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曾经在最绝望的时候想过就此长眠在此地,然而现在终于坦言不想留在这里。这才是和瑾的心里话。

一个人在最无助的时候往往会做出出乎意料的举动,那是潜藏在他内心深处的真实想法,但却不一定就是他真正想要的结果。

和瑾被困在笼中无处逃脱,然而真正困住她的其实是她自己的内心,当她无法在感情与渴望中做出抉择,令自己深陷痛苦中时,她只好选择了逃避的第三条路——轻生。

恐惧死亡是天性,恐惧生存却是无解的痛苦。然而死很容易,生却需要更多勇气。

逆境中的伤痛让少女真切感受到了活着的感觉,不仅是因为肩膀上钻心的痛楚,还有少年拥紧的怀抱,炽烈的心跳。只有活着才能拥有的温暖,让她舍不得放手,哪怕前方依旧黑暗,道路继续崎岖,她也舍不得沿路上那一份微不足道的温柔。

“不用担心我,我会跟紧你的。”她绽开一抹略带疲惫的笑容,眸里却亮起明亮的光芒,恍若行在黑暗的人终于找到了明灯,璀璨夺目,熠熠生辉。

她的笑容像一股暖流涌上即恒的胸口,他不禁松了口气,就连手臂上的伤痛都好像减弱了几分。实话说来,这一路上他并不担心他们是否能走这片迷宫,他只担心和瑾会撑不下去。

一直都很要强的人突然卸下伪装陷入绝望,比任何人都难以重新振作。已经破碎的自尊心是世上最脆弱的东西,连修补都无从下手。可是这个少女却又一次让他看到了奇迹。

“公主,你不担心出去以后还要再去面对的事,面对的人吗?”他想确定和瑾是否真的从心灰意冷中振作起来,哪怕再揭她的伤疤也要问清楚。

和瑾听到他的话,眼里的光芒顿时暗了几分。她盯了他好一会儿才闷声不语地别过头,从即恒的角度看过去只能看到她微微颤抖的眼捷,她……果然还是不行。

少年悄悄叹了口气,算了,她能打起精神来已经很努力了,不该再去逼她。谁知和瑾突然转过头,像是下定了决心似的,一双眼眸里燃起一股火焰,十分明亮耀眼。她咬了咬唇,用了最大的勇气对即恒说:“如果能出去,我要向皇兄挑明一切。”

“挑明一切?”即恒怔愣,她要挑明什么,向陛下直言她不想嫁给暮成雪,还是其他什么……

和瑾微微笑了起来,这一笑让她整个人都释然起来,喃喃道:“以前我总是不想让他失望,不想让他生气,我总觉得他给我的实在太多了,所以我迁就他是必须要做到的。可是现在我想明白了,我不是他饲养的金丝雀,可以任由他的心意去摆布。我有我的底线,所以这一次我要明确地告诉他——我不要!”

我不要!说到最后的三个字时她抬起头抓着即恒的手臂,好像在寻求某种力量给她更多的勇气。她从不曾对兄长的指令有过任何违抗,仅有一次赏花会时她动了怒当众与他翻脸,可是就算那一次她几乎气到内伤,最终也没有说出一个“不”字。

一直以来,她都对那个人的指示奉若神旨。即便是罪,也都替他扛了。

可是现在她不想再去勉强自己,那个人已经不再是她记忆里怀念的人,她早该接受这个现实。

“即恒,如果全世界都与我为敌,你会站在我身边吗?”她又一次问了这个问题。

即恒始终觉得和瑾对自己的身世一定察觉到了什么,如果全世界都与她为敌,那一天当真到来的时候,那一定不会是他能插手的局面了。他张了张口,说:“会。”

和瑾的眼睛亮了起来。

他凝着那双水瞳,发现自己真的没有办法去拒绝她。也许这个女子注定了会是他这一生里少有的克星,让他牵肠挂肚,又肝脑涂地。

“我会记得你今日说的话。”和瑾轻声道。

雾气不知何时又一次淡去,稀稀疏疏的星光散布在夜幕里,在广阔无垠的夜空中显得分外寂寥。和瑾的心情在深沉的夜色里沉淀,忽然失声叫了起来:“云罗星!”

即恒闻言顺着她的目光仰起头,光芒夺目的云罗星淡定自如地挂在头顶的幕布里,像一位掌控全局的王者,任世间沉浮,唯它镇定如初。

和瑾几乎从惊喜转变成为激动,指着云罗星欣喜若狂地喊道:“云罗星在皇城的北方,沁春园也皇城北边,我们只要向着云罗星的方向走是不是就能找到沁春园了?”

她一语中的,即恒马上明白了过来。不错,林中受制于阵法干扰才会使人迷失方向,而迷雾遮蔽了天空,更加形同一张巨网将闯入者困在阵中,永远找不到正确的方向。可是百密终有一疏,这个阵法并不完善,迷雾每隔一段时间便会自行散去露出天空的一角,而他们此刻这个位置恰恰能看到云罗星。

难道云罗星真的应了天照在保佑和瑾?

即恒来不及想太多,不出意料的话迷雾马上又会聚拢而来,他必须在迷雾聚拢之前找准正确的方向……“我们走上面吧。”和瑾忽然指着周围的树木说,“上次迷路了,不是从上面走就出来了吗?”

即恒猛然间怔住,一个先前就产生过的疑念此时更加清晰地浮上了脑海。数日以前,他们曾在皇城的深处遇到魂盏花布下的迷宫,而现在他们又在远离皇城百之外的深山里遇到了相似的迷阵,难道这两个地方存在着某种关联?

他忽然想到,莫非这个迷雾根本不是法阵导致,而是像魂盏一样是因为妖魔释放出的妖气才会形成?

迷宫,妖魔,殉葬场……这三个关键点奇迹般的完全吻合,原来这里竟然是安雀的遗址。

安雀国盛行诡秘莫测的巫术,曾经靠着巫术统一了中原大陆,尔后又因为惨无人道的巫术而被民众被推翻。虽然如今的南蛮与美浓两国都是安雀遗留下来的分支,但没有哪一个完全继承了安雀的精髓与传统,这个昙花一现的国度自皇城被攻破的那一天起就已沦为了历史的枯骨。

但讽刺的是,在往后的数百年里,安雀国的遗址却被一代又一代的新王朝保留了下来。

传说安雀术士辈出,精通阴阳秘术,搜寻了中原大陆所有龙脉聚集的风水宝穴建立起祭祀台。包括皇城的选址,整片中原大陆再也找不出比安雀看中的土地更好的风水宝地了。尽管安雀给后人留下的记载充满了黑暗与残虐,但有关它的一切都转变成另一种方式继续控制着中原大陆。

就像幽灵一样,虽已白骨成灰,却世世代代魂魄不灭。

即恒在见到后山里盘踞的妖魔以后,曾经猜测甄玉棠会否是为了困住某种强大的妖魔才设下这个阵法。可现在想来这个猜测也许根本就是相反的。

甄玉棠在安雀的遗址上布下林木之阵,她的目的绝不是为了困住强大的妖魔蚀心藤。

相反的,蚀心藤是为了阵法才被困在这里——因为它是林木之阵的阵眼。

林中的恶战已经正式宣告结束,鬓狗大败而逃。与其说是蚀心藤与鬓狗的战斗,不如说是蚀心藤单方面的猎杀。

它是这个山头的龙头老大,也是林木之阵的阵眼,林中所有异动都会通过遍布各地的藤蔓传达到本体,纵横交错的藤蔓俨然已形成了一张密集的罗网,让不慎落入网中的猎物逃无可逃。

他们想要在它的眼皮子底下逃脱出去,只怕比预料的还要难。

和瑾见即恒没有答话,眉心却紧皱起来,心里便沉了七八分。她遥遥望着远在天边的云罗星,眼看浓雾即将再次笼罩过来,不禁失望地低声呢喃:“难道真的出不去了吗……”

“不,我们试试。”即恒忽然说。

和瑾转头看向他,月色下少年的侧颜坚毅,眼里不知何时燃起了异常明亮的火焰。他牵起和瑾的手,郑重地叮嘱道:“跟着我,绝对不能落下。”

和瑾打起精神点点头,应道:“嗯。”

她相信他一定能做到,就像以往那样化险为夷,扭转乾坤。

可是即恒自己心里却清楚,这一次当真是以命相搏,之前对抗鬓狗时他已经输了一个赌局,然而现在他却不得不继续在蚀心藤身上下赌注。

如果蚀心藤真的是林木之阵的阵眼,那它一定能认出继承了甄玉棠力量的和瑾,认出施术者的血脉。

妖魔对人类的认知仅有气,和瑾回忆中被鬓狗咬住肩膀命悬一线时,依稀记得什么东西卷住了她拖行,将她自鬓狗群中救了出来。

放眼整片后山能做到在鬓狗嘴里救人的除了山头老大蚀心藤,别无其他。所以即恒又一次冒险将赌注压在了蚀心藤身上,他赌它会放过他们,会放过和瑾。

他揽住和瑾的腰身,让和瑾整个人的重心都倾靠在他身上。雾气已经开始自四面八方笼罩了过来,不论这个赌局的结果如何,他们都已经没有多少时间了。

“公主,抓紧了吗?”

和瑾伸出双臂勾住即恒的后颈,点点头应道:“……好了。”

浓雾像潮水般覆盖了过来,头顶所能看到的天空仅有方寸般大小,他们仿佛身处一口枯井,而井盖正被一点点合拢。即恒知道这一次将会很勉强,可是他们没有再犹豫的时间,只要能突破这片迷雾他就能不再受到干扰,平安走出后山。

定了定神后他换了一口气,足下猛一发力,两人的身影便如离弦的箭矢向着逐渐合拢的星空疾驰而去。

几乎在同时身后响起一阵破空之声,一根藤蔓破开浓雾赫然袭向即恒受了伤的右臂,剧烈的痛苦令即恒牙关一紧,眼前顿时一片黑暗。便在这时,一声短促的惊叫声骤然响在耳际,当他还未自痛苦中缓过气来时和瑾已经从他怀中掉了下去,数十根碧绿的枝条争先恐后卷裹住了她的身体,不过眨眼之间便连人一起消失在了身后幽深的密林里。

“和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