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瞬息之间,欢儿只觉得一片天旋地转便被重重甩在了地上,她还来不及喘气便听又是一声响,另一个幼小的身子摔在了她的身边,发出一声惨烈的哀嚎。

“沁儿,沁儿!”欢儿听到妹妹的声音,顾不上自己浑身的伤痛一把扑到妹妹身上。姊妹俩劫后余生,登时相拥着一起放声痛哭。

“别哭了,再把它引来我可救不了你们。”冰凉的声音淡淡传来,一如他冰雪似的容颜般,冷得仿佛能将人冻成冰。

他的声音不大,只在欢儿和沁儿从哭声中还能听到的程度。但是他的话非常有效,两个丫头当即止住哭声,各自捂住对方的嘴巴,唯有两行眼泪仍在漱漱地流。

林中迎来了短暂的宁静,静得很是瘆人。

双胞胎少女眨巴着圆溜溜的大眼睛,不知是因为劫后余生,还是因为经过了泪水的洗涤,此时竟像繁星般熠熠生辉,璀璨夺目。待情绪平定下来以后,欢儿才撅起嘴埋怨暮成雪:“你怎么不等等我们……”

暮成雪看了她们一眼,转身便又走了。

“喂喂!”欢儿急得跳了起来,赶忙把沁儿也一起拉上,“沁儿快跟上,他又要走了!”

“等一下,我的坠子掉了……”沁儿苦着脸又发出了哭腔,“父皇昨天刚送给我的,我好喜欢那个坠子的……”

欢儿傻了眼,拍了一下妹妹的头,恨铁不成钢:“傻妞,现在活着比较重要!”

沁儿委屈地瘪了瘪嘴,欲言又止,但在姐姐责备的目光下只好将哽咽咽回去,不情不愿地点点头。见到她这般可怜的模样,欢儿又于心不忍,那个坠子确实很好看,父皇说还是西国的贡品,世上仅有一条。她们拼了好久才分出胜负,让沁儿得手了。

她欲上前喊住暮成雪,又怕沁儿落单,便拉着沁儿一起追上暮成雪,心惊胆战地恳求道:“那、那个,暮成雪……哦不,暮大将军,能不能稍微等我们一会儿,沁儿很喜欢的坠子掉了,应该就在附近。让我们找一会儿,找不到我们就放弃……好不好?”

她觑着暮成雪的脸色,小心翼翼地问。现在她总算决定面对现实,在这个鬼地方靠神明靠父皇都没有用,只有暮成雪能帮她们。

暮成雪回头看着两个小丫头殷切的眼神,只淡淡留下一个字:“走。”

说罢便继续往前走,丝毫不给余地。欢儿掩不住地失望,沁儿更是小声啜泣了起来,恋恋不舍地望了望方才摔倒的草丛:“绝对就在那里的……”

欢儿很容易被沁儿的情绪感染,当然她也不想这么宝贵的坠子被丢在这不见天日的鬼地方,旋即她便一咬牙拍了拍妹妹的肩,豪情万丈地说:“沁儿别哭,男人都靠不住,只能靠我们自己了!”

沁儿受到鼓励,擦了擦眼泪破涕为笑:“嗯!”

两人不再考虑对臭男人卑躬屈膝,决定自己冒险回去寻找坠子,谁知刚迈出一步,突然一道寒光自眼前掠过,几乎斩到她们的额发。这寒意比暮成雪的手指还要冰冷,简直冷到骨子里。

陛下御赐的雪寒剑,此刻正对着两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孩子。

剑的主人甚至连一丝表情都没有变化,但他的周身明显已经萦绕起一股令人难以呼吸的压迫感,他执剑拦在两个少女身前,沉下声音低喝:“走!”

两个孩子被吓坏了,她们怎么也不会想到暮成雪竟然会对她们拔剑。并且出手毫不犹豫,只要她们胆敢再往前走一步,那剑刃毫无疑问便会斩落在她们身上。

不论是欢儿还是沁儿,此时都已经吓得说不出话来,她们甚至没有想到要再去向父皇告状……听到暮成雪的命令,她们紧紧靠着对方远远地避开剑刃,一声不吭往前走了起来,头都不敢回。

等她们走出几步以后,暮成雪手腕翻转,猛地一记横劈,草丛中立时一记闷响应声而落。他用剑尖拨开草丛,只见又是一只被劈开两半的食尸魔,还有一具已经被啃了一半的女尸,尸体从着装上看应该是个宫女。而尸体边上正躺着沁儿甩落的那一条项坠,他剑尖一动,本欲去挑起项坠。却又见项坠已经被血污沾染,犹豫片刻,终是放弃了。

***

“即恒,你听那是什么声音?”远处隐隐传来熟悉的尖叫声,和瑾心头一紧,当即便认了出来,“是欢儿和沁儿,她们出事了!”

即恒环顾四周,无法确定声音是从哪个方向传来。此刻他们所处的位置全部被浓雾包围,又有林木之阵的干扰,令他完全成了失感、失明、失聪的废人。这是他有史以来最狼狈的一次经历,但他不得不接受这个现实。

“两位小公主有暮将军保护,应当能化险为夷。”即恒连忙安慰和瑾,趁她不注意悄悄松了口气。

万万没有想到和瑾会在这个时候突然质疑他的身份,并且是以如此直接、没有任何迂回的方式逼问他,让他防不胜防。不过直白了当倒也符合她一贯的风格。

可是和瑾一直是不相信神怪的,即便见识过食人鬼的阴魂不散,见识过食尸魔的现场变异,见识过藤怪的可怖阴森……似乎这些不可思议的超常经历的确足以颠覆她以往的认知了。

可那些东西都是特例。像他这么人畜无害,这么以假乱真的外表,她怎么会怀疑他是妖魔呢?怎么会把他跟那些连样子都没长开的丑八怪放在一个水平线上呢?

真是想不通,完全想不通。

河鹿的样貌无限接近于人类,不,曾经河鹿也是人类……不,按理来说,河鹿现在也该是人类,一直都是人类才对的……

难道真的又让那个男人说中了?女人的第六感没有任何逻辑,但往往准确得出奇——他是不是该做好随时应战的准备了?

尽管即恒在心里百般纠结,但显然和瑾并没有打算就这个问题做更深入的探讨,现在她一颗心只悬在两个侄女身上。听到即恒的宽慰,她反而眉心蹙得更紧:“别提了,就是因为跟暮成雪在一起,我才更加担心!”

即恒回忆起和瑾的遭遇,嘴角有些抽搐:“公主时至今日还是断定他有□□?”

和瑾一愣,脸突然红了,拍掉他的手咬着嘴唇骂道:“你胡说什么?不许诽谤我侄女!”

明明诽谤的是暮成雪才对……即恒摇摇头,自从和瑾轻生以后,他就觉得这个和瑾已经不是他原先认识的那个和瑾了,他越发无法理解她的思维。

“暮成雪除了对我和皇兄客客气气的,对其他人从不管死活,现在欢儿和沁儿在他手上,我怎么能不担心……”虽然她落下山崖后发过公主脾气,坦言要与侄女争宠爱,可现今一想到侄女的安危,依旧把自己放在了第二位。

即恒凝着她的侧颜,内心忽然升起一股柔软。因为站得很近,雾气渐稀,甚至能看到她微微颤抖的睫毛,和含着一点水晕的双瞳,如诗如画,如梦如幻。他总是会被这双眼睛吸住目光,当她满怀期待看着他时,如水般的双眸里溢着微光,仿佛暖阳照耀下最美丽的湖面。每当这时他便会在突然之间产生莫名的勇气,只要她能高兴,只要那双眼睛能再放出更璀璨的光芒,让他做什么他都愿意。

这种感觉让他感到前所未有的满足,但也时常感到莫大的恐慌……

“公主,暮将军怎么说也是陛下的臣子,保护陛下的女儿是他的职责,他不会不明白。”心里又升起那种惶惶然不知所措的感觉,让即恒感到无所适从,他随口敷衍了几句,好让和瑾稍微宽心。

大概是觉得他的话有点道理,更何况他们自己本就自身难保,和瑾终于将注意力转了回来,继续面对目前的困境。

“天已经黑了,我们快些走吧。”即恒催促道。

和瑾点点头,一手提着华服的裙摆,一手下意识地拉住了即恒的手,紧紧抓着不肯放开。即恒用眼角扫了一眼,心里忽然想:如果刚才他承认自己是妖魔,她还敢不敢再来拉他……

这个想法甫一掠过脑海,后背忽然就爬上一股寒意。答案其实早就已经在他心里,即便不用去验证他也已经明了。

如果他是妖魔,他将不被允许陪伴在她的身边;如果他是妖魔,他甚至将失去在人群里生活的资格……人类习惯于排除异己,因为与生俱来的优越感,也因为恐惧。自人类取得了中原大陆的统治权以后,任何妖魔都得退避三舍,被迫自阳光下移居到了阴暗的角落。

其实神明最终选择退居到天上城,难道不也是一种屈服?神明创造了人类,最后却被人类逼走,每每想到这里即恒就忍不住发笑。

在他眼里,人类多么脆弱,然而在人类面前,他又是多么孤立无援,束手无策。

“我们该不会还在原地打转吧?”一开始和瑾还能跟上即恒的步伐,可渐渐就开始落后,即恒不得不减下速度配合她,现在她终是坚持不住了。

“从海市蜃楼的方向和角度来推测,约摸还有几里的山路。”即恒拉着和瑾的手,阻止她就要坐下去的趋势。一旦坐下去,就真的起不来了。

和瑾一天滴水未进,她本就身体虚弱,不宜长时间运动,能撑到现在全凭着意志力。一听即恒说还有几里的山路,顿觉眼前一黑,双腿马上就软成一团泥,顺势就要瘫倒在地。

即恒眼见不妙,忙顺手捞住她的腰,让她靠在自己身上。这地上危机四伏,可不能轻易地就坐倒下去。

“公主,你可以靠着我休息一会儿,但是我们必须赶路。如果你撑不下去……我说过我不会等你的。”即恒听着怀里匀长的吐息声,尽量将狠话说得温柔。他知道和瑾撑不下去了,但他也知道撑不下去也得撑下去,不然只有死路一条。

和瑾整个人像一滩软泥,得由即恒抱住她的腰才不至于让她滑落下去,她有气无力地环住即恒的脖颈,将脸埋进他的颈窝。两个人在这种无奈的情况下紧紧相拥在一起,听着彼此的心跳。

“我说你这个人……”和瑾偎着即恒的耳畔轻声喃喃,温热的吐息拂在即恒颈上,格外酥痒,“你到底是识趣,还是不识趣?你明明知道别人想要什么,想听什么,你偏不给,偏不说,就要让人生气,让人讨厌……让人不想与你接近,你才好孑然一身,才好随时抽身而出,是不是?”

即恒有一瞬间呼吸的紊乱,这些话不像和瑾平日里会说的。虽然一样直接,一样一针见血,但是太温柔了……这份温柔就像一种原谅,她看穿了他的种种,却在最后原谅了他,依旧愿意接受他。

这份温柔更像一根针,狠狠扎进即恒内心深处最毫无防备的角落,足以让他崩塌。

即恒努力调节呼吸的节奏,他并不想被看穿,亦不在乎被原谅,也不是很有所谓被接受。一座经年累月形成的堤坝的崩塌往往预示着灾难,绝不会是好事。

而堤坝产生裂痕,对堤坝本身而言同样是难以言喻的恐惧。

“公主,你累了。”

和瑾柔软的手心轻抚着他的颈项,似呓语般喃喃:“我不累。”

即恒笑了一笑,和瑾听到笑声似有不满,嘟囔道:“不许笑,本公主说得不对吗?”

“那公主想要什么,告诉我,我满足你。”即恒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在此时此景做出这个承诺,只是听到她的诉求,听到她的难过,他便想像哄一个孩子开心似的,尽全力去让她开心。

“真的?”和瑾细声呢喃,似乎已经没有什么力气了。

“我尽力。”即恒开始后悔刚才话说得太满,连忙想办法补救。

“那好。”和瑾虚弱的语声听起来不像是假装的,她静了一会儿,忽然说,“吻我。”

即恒怔住,他想确认自己有没有听错,但是低下头,却正迎上和瑾看过来的目光。曾经多少次让他魂不守舍的眼睛就在他眼前,这样近距离地去看,这双眼睛里仿佛含着一汪湖水般清澈,湖面微微荡漾起细小的涟漪,不惊心动魄,却一圈一圈缓缓漾开,泛起小小的波浪和水纹,直漾进心底。

他向来无法抗拒这双眼睛的央求和期待,而这次她的期待却是:

吻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