低声道:“臣,无话可说。”

陛下俊朗的容颜阴沉了下来,他凝住暮成雪,慢慢道:“朕对你很失望。”

明黄色的长袍衣摆振空一挥,陛下怒而转身离去。宫人们持着宫灯紧紧跟随,无数灯火在即恒眼前一一晃过,渐渐远去。

即恒自觉地远远跟在队伍末尾,暮成雪则跟在他的身后。

“你为什么不拆穿我?”即恒向后瞟了一眼,终于忍不住问。

暮成雪冰寒的眸子望着他,沉默无言。

即恒耸了耸肩,跟这样一块木头在一起不闷死才怪,但当他以为暮成雪不会回答的时候,暮成雪忽然开了口。

“小瑾还不知道你的真面目,但是陛下知道。他不告诉小瑾,自然不会让我说。”

即恒的脚步顿住,暮成雪自他身后缓缓走上来,在经过他身边的时候冷冷地警告道:“如果你敢对她不利,我一定杀了你。”

如冰雪一般的眼眸仿佛早已将一切看穿,在那双眸子的盯视下即恒忽然感到身体发凉。他本以为暮成雪是一个没有感情,习惯于听从命令的人,他对和瑾的执着同样简单得就像白纸上画出的一道黑线。

然而此刻他却突然发现,暮成雪绝非如他以为的那么纯粹。白雪吸附乌尘,掩盖污秽,但在世人眼里依旧洁白而美丽。暮成雪并不是一张白纸,他对和瑾的深情也不是白纸上唯一的色彩。

所有的事他都看在眼里,记在心里,他的眼中并非一无所有,而是容纳了一切。只有当他认为有必须要去做的事,冰层覆盖下的火焰才会破冰而出,将一切事物烧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