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大早,清和殿里就来了客人。

春寒过后,春意越发明媚,在姹紫嫣红的环绕中,远远地就看到一袭青翠的绿意自远及进而来,为满目的艳红增添了一抹赏心悦目的清爽之色。

来人正是柳絮。

自前日御花园一役后柳絮就没有来过清和殿,听宁瑞说昨天南王的座驾已经到达京都,想来柳絮定是忙于迎接王爷。她百忙之中仍然抽空前来清和殿看望和瑾,真真是姐妹情谊。

柳絮笑容燕燕,一袭碧色的纱衣紧裹着纤细的腰身,使她的身姿更加如杨柳般窈窕。她踏进清和殿,迅速扫了一眼前殿后只看到即恒一个人在打扫桌椅,便上前问道:“小瑾呢?你怎么在做这个?”

即恒见到柳絮这身利落不失妩媚的打扮有点意外,说道:“公主在寝殿。”

他倒是没说自己为什么要做杂物,只自顾自小心地擦着一只釉彩瓷瓶,表情十分认真。

柳絮探头去看,啧啧道:“乍一眼还以为是多细心的好男人呢。这块涂抹上去的东西只是长得像黄泥,其实是西国特产的‘土金’,你把它全抠完,这瓶子也毁了。”

即恒手里一顿,僵了好半晌才讪讪地丢下手头的抹布,有点尴尬搓了搓手,手指尖黄泥一样的粉末却怎么也搓不掉。

西国土金虽不美观,但十分稀有,且黏着力极强,他到底是用了多大力气、多执着的决心才一块一块把它们都抠下来的……柳絮惋惜地看着那只废掉的瓶子,光滑的瓶身已经被抠得坑坑洼洼,简直同毛坯一样丑陋。

虽然本身它也不怎么好看就是了。

见即恒一脸窘迫又垂头丧气的模样,柳絮忍不住笑话他:“听说你偷腥不成让小瑾抓到了,她正在生你的气?”

即恒面无表情地斜了她一眼,闷闷道:“哪有的事。”

柳絮指指自己的嘴角,笑得意味深长。即恒怔了怔,捂着还在发肿的嘴角扭过了头,一副没心情搭理你的样子。

若是在平日,柳絮定然不会给他耍脾气的机会,但今日她有要事而来,便摸摸即恒的头顺口宽慰了几句,随后径直去向和瑾的寝殿。

直到那身袅袅的翠影消失在前院里,即恒才从怔愣中回过神。

柳絮今天是不是有点奇怪?……貌似温柔了很多?

三月春的天气里,无风无云的,他没来由打了个寒颤。

公主寝殿里正燃着迦南香,馥郁的香气直钻入鼻尖,令人精神分外抖擞。和瑾一夜没有睡好,两只硕大的黑眼圈挂在脸庞上,她正自对着铜镜发愁。

宁瑞挖了小块的珍珠膏抹在她面上,小心翼翼地用指尖涂抹开,遮掩她眼底的憔悴。珍珠膏抹在面上就像涂了一层胶一样粘稠,和瑾十分不习惯,但为了晌午的香林苑之宴,她只得忍着。

正当主仆二人忙于补救工作时,一个人静悄悄地猫了进来。

和瑾远远地就闻到一阵香甜的脂香味,她困惑地动了动头。宁瑞一时不察将珍珠膏抹到她的眼捷,就差没戳进她眼睛里,吓得宁瑞一张小脸瞬时惨白,惊呼道:“公主,您没事吧……”

和瑾深了吸口气,心有余悸道:“差点就有事了。”

瞥了眼惊慌失措的宁瑞,和瑾将剩下的话又咽了回去,拿起绢布擦着眼角不耐烦道:“算了,你下去吧。”

宁瑞黯然地垂下头,有些发抖地应了声是,便急急退下了。

柳絮旁观着这一幕,上前调侃道:“这还得怪我,吓着宁瑞丫头了。”

和瑾丢下绢布,对着铜镜中那张憔悴的脸细细端详了一番,才转过头看向柳絮,颇有不满道:“她不知是中了什么邪,最近总是魂不守舍的。若非看在她平日里的表现,我真当她是混来谋杀我的。”

柳絮笑着重新取过妆台上的绢布,抬起和瑾的脸为她轻轻擦拭着眼角的余渍。她走到和瑾身边时,一阵馥郁的甜香气扑鼻而来,令和瑾微微皱起鼻子。

她记得柳絮并不喜欢过于浓郁的香粉,而且她今日的装扮着实有些妖娆,连带着眉目间的每一丝顾盼流波都显得格外的多情。

今天这是怎么了?

和瑾按捺下心头的不适,却听柳絮咯咯笑道:“小瑾真是长大了,不仅胸怀大度,还知道关心人了。”

她忍不住翻了白眼,闷声道:“你的意思是我以前很小肚鸡肠?”

柳絮闻言居然只是温柔地笑了一笑,不接她的话茬,粉嫩的指尖沾上一点珍珠膏,轻盈而仔细地涂抹在和瑾的眼眶周围,涂涂抹抹,拍拍点点,手法自然而熟稔地为和瑾上妆。她轻笑起来,说道:“小瑾马上就要当新娘子了,到时候也让姐姐给你上妆吧?”

看来柳絮今天的心情异常的好,整个人的感觉都柔和了许多,和瑾长这么大从没见过她说话这般温婉,正如皇兄所形容的金枝玉叶般温柔贤淑。虽然有点不适应,但是这些天的事让和瑾心情很消沉,为了不影响柳絮的好兴致,她索性闭口什么都不问了。

难得她这么乖顺地任人摆弄,柳絮兴致高昂,索性帮她化起了妆。姣好但仍显稚嫩的脸庞正值最美好的年华,然而眉间却始终萦绕着一片郁黑之气,将这份纯真染上一丝不合时宜的愁绪。

柳絮左右端详着和瑾,一时有些感慨。

她还很年轻,今后的人生很漫长,可她的未来已经因为种种的原因早早地送给了一个不喜欢的男人。有时候柳絮忍不住会为和瑾担心,担心她真的嫁给了暮成雪,受了委屈怎么办,过不下去怎么办。最近这段时间这种担忧就特别强烈,也许是联想到了自己,想到自己也终有嫁为人妇的一天,便格外的感同身受。

以郡主的身份出嫁,代表着南王的颜面和权势,那个一旦接受她就要连带接受她整个家族的男人,又会是谁呢?会是她喜欢的人吗?

“怎么了?”和瑾睁开眼,见柳絮兀自失神,疑惑地问。

柳絮露齿一笑,眼波流过时掩去了心底的一抹郁色,宠溺地赞道:“小瑾太美了,姐姐很嫉妒。”

和瑾没好气地拍掉她的手,凝视着柳絮浅笑的面容,很是摸不准她的心思。转念想到今日的宴会,她心头忽地掠过一丝疑惑便问道:“今日皇兄在香林苑为盛青举办庆功宴……该不会你也要去吧?”

柳絮微笑着颌首,甚至有些得意地扬起了下巴。可旋即,她收起笑容眨了眨眼,不解地问道:“庆功宴?……什么庆功宴?”

***

晌午时分,香林苑里已经聚集了许多华衣锦服的男女,一片莺声燕语娇柔婉转,或三五成群吟诗作对,或三三两两品评着今年新进的花种,好一番风雅又不失热闹的景象。

然而成盛青刚踏进香林苑就产生了逃跑的冲动,身后跟随的护卫军适时以身躯挡住了他唯一的退路。在前引路的高公公躬身弯腰,不紧不慢、恭恭敬敬道:“成将军,请吧。”

成盛青一眼扫过全场,心里已有了计较,他闭了闭眼,仍不死心地挤出一张笑脸问高公公:“公公,今日不是陛下举办的庆功宴吗?为什么……”

他意指向园中穿梭的柳眉桃面、个个花枝招展向他投来好奇又殷切目光的女子们,力求寻个说辞。

高公公慈眉善目的脸庞舒展着别样的笑容,呵呵笑道:“将军记错了吧,今日是陛下举办的赏花会。”

赏花会……?

成盛青感到眼前一黑,不由分说就被人推进了园子。他前脚一踏进香林苑,一道道目光便如狩猎一样向他锁定而来,一股战栗感油然而生。

陛下啊陛下,您不用这么煞费苦心吧!

成盛青硬着头皮走进去,到场的人里除了几个看着很像文人雅士的人,剩下的多是年轻貌美的女子,身着绫罗举止优雅,不知哪家大臣的千金还是王侯的郡主。成盛青很少在朝,对那几个或提笔或怀琴一展才艺的男子十分陌生,只在路过时礼貌地点了点头,算作打了招呼。对方同样以生疏的微笑回应他,对这个年轻的将领充满了好奇与敬意。

男子尚且能应付,但是那些女子或含羞或大胆的目光都让成盛青一阵窘迫,不知该把目光往哪里摆好。他从来不曾有过置身在女人堆里的经历,幸而方才有先见之明在鼻尖抹了几滴药酒,才免于遭殃。

不期然与一名姿容妖冶的女子目光相撞,成盛青愣了一下后慌忙移开视线,耳边便听到那名女子低低的笑声,脸上顿时一片火辣,连耳朵都开始发烧。

他急忙加快了脚步,在粉颜绿叶中穿梭,寻找着今日宴会的主人。

在他匆匆扫过的视线角落里倏地瞥见一抹翠色的影子,在一干艳红的花影中分外夺目,可是当他重新去寻找时却又不见了踪影。

他没有作过多的停留,很快便在人群的另一端找到了正在赏花饮酒的陛下,令他惊讶的是和瑾居然也在。

陛下见他准时前来赴宴,毫不掩饰脸上不怀好意的笑容,对成盛青举杯道:“盛青,今日这场赏花会可是应了天时地利人和,卿莫要辜负,白白消磨了这大好春?色。”

成盛青怎么会不明白陛下的意思,他心里恨得牙痒也得挤出笑容,接过一旁宫女递上的酒盏,将盏中佳酿一饮而尽。

陛下展颜开怀道:“如此卿便随意吧,朕跟小瑾都不打扰你的雅兴,静盼佳音。”

成盛青哭笑不得,只得应了声谢。抬头时瞧见和瑾神情复杂地看着他,便露出一丝笑容给予慰藉。

陛下的意思已经再明白不过,合着是在给他逼婚。可既然打着赏花会的旗号,成盛青的压力便小了许多。总归是有办法的,他在心里自我安慰道。

寻了一处相对僻静的地方落座,他心不在焉地看着前方三三两两聚集在一起的人群,琴瑟声悠悠响起,时不时传出的一阵哄笑,定是那些才子逗乐了美人。

起初并没有多少人前来向他搭话,他也不善于同女子嬉闹,便独自坐在角落里饮酒。目光下意识扫视着整个宴席,似是在寻找着什么。

人人只道大将军果然不同凡响,一举一动都透着不怒自威的气势,只敢远远看着,相互交头接耳地议论。终于,一个自视大胆的女子款款起身,摇动着婷婷婀娜的腰肢走到成盛青身边,浅笑的双眸比酒还要醉人,朱唇轻启道:“素闻成将军少年出师,战绩斐然,继尊父大人之后,乃天罗将士新一代的楷模。将军若不嫌弃,小女子可否向将军敬酒一杯,以答谢将军不罔生死,保家卫国?”

成盛青认出她就是方才与自己对视的女子,一双纤白素手端着红殷殷的美酒,只衬着那皓白的双腕更加迷人。他并非对女人没有心思,哪里能拒绝美人相邀,便接过酒盏,仰头饮尽。

醇香之气一直流到肚底,又化成火烧般的热意窜上来,他的脸颊上很快就升起一片酡红。

女子似是没有料到闻名遐迩的大将军竟然不善酒力,仅一杯下肚就显了红,不禁抿着唇轻笑起来,挪动着水蛇般的腰肢顺势就坐到了他身边。

有了这名女子开的头,其余的千金小姐也不甘示弱地纷纷放下矜持,向成盛青迎了过来。顿时,一阵阵扑鼻的各色脂香如风暴般将成盛青袭卷,不留给他半分喘息的余地。

成家三代为将,树大根深,笼络了朝中近半数的权势。而成盛青是成家新的家主,年轻有为,屡立战功,又生得眉目清朗,英姿勃发。哪个大臣不是费尽了心思想将女儿嫁入成家,既能享受荣华富贵,又可攀得高枝稳固自己的地位。

奈何成盛青常年不在京都,为人又十分低调,他们就是想登门说亲也捡不到他在家的日子。今日陛下举办赏花会,一封封邀请函送进朱门大户,话里话外没有说开的意思却是再明白不过,这些老油条又怎会放过这千载难逢的机会。

于是,养在深闺的姑娘们被自己的父亲亲手推了出来,要她们抛开从小灌输的矜持,放下高傲的身段,带着家族的期盼前来向这个男人讨欢,同其她的女子争抢。

在这片浸满着利欲的殷勤中,成盛青很快就被淹没在一片莺声燕语里,只感到眼前晕晕乎乎的,到处都是花花绿绿的剪影。谁在他耳边说话,谁在给他敬酒,他统统分不清楚。

鼻尖的一点点药酒哪里能抵抗十几斤香粉的威力,成盛青一口气没有憋住,猛得打了个喷嚏,接着便犹如黄河决堤般连声打了好几十个。

等到他终于停下来喘了口气,姑娘们都被吓住了,脸上一阵青一阵白。

成盛青捂着鼻子尴尬不已,心念飞转,心想不如借这个机会顺水推舟地回绝她们?便赔笑了几声后说:“各位姑娘……”

不料他尚未出口,一名女子便娇声娇气地挤到前面关切道:“成将军可是受了风寒?小女子自幼饱读医书,知道有一种叫做苍耳草的草药,治疗风寒特别有效……”

她尚未说完,就被另一个人死死地按了下去,那姑娘娇小的身躯奋力挤上前,抢着说道:“我爹爹认识一位有名的神医,成将军日积成劳,不如到小女子家中让神医为你把把脉吧!”

话音砸落,哄闹声忽然安静了下来。

姑娘红着脸,直咬着唇,硬是挺住了众人鄙夷嫌恶的目光。然而就像戳破了一层窗户纸,有过短暂的停息后,更多不带遮掩的告白纷纷抛了过来。姑娘们根本没有给成盛青拒绝的时间,你一句我一句打着关切的幌子明目张胆地勾引他。

成盛青纵是再好的脾气也听不下这些女子自甘堕落的言辞,他拨开人群想要离开,但是围在身边的温香软玉让他根本无从落手,堂堂大将军只能被动地受堵在香林苑一角,左右都抽不得身。

万般无奈之下,他只好板起脸装出愠怒的表情,果然有不少胆子小的纷纷败退而逃,然而收效甚微。

成盛青透过人群的间隙向外搜寻,希求着有人能帮他解解围。然而目光不自觉地四处搜索,却与心中所急之事并无干系。他不知道自己在找什么,心头总有一块石头压着似的,令他不得不去在意。

忽然间,碧衣绿衫的女子映入了眼帘,心里那块空悬的石块倏然落地——原来是她?

柳叶般狭长的双眉凌厉又不失妩媚,端秀的容颜上没有丝毫多余的妆点,恰到好处地衬托起她骨子里皇室一族的清傲。

竟然真的是柳絮……

十年未见,她已出落得如此隽秀娴雅,只是挑眉间显露的傲气,以及垂眸时流露的舒雅,都与十年前别无两样。

成盛青颇有些感慨。正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凭着第一眼他便认出了她,认出了十年前那个敢于当庭痛斥太子殿下的郡主!

思及往事,他不禁莞尔,耳边的莺啼雀鸣仿佛在一瞬间消弥了下去。他透过人缝细细观察着她,想不到她竟会离自己这么近。

那双灵动有趣的双眸不知为何此时略显黯淡,眉间一抹郁色更是仿佛一片化不开的愁云。她一杯接一杯地喝着酒,时不时向身边的人搭话。

成盛青顺着她的目光追寻过去,对能陪在她身边的人分外羡慕。人群挡住了另一边的身影,他有些无奈,又有些不耐。终于,挡在他身前的姑娘明白他心之所向不在己,死心退出后,在那个缺口被重新填满之前,成盛青看到了柳絮身边的人。

——怎么是即恒!

他惊奇地睁大了眼睛。柳絮数年没有来过京都,这才不过几天,怎么就让这小子勾搭上了?转念一想,柳絮跟小瑾的关系很好,若是小瑾让即恒陪着柳絮倒也不难理解。

可是这两人说说笑笑,状似很亲密的样子。

尽管不可思议,成盛青仍然感到额头突突跳起,一种说不清的不详之感萦绕在心头。对于直觉这种虚幻的东西,他一向不当回事,但是当人群再次遮挡他的视线时,最后只看到柳絮将手搭在即恒的脖颈间,低下头朝他凑了过去……

成盛青不由颓丧地闭上眼睛,脑海中嗡嗡作响。

一直以来,他断断续续地都会听到一些关于柳絮的传闻,不知道为什么,她至今为止都不曾许婚。而昨日南王到京的消息也在京都掀起了轩然大波,他正在犹豫是不是该登门去拜访。没想到今日会在这里见到柳絮,而且还是在这种场合下……

即恒对女孩子很有一套,他早就看出来了,可就是没见过哪一个女孩真正让即恒上心过。方才所见中,即恒与柳絮言谈间的互动却是那么自然,仿佛一种看不见的默契牵引着两个人,将他人都摒除在外。

一瞬间成盛青尝到一丝说不出的挫败感。

但很快他就清醒了过来,心底仿佛燃起一股出乎自己意料的斗志:他还没有踏出第一步何来的失败?即恒毕竟与柳絮年纪相差甚多,不可能是真心的,柳絮只是被他的花言巧语骗了。

就是做最坏的打算,南王也不会接受,更遑论家世其他……他没道理会输给一个毛头小子!

想到这,成盛青豪气干云地喝了一口酒,酒气火辣辣地在喉间燃烧。借着这股酒劲,他正打算直接出击,然而一个莫名的念头忽然不合时宜地划过脑海。

等等……年龄?

成盛青猛然回想起在乐津那场叹为观止的艳戏,以及即恒时常嘲笑他恋妹,其实……

其实这小子根本就是恋姐吧!!难道他是认真的?!

他惶惶不安地探头张望,最后索性站了起来。可是这一瞧却如同当头一盆冷水,将他心底燃起的酒火瞬时灭了下去。

他眼睁睁地看着柳絮展开灿若春花的笑颜……然后施施然起身,跟着即恒走了……

***

话说回开头,和瑾来到香林苑以后立刻就被陛下拉了过去,柳絮四下里张望了一阵,脸上的神情很失落。她执意要自己随便走走,和瑾便叫即恒给她做伴。

从昨天到今天,这是和瑾对即恒说的唯一一句话。

陪着柳絮随意落座后,即恒不免有些沮丧。然而身边立时就传来一声沉重的撞击声。

“骗子,大骗子!”柳絮一边低声咒骂,一边从宫女手中接过一小瓶清酒,斟满酒盏后仰头就灌了下去,她皱着眉头咂咂嘴,又骂了一声,“骗子!”

虽不知道她在骂什么,但即恒多少也能猜到几分。想必定是陛下从中做了什么手脚,才让柳絮有怒不敢言。

会这么有聊无聊地算计别人的,也就只有陛下了。

他默默接过酒瓶也给自己斟了一杯。酒露打着旋流入杯底,很快就蕴满了小巧的器皿,散发着清幽的香气。

即恒端起酒盏,并没有喝,他静静端详起这小片微荡着波纹的甘液,往昔诸事不禁浮上心头。他不喜欢酒,酒欲与色?欲都是能腐蚀人心的东西,由人类的欲望而生,再促使人类毁于欲望。

这是许多年前那个男人教导他的话,关于这些大道理他听了很多,却唯独这句话记得特别清楚。

他将酒盏凑于唇边,一股浓郁的酒香仿佛有生命般直往他鼻子里钻,仅仅是酒气就已经让他感到一阵迷眩。

上一回在彻骨的春寒夜里,他跟另一个同甘共苦的同伴一起偷酒喝,唯有那一口酒他深深记得。桂花酿一路燃烧到胃里,整个身子都跟着烧起来,潺潺的暖流仿佛从身体直流到心里,将侵入骨髓的寒气逐渐驱散。那是唯一一次,他对酒没有产生抗拒。

想起孙钊那张严肃又不正经的脸,即恒忍不住笑了起来。孙钊,张花病,二少……不知道他们现在怎么样,打完了仗,肯定在哪里吃香的喝辣的,很自在吧?

哪里像他……

正自艳羡间,却听柳絮恨恨地骂道:“哼,这些个女人,一个个平日里装得可正经了,现在像什么样子?比起春楼里的妓子能好到哪去?”

即恒瞥了她一眼,幽幽叹了口气,放下酒盏随口问道:“你去过春楼?”

“没去过。”柳絮没好气道,一仰头,又一杯酒下肚。

即恒漠然看着,忽然感到好笑。他不禁探头望向另一端围满的人群,首先想到的便是成盛青双眼翻白的样子。真没料到成盛青的魅力这么大,那些女子一个个争先恐后地去巴结他,得权得势的男人就是吃香啊。

这种壮观的场景只怕今生无缘见第二次,即恒幸灾乐祸地欣赏了一会儿,冷不丁身边一股浓浓的怨气不断散发出来,让他不好意思再置身事外。他往身边一瞥,但见柳絮端着酒盏的手指关节泛青,如果那小东西不是上好的釉瓷盏的话,恐怕早已在郡主的手里化成齑粉了吧。

他轻轻嗤笑了一声,端起酒盏似是在敬她,似笑非笑道:“柳姐姐,嫉妒的话你也去啊。以你的气场那些女人算什么,还不是乖乖给你让道。”

谁知柳絮怔了怔后,嗔了一句道:“女孩子要矜持……”

“噗!”即恒猛地呛了一口酒,辛辣的酒水直呛进鼻尖,顿时被刺激得涕泪横流。

柳絮讪讪地放下酒盏,轻抚着他的后颈,寻来一块巾帕替他擦脸,嘀咕道:“你这孩子,不知道慢一点吗?”

即恒缓下呼吸,望着柳絮一双已有醉意的双眸,哭笑不得道:“柳姐姐,你平日里的豪放哪去了?现在才开始矜持未免太晚了吧?”

柳絮不服气地嘟起嘴,脸颊红扑扑的,也不知是醉了还是怎么了,显出一份平日里少有的娇态,横了他一眼嚅嗫道:“你不懂……”

说完,她又醉生梦死似的灌酒。即恒看着她神情不太对,连忙按住她的手劝道:“别喝了,你醉了。”

柳絮静了片刻,红润的双唇紧抿,有一丝水汽似是氤氲在她明亮的双眸里。她忽然一把甩开他,力气大的出奇,双目圆睁地瞪视他,怒道:“老娘千杯不醉,你别理我!”

即恒被她的气势吓到,怔怔地看她怄气一般将自己当成酒坛子灌,先前满肚的嘲讽之意渐渐淡了下去。他还真没想到,柳絮是认真的……

既是这样,一时半会儿怕是劝不下来,即恒只好掂量着这小瓶清酒能熬过几次宣泄,暗地对侍立一旁的宫女嘱咐了几句,便默默陪坐在柳絮身边,再不言其他。

除了照顾柳絮之外,他便没有其他的事可以做了。移目观览着宴席上各色的人群,除了成盛青那一拨,另外几个公子哥身边围着三三两两的女子,有的在弹琴附歌,有的在赏景对诗,也很热闹。但是比起成盛青的盛状就颇显寂寥得多。即恒暗想这几个可怜人估计是陛下拉来充数的。

在心里如此腹诽,他下意识看向端坐在另一头的男人,然而,目光最终却是落在了相陪在男人身边的少女身上。

丰沛的阳光落在她的发顶和肩头,为她笼罩上一层淡薄的光晕,令她宁静的侧脸显得犹如出尘般纯净。

和瑾今日化了些淡妆,凭空里似乎多了几分女人味。此时她心不在焉地听着臣下刚作好的诗词,偶尔笑一笑。陛下回头对她说话,她也有一搭没一搭地应着,百无聊赖且十分疲惫的样子。

全然敛去了锋芒与任性的和瑾……其实也挺耐看的。

他不期然地想。

这时,和瑾仿佛察觉到了视线,向着这边看过来。没有丝毫预兆地,两人的视线相交在一起。

即恒没有避开,便这么直直地看着她。

和瑾怔了一怔,一时忘记了移开视线。

穿过遥遥的距离,越过重重的人群,目光与目光胶着,仿佛都要透过浑浊冰凉的空气,看到对方的心里去。两种心情纠缠在一起,解不开,也理不清。

时光恍若就在相互的凝视中,不知不觉奔向地老天荒……

倏然间,和瑾打翻了手边的杯盏,相连的视线骤然断裂。身边侍候的人连忙迎上来关切问候,她便再没有看他。

即恒明白,和瑾是对他失望了。从宁瑞的话里来看,和瑾对宫里的人十分戒备,也许正因为如此,她才会无意识地去倚靠宫外的人。不论是麦穗还是他,和瑾都是付出了百分百的信任。

然而他一手毁掉了这份信任。

柳絮重重地放下酒盏,坚定的视线盯向成盛青的方向,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放出豪言道:“小恒,你看好了,我要去了!”

她撑着桌子就要起身,即恒连忙拉住了她。柳絮回眸怨道:“你干什么,别耽搁我……”

“算了吧,姐姐。”即恒皱眉不屑道,“你现在去必死无疑。”

“……啊?”柳絮眨了眨醉意朦胧的眼睛。

即恒唇边浮起一丝狡黠的笑意,乌眸中亮起两点明亮的光,像两盏灯笼一样在黑夜中夺目耀眼,他微微一笑道:“跟我来,我帮你。”

***

宫女上前抹净了洒溢出来的酒水,幸而没有溅沾到和瑾的衣袖上。

陛下察觉到她的异状,低声问道:“怎么了,你好像一直心不在焉。”

和瑾别过视线,不敢让他发觉自己的仓皇,随口敷衍道:“没什么,只是有点累……”

无意间的相视就似是一场错觉,只余下一丝教人相道不清的余温尚残留在胸口。和瑾深深吸了口气,一时难以梳理心头的思绪。

陛下凝住她的侧颜,半晌才伸手抚着她的长发将她揽入怀里,柔声道:“散了以后回去好好休息。”他顿了顿又说,“时间不多了。”

和瑾默然片刻,点了点头。

时间不多了……

她的十六诞辰已经将近,留在宫里的时间已经不多,能安睡的时间已经不多……跟他在一起的时间,也已经不多。

视线不由自主移向那个方向,她望着前方的空白,怔怔地对着空气发愣。

陛下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她的表情,向她关注的方向追寻直去。

只见前方隔了一段距离的角落里空空如也,尚有两只杯盏留放在桌上。

人却已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