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林中时而会灌入一阵清幽的夜风,带来丝丝凉意。两个人并排躺在花海中的石台上,听着风吹的声音,听着花摇的声响,徜徉在月辉的盛宴下仿佛一场虚幻的美梦。

即恒讲的故事和瑾一个都没有听过,甚至从来没有想过。原来大千世界还有这么新奇又好玩的事物,远比她所认知的还要精彩,还要充实。

当她感叹即恒阅历之丰富,惋惜自己见识之浅薄时,即恒满不在乎地说道:“公主若是有机会出宫,定能亲眼见到许多新奇之物。世界之大远不是我所能讲述的,中原大陆的每一寸土地与历史都有其独特的印迹和传奇,需要你自己去发掘。”

和瑾听着这番话,却是对着明月陷入了沉默,久久没有出声。

出宫……她不曾想过自己也能出宫,她也没有向往过宫外的生活。然而经即恒的描述,她却对宫外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很想去感受宫外的人生。

可是她的时间不多了,三日后就将动身去往沁春园,她得以有这个机会见识宫外的样子,但她也知道,走马观花的观赏与切身体会的经历绝不会是等同的。然而这已经是她唯一的机会。

胸口忽然有点酸楚,她强忍下不甘,为了不破坏这份好心情,转言向即恒问道:“你的家乡在哪里?跟我说说你的家乡吧。”

意外地,这次却轮到即恒怔然,他默了许久都不曾出声。和瑾好奇地支起身子,正看到他眼里转瞬即逝的悲戚之色,心头不由掠过一丝讶异,她伸手轻轻抚着他的脸颊,轻声问道:“怎么了,你不是天罗人吧?”

即恒的体貌特征的确不太像天罗人,这在第一眼见到他时和瑾便发现了,虽然他自己声明他是天罗边境的一处小山落里出来的,可这怎么听都像是谎言。

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当时皇兄亦没有戳穿他。现在想来,自即恒进宫时起,皇兄对他的态度就非常的古怪。

即恒握住和瑾的手,露出一丝淡薄的微笑。他的手比和瑾的温暖,包覆在手心里便如一股暖流涌入四肢,慢慢暖到心里。

“我的家乡……在如今的西国。”即恒呢喃着开了口,声音有些飘忽,随即又摇摇头否定道,“不,是在西国更往西的地方。”

和瑾不太明白他的意思:“如今的西国?原先不是西国吗?”

即恒轻轻笑了笑,笑容在明月下有些虚弱。和瑾从没见过他这样的表情,却听他静静道:“我的先祖原先生活的地方现在已经没有人迹了,在当今的格局下最靠近那里的便是西国,我就把西国当做故国。”

这番话让和瑾心头的疑惑更甚,她往他身边蹭了蹭,忍不住问道:“你把西国当做故土,那你一直都在哪里生活?在西国吗?”

“在西国生活过几天。”即恒说道。

“只有几天?”和瑾诧异道,“那你的父母呢?”

“死了。”即恒平静地说。

“其他的亲人呢?”

“都死了。”

和瑾怔怔地望着他,有点不可置信。即恒没有看她,兀自失神地凝视着白月,似是忆起一些遥远的回忆。

她不曾想自己会触到他的伤心事,一时不知该怎么安慰他。原来他没有故土,没有家乡,一直在外漂泊流浪。怪不得他自诩阅历丰富,立志要走遍整个中原大陆。她先前还对此不屑一顾,当他在胡诌吹嘘……

这时,被握住的手忽然紧了一紧,和瑾抬起头,正对上即恒明亮恣意的眸子,仿佛方才的迷茫和悲伤都在顷刻间淡了去,他勾起唇角露出一丝含着深意的笑容道:“公主对我很感兴趣?”

和瑾面色微红,咬着唇扭过头,矢口想要否认。然而话到嘴边却又咽了回去,她转回视线凝住即恒,一番心绪在嘴里千回万转,终是问了出来:“……你有喜欢的女孩吗?”

即恒愣了一下,失笑道:“一定要答吗?”

“一定要答。”和瑾坚定地说。

即恒有些为难,但他还是在思忖了片刻后如实答道:“有。”

一瞬间,和瑾的心一沉,鼻中忽然冒出一股酸楚,连着视线都开始模糊不清了。她垂下头,让长发遮蔽自己的容颜。然而,垂落的发丝却让人重新捋到了她的耳后。

当他伸手抬起她的下颌时,她眼中已恢复了以往的镇定与自如。声音里藏着不易察觉的干涩,她牵起唇角笑道:“是个怎样的女孩,不妨说给我听听。”

即恒眨了眨眼,有点纳闷,但和瑾神色平静自然的样子让他慢慢打消了疑虑,忆起童年岁月,他不禁莞尔一笑道:“就是个很普通的女孩,普通得街上随手一抓一大把。”

“那你喜欢她什么?难道她就没有优点吗?”和瑾蹙眉道,语气已有些愤愤。

即恒陷入到回忆里,努力地去回想关于那个女孩的点点滴滴,断断续续地喃喃道:“没有什么特别的优点,喜欢穿绿衣裳,然后……”他忽然眼前一亮,笑道,“对了,她做饭很好吃。”

和瑾眉头蹙得更深,不禁上前按住了即恒,不满道:“就因为做饭好吃?”

即恒对她质问般的口吻有些费解,霸道的禁锢让先前撞出的伤痕隐隐痛了起来,他轻吸了口气,温言解释道:“我当时还小嘛,她厨艺好,我总喜欢往她家里跑,后来让我爹狠狠教训了才收敛。”

和瑾这才舒展眉梢,又不禁暗爽,掩不住一脸幸灾乐祸追问他:“你爹怎么教训你的?”

即恒凝住她跃动的眸子,似是若有所思。和瑾以为被他看穿了心事连忙收起笑容,瞥见自己按在他肩膀的手又心虚地松开,离他远了一些。然而另一只手仍然被他握在掌心里,没有挣开。

即恒撑起身坐起来,放眼环视着四周美轮美奂的花海,倏然道:“我爹给我讲了个故事,正好跟这个魂盏有关。”

和瑾诧然:“什么故事?”

清风朗月中,即恒微阖双目,似是陷在回忆中,柔和的唇角轻抿,带出一丝温柔的弧度。他睁开眼看向和瑾,不知想到什么,静静笑了起来。

和瑾蓦地有点脸红,假装不经意地转过头。耳边即恒清雅幽淡的声音慢慢传来,闲散得仿佛要化入风中。

相传曾有一个千金小姐与穷书生相恋,带着嫁妆与满心的恋慕与书生私奔。谁知书生见财起意,在新婚之意杀死了小姐,独吞了珠宝潜逃。可怜的小姐连自己是怎么死的都不知道,一身嫁衣被埋进潮湿阴冷的土中,呼吸逐渐凝滞在泥土的覆盖下。

可她对爱情的执着与坚贞却并没有止息,月圆之夜她的尸身上开出了一朵朵魂盏花,在无数的岁月里夜夜以泪水与思念浇灌,对天哭诉着夭折的爱情。

多年后书生官场失意,再一次穷困潦倒。一日他带着醉意踉跄归家,却骤然发现自己破败肮脏的屋舍变得干净整洁,锅灶甚至传出诱人的饭香味。而小姐正身着嫁衣款款而出,一双柔情美目中满含着泪水,嘤嘤诉道:“夫君,你可还记得我……”

书生大惊之下双眼一翻就晕了过去,醒来时却发现小姐正在悉心照料着自己。书生本疑惑小姐是精怪所化,然而花烛月下,红颜粉黛之色绝无二致,甚至依稀比记忆中的更为惊艳惑人。举止投足、一颦一笑也均与生人无异,而且小姐好像根本不记得他曾经的卑劣行迹,问及这些年的去向,她只道失却了记忆,茫茫然在天地间不断找他。

当年那个新婚之夜里的谋杀,仿若根本不复存在。

书生忆起旧日回忆,悔不当初,涕泪横流地恳求小姐原谅他。小姐心性寡淡,只求能与书生长长久久,一世静好。

女子回眸的浅笑让书生获得了莫大的救赎,他决定痛改前非,好生相待与她。是夜,满月团圆之夜,相隔数年的一对新人终于有情人重成眷属,共结连理,圆了百年之好。

故事到这里便告一段落,即恒唇角含着丝丝柔和的淡淡笑容,音色在徐徐风中自有一股悠然与惬意。月光下魂盏花轻轻摇曳,仿佛也陶醉在这个关于善意与救赎的凄美爱情故事里。

和瑾咋舌道:“这种人渣,小姐也太痴心了。”

“如果换成公主的话,公主会怎么做?”即恒倏尔问道。

“那还用说,做鬼也不放过他,绝对让他死得很惨!”和瑾想也没想,脱口愤愤道。

即恒微微颌首,淡然道:“那位小姐与公主肯定谈得来。”

和瑾怔了怔,一时没反应过来:“什么意思……”

“其实故事没有结束。”即恒平静地说,“第二天,书生从温香软玉中醒来,突然闻到一股恶臭。他掀开红被,赫然发现与自己一夜春宵的新婚妻子竟变成了一具腐尸,满身蛆蝇爬来爬去,蚕食着她最后的腐肉……”

即恒深吸了一口气,和瑾一张俏脸已经煞白。

“书生当场就被吓死了,口吐白沫,七窍流血……”他最后补充道。

和瑾已经捂着口鼻干呕了起来,满目的幽蓝花朵映入眼帘,却失去了任何哪怕一丝的吸引力。她此时只觉得一看到那些摇曳的花朵,就仿佛看到花根深扎的泥土之下,正埋着一具身着嫁衣的腐尸新娘……

对婚姻最后的一点向往与憧憬,也在即恒平淡无波的声音里,全然粉碎!

——曾几何时,远嫁的敬惠公主郑重对她说过,千万别爱上打破你幻想的男人,你会爱得很痛苦……

“公主,你没事吧?”即恒伸手轻抚着她的背,似是给予她安抚。

“你……!”和瑾勃然大怒,返身一把掐住他的脖子,不知是出于恶心还是伤心,双眸竟有些发红。

即恒也不反抗,他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丝寡淡忧伤的笑容,淡然地盯着和瑾慢慢道:“我当初听完这个故事以后,足足一个月里看到女人就心里发怵,连我娘做的饭我都不敢吃。”

和瑾陡然一怔,她这时才发现即恒脸色苍白,连嘴唇都像褪了色似的惨淡。悻悻地松开掐住他脖子的手,和瑾小心翼翼地问:“你爹为什么要这么……呃,变态?”

即恒眼神飘忽地看了她一眼,垂眸淡淡道:“我爹为了阻止我早恋,想尽了各种办法。最后是这一招最有效……后来我就再也没有见过她了。”

说到最后的时候他的神情黯淡了下来。和瑾轻拍着胸口仍自心有余悸,怔怔地低喃道:“你爹真辛苦……”

周围宁寂了片刻,忽地才传来即恒一声模糊的笑声:“他不过是自以为是,从不管别人的感受。”

和瑾回过头,忽然感到夜色凉了下来。她悄悄觑着即恒的脸,月色下他清秀的容颜依然有些苍白,眼眸低垂,看不到他眼里的神情,然而紧抿的唇角却平白透出一丝冷厉,让和瑾不由打了个寒噤。

这是即恒第一次说起自己的事,可是提及到父亲的时候,他的神情与周身散发的气息都倏然变得不同,仿佛突然间产生了某种战意。

不是你死就是我活般的水火不容。

她正自困惑于即恒心情的转变,蓦然间手里的圆珠被夺走,她心头一惊,想也没想伸手就去夺,身子一歪差点自石台上跌下去。

纤腰被一只手适时揽住,才阻止了下落的趋势。和瑾定了定神撑在即恒的胸膛,见圆珠被他高高举起,随时会扔出去的样子,不禁急道:“还给我!”

“公主。”即恒的声音没有丝毫起伏地飘入耳中,“这个东西你不能拿。”

“为什么?”和瑾诧异地抬起头,正对上他幽深的眼眸不自觉颤了颤。那双眼睛里没有丝毫波澜,空洞得仿佛只剩下窟窿似的。

如果不能拿,他为什么要拼着断手断脚也给她取到?可既然给了她,又为什么不由分说就夺回去?和瑾无法明白他为何心境变化如此之快,咬着牙不甘心道:“就当是你送给我的生日礼物也不行吗?”

即恒闻言脸上却掠过一丝讶异,他凝住和瑾认真的眼神,柔声说道:“公主若是想要礼物,我可以换一样送你。”

“我就要这个。”和瑾揪住他的衣襟,口吻坚决道。

她已经对这个东西垂涎两年了,每每都在下面仰望着,明明看似近在咫尺却总是求而不得。如果从一开始即恒就坚定毫无办法,那么她也会死心。

可是他真的拿到了,并且亲手送给了她。不论出于哪一种理由,这颗圆珠都将是她的珍宝。

即恒面对她的执着却是叹了口气,神色严肃道:“公主,占有欲太强只会给你带来不必要的伤害,有时候放手才是上策……”

“你明白什么?”和瑾直直盯着他,她如水般的眼眸里仿佛盛着月光,静静在其中流淌,咬了咬唇,她轻吐出声道,“因为真正属于我的东西寥寥可数,如果我不能抓紧一点……我就一无所有了。”

出了宫以后,她将与身在皇宫时一切告别,孑然一身去面对今后未知的人生。而她能带走的,无非就是千辛万苦救下来的女子,再以及……就是这颗承载今夜回忆的珠子……

和瑾孤家寡人的心情即恒自然不能理解,但他亦有他的坚持,此番相较不下,他只得微微叹息道:“那么你喜欢这颗珠子的原因是什么?”

和瑾一时失语,她自是不会说这是因为他的缘故,只好答道:“因为……因为漂亮。”

她不无心虚地垂下头,不敢去看他的眼睛。然而即恒的声音轻轻吐在她耳边,似一声无可奈何的幽怨,也似一种拿她没辙的宠溺,他好像笑了一声,委婉地说道:“公主若是知道这颗珠子的由来,只怕扔都来不及,断不会觉得它漂亮了。”

这番话让和瑾始料未及,她怔怔地抬起头,只见即恒幽幽的双目在月色中散发着暗沉的光,而他说出的话更是犹如一声惊雷在和瑾耳边炸起。

“方才关于魂盏的故事虽不知真假,但有一点却是真的——魂盏花开在尸体上,以腐肉为养料。形同酒盏的花朵传说是因为盛着灵魂。”

他举目望向手中晶莹剔透的圆珠,在月光下,圆珠内部仿若有丝缕脂白物质在里面流动,他沉下声音继而说道:“魂盏的精髓便是因为吸收了尸体的脑髓以后,凝结而成……”

和瑾只觉得耳边空洞无物,唯有即恒轻淡的声音飘在耳际,一声声敲打在耳膜上。好半晌,滞涩的呼吸才重新顺畅,她以为残酷的真相已经告一段落了,然而即恒大略扫视了一圈花海后,最后轻叹道:“以这里魂盏的数量和精髓的大小来看,公主……这里可能是一处埋尸地。”

周遭再见不到光,和瑾紧紧地闭上眼,眼捷在苍白的容颜上颤抖。她将头埋进即恒怀中,攥住他衣袖的手抖个不停。

……两年来她竟一直踩在坟地上,对着尸首的脑髓垂涎不已?

心里有个声音歇斯底里地尖叫了起来。啊——为什么要告诉她?为什么要最后一刻打破她虚妄的美梦?她宁可在心里留一个终生的遗憾,也不想要这样清醒的憎恶……!

即恒甩手将圆珠丢入花海,再不愿多看一眼。他垂首凝视着受到打击的和瑾,轻轻抚着她的背,给予她寥寥无几的安慰。

“公主,我们走吧。”他在她耳边柔声说。

和瑾没有回答,即恒不确定是不是听到了她的呜咽声。当他环住她娇小的身体时,发现她整个人都在颤抖。

“我……我走不动了……”和瑾断断续续地咽道,连牙齿都在打颤。

即恒看着她惊吓过度的模样,忽然感到好笑,又觉得她可怜。迄今为止,她总是活在一个个美丽表皮包裹下的污秽里,而她自己劣迹斑斑,内心却比这宫里任何人都要天真无辜。

他无法评断自己的做法是对是错,也许让她受骗到底,比起在告别前揭穿要幸福得多。

可是要他眼睁睁看着她将这种东西当做宝物去珍藏……想想都恶心。

“要恨就恨我吧,我做不到不说实话。”他低声诚恳地说道。

和瑾突然一把揪住他的衣襟,一双雨雾朦胧的眼睛里冒着恶狠狠的光直盯着他,尽管全身仍在颤抖,吐出的话语却中气十足:“混蛋!既然知道还不带我离开这里!”

即恒吓了一跳,倒吸了口凉气,旋即满心的歉意都化作一股郁闷之情,以滔天之势直冲上头顶——为什么?为什么他诚恳地表白时,她不接受;他诚恳地道歉时,她也不接受?

他所剩无几的诚恳都要被浪费完了!

心头灰暗了一瞬间,即恒当即便跳下石台,对着瑟瑟发抖的和瑾伸出手,满脸幽怨,最后一次诚恳地说:“我背你吧。”

和瑾犹豫着挪动身子,将自己完全托付在他的背上,这种近距离的接触让她有点尴尬,可她实在不想碰触到这些花哪怕一点。如果可以的话,她更愿意将它们从记忆中永远洗掉。

她的身子很轻,即恒不费吹灰之力就可以将她抱起来,更不用说背。当她身上的重量压在自己背上时,背上忽然传来一阵异样的触感。嗯……软软的,可是其他地方就没有这种感觉了。

不仅即恒这样想,和瑾自己也发现了。她发现自己不但要牢牢钩住即恒的脖子,还要张开腿夹住他的腰……现在她的脸肯定烧得都能煮熟一个鸡蛋了吧。

气氛忽然间就沉闷下来,闷得人心头发慌。

这时,即恒突地开口,语气平淡地说道:“公主,卑职建议您多吃一些。”

“啊?”和瑾从羞赧中乍然回过神,讷讷问道,“你什么意思?”

“卑职是为了您的身体和健康着想,无比诚恳地建议。”顿了顿,似是怕和瑾误解,又赶忙补充道,“公主不要误会,卑职断不是在嫌弃您没有手感……啊——!”

和瑾勒住他的脖子,涨红了脸骂道:“下流!无耻!!把你脑子里那些肮脏的东西都给本公主丢掉!!!”

“救命……救命……”即恒被迫仰头望天,脚下一个踉跄差点让两个人一起摔在花海里……确切地说,是摔在尸海里。

和瑾见状急忙松手,扳住他的双肩连声怨道:“你站稳一点,别、别把我摔下去……”

如果视线能化作一道剑光的话,即恒的脖子和脑袋都已经被洞穿了。和瑾只想快点离开这个鬼地方,没有余心去追究吃不吃豆腐的事,反正吃也吃完了。

即恒好不容易站稳脚跟,这才紧紧捞住她的膝盖,快步离开了死亡之花的领地。

当两人步入竹林之中,周围又暗了下来,唯有零星的月光洒落,尚能辨清前方的道路。

默默无语地走了一段路,谁都没有说一句话,前一刻或尴尬或恐惧的心情纷纷如尘埃般落下。和瑾心里空荡荡的,她想回头再看一眼自己这些年的憧憬,可是随即又想到那片唯美之下的肮脏,顿觉一股受辱的悲愤涌上心头。

“为什么皇宫里会有这样的地方?”她愤然幽怨道。

本没有指望即恒能给她答案,然而即恒却答了出来:“这应该不算是皇宫的范围,公主。”

他抬起头看向前方,声音沉着而有力地说:“陛下在前方设了路障,又划出一片密林阻隔,想必是因为这片区域他没有办法铲除,才会以严禁宫人前往。只是双重路障都挡不住公主的脚步,就是陛下也没有办法吧。”

他轻轻笑了起来,和瑾却被他说得抬不起头。她承认这一切都是她自己好奇心过剩,乃至自作自受,但她仍然心有不甘:“可是这里连着皇宫,怎么就不算皇宫的区域呢?”

即恒思忖了片刻,却是说起了另一件事:“公主知道五百年前以巫术控制天下的安雀国吗?”

安雀国?这个名字和瑾听过,儿时跟着皇兄一起读书,好像在史书上见过这个名字。

她点了点头:“安雀最终因惨无人道的巫术而遭到民众的反抗,政权被推翻了。”

“不错。”即恒颌首,“安雀国当权时期,包括皇宫皇陵的选址都极其考究,占尽了龙气聚集之地。如今放眼天下,再找不到其余能与之媲美的风水宝地。”

和瑾脑筋一转,顿时犹如醍醐灌顶,她惊声道:“你的意思是,天罗的皇宫就是建立在安雀国的皇城遗址上?”

“只怕三百年前七国称霸的时候,这里也是其中一国的皇城。”

和瑾感到一阵心惊,如果那片花海是安雀国的遗址,那么那些花岂不是已经生长了五百年了?!这、这也太不可思议了。

然而当她把自己的想法告知即恒后,即恒却不以为然否定了她的想法:“草木的寿命各有所长,这与它们的体型有着很大的关系。参天古木有百年甚至千年寿命,可像魂盏这样的小株断活不过一个月。每逢月圆前夜,新芽抽出,旧花凋残,倚靠满月时吸收月之精华来更新换代,所以精髓也只会在月圆之夜出现。”他微微一笑道,“小生命也有小生命的活法。”

和瑾听完若有所悟,对魂盏的恐惧也轻了许多。可转念另一个问题又接踵而来:“你怎么能确定就是安雀国的遗址呢?那上面有字?”

“确实有字。”即恒笑了笑,笃定地答道,“卑职在寻找打落精髓的方法时,注意到石台侧面,被魂盏遮掩的地方刻着一排密密麻麻的文字。不巧,卑职虽不懂天罗文字,但过去因机缘巧合学过一点安雀字,勉强辨了出来。继而联想到安雀的巫术,推断出那里或许是一处安雀国的祭祀场所,屠杀了大量的奴隶所致。”

和瑾默然无声,心里却升起一股奇怪的感觉。即恒似乎对几百年的历史都了如指掌,他是从何得知这些过去的事情的?而且他先前与自己所讲的故事,大多都不像这个时代所会发生的……她看向月影下稳步向前的少年,不禁产生了一丝疑虑。

背后突然噤声不语,倒让即恒感到迷惑,他思考了半晌自己哪里又得罪这位小公主了,最后讪讪地试探道:“公主莫非是在生气?”

和瑾盯着他的后脑勺,仿佛这样就能穿透过去看到他掩饰的表情,闷闷地说:“是,我很生气。你既然早就知道那地方是这样的,为什么不早说?”

即恒轻笑着,柔声回答:“魂盏本身没有危害,只是株肥料诡异的花而已。我不想打扰公主的雅兴……”

“雅兴”这个词让和瑾一阵崩溃,绕来绕去,最终又绕回了自己身上。她悻悻地闭了嘴,颓丧地垂下双肩。

周围安静极了,约摸只能听到两个人平稳的心跳声,一声声规律而有力。和瑾伏在即恒背上,逐渐放得开了,便将脸颊贴上去,静静听着他的心跳声。

倏然间,她回想起他所说的那个女孩,心里有点失落,又有点酸意,蔫蔫地问:“喂,你现在长大了,为什么没有跟那个女孩在一起?”

不知是不是错觉,和瑾感到空气一下子凝滞。她抬起头,将下巴搁在即恒的肩膀,忽地朝他耳朵里吹了口气。

即恒冷不丁浑身抖了一下,仿佛一串电流瞬间流遍全身。他低喃道:“别闹,公主……”

和瑾发现他的耳朵红了,虽然在夜里看不分明,但是很明显地热了起来,与此同时,从背上感到他的心跳也在加快。和瑾仿佛发现了新大陆,凑在他耳边不怀好意地轻笑道:“你的耳朵也是敏感带?你身上怎么这么多破绽……”

说话的声音糯糯软软的,气息喷吐在他耳际。和瑾得意地攀着他的肩膀往上蹭,想看他脸红的样子。

不料捞在她膝内的手掌倏地向上一划,手指明明白白地摸过她的大腿内侧,和瑾惊得叫了一声,闪电般勒住他的脖子羞愤道:“流氓,你干什么!”

即恒翻着白眼大声抗议:“公主,是你欺负人在先,怨不得我!”

和瑾又羞又怒,身子因为他脚下的蹒跚而摇摇欲坠,她连忙乖乖趴在他背上,不再肆意取闹。

等静了下来,她又感到不甘心,扒在他耳边狠狠地威胁道:“不想本公主制裁你,就如实招来!为什么没有跟那个女孩在一起,是不是你始乱终弃?”

即恒有口难言地斜了她一眼,可惜和瑾看不到。末了,才听他似是叹了一声,才喃喃回答:“……她死了。”

和瑾怔住,张大着嘴不知该如何反应。

怎么又死了?……他是经历了怎样惨无人道的大屠杀吗?

许多话一齐堵在喉间,和瑾真不知是先问问原因,还是先道歉,就这么僵在那里。

然而,即恒的声音却慢慢传了过来,他知道她一定会问的,即使没问,那她心里也已经问了几百遍了。只是对于他来说,这是段太过遥远的回忆,遥远到当初的悲痛都已经随着时间风化,连渣滓都没有剩下。

“我不知道她是什么时候死的,当我知道的时候,她已经死了。我爹与他们家有着很深的矛盾,但是他或许是为了我,或许只是碰巧,见到了她最后一面。”即恒淡淡地诉说道,“她全身的水分都被蒸干,皮肤被烧焦,意识残存的最后一刻见到我爹,她却说幸好我没有看到,她本来就不美,这下子更丑了……”

和瑾蓦然听到这么一番骇人听闻的事迹,全身都僵硬起来。然而即恒没有情绪起伏的声音仍在继续:“当时局面非常混乱,没有地方逃,死了很多人,包括我娘和我姐姐都没有逃过那场灾难……我不知道我爹是怎么保护我的,在记忆里,我对那次的劫难已经记不太清了……”

他的声音低下去,最后化作唇边一缕呢喃。和瑾伸手环住他的脖颈,一手掩住他的唇,阻止他说下去。她将脸颊贴在他耳畔,似在给他温暖,默了半晌才轻吐出声道:“别说了……对不起。”

即恒停了下来,和瑾深感愧疚。然而即恒眸中却平静无波,他从未试图去回忆那段经历,而在今夜,那段被他有意无意尘封的记忆却像打开了闸口一般涌了出来。他必须给自己一个理清思绪的机会,有些事说不出的话,真的憋着很难受。

他垂下视线,低喃道:“我一直在想我对绿芙究竟是什么感情,就像我娘和我姐姐死去一样,我并没有因她的死而感到不一样的痛苦……可是她临终前的话我却怎么都忘不了,因为忘不了,我才会感到痛苦……”

他的眉心轻蹙着,眼捷却颤抖得厉害,和瑾明白,直到此时他才开始压抑内心的苦痛。她轻触着他的脸颊,面对即恒复杂而迷茫的心情,试探着安慰道:“你在愧疚?她是真的爱你,可你没有爱上她,所以你感到愧疚……”

即恒身体忽然剧烈一怔,他双目圆睁,竭力扭过头看向和瑾。和瑾被他的目光看得发毛,惶惶不安地说道:“我乱猜的,你别生气……”

但是即恒没有说什么,他深呼了一大口气,平复着内心激烈的思潮涌动。许久之后,他才重新抬起脚步向前走,黯淡的心绪透过声音传来:

“也许……你说得对。”

吐出这句话,他闭口不再开言。和瑾亦不知该如何是好,只得安静地伏在他背上,脑海中乱成一团。

直到不远处的前方渐渐亮起一片夺目的银白光芒,她才轻轻舒了口气。

快到出口了……

——咦?

不对。好像有哪里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