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下午,和瑾回到清和殿后便关在寝殿里倒头闷睡。连日来她已经十分疲惫,对于今日发生的诸多事物,她什么都没有提,将这三千烦恼尽数一股脑砸碎在梦境里。

即恒怎么捉摸不透她的心思。和瑾在问过那句话之后便再也没跟他说过话,既没有原谅,也不像生气。如果和瑾已经不再信任他,大可以将他驱逐出宫,即使没有护卫存在的必要,以陛下对和瑾的监控,想要在食人鬼的觊觎下保护和瑾有何之难?

然而,没有表态的表态才最让人心神不安。他不知自己一时冲动的结果让和瑾对他产生了怎样的间隙,只是他自己已经不太能忍受下去了。

宁瑞刚从公主的寝殿出来,轻掩上门,对守在门外的几个宫女吩咐了几句,转眼忽然看见即恒站在不远处的花廊里,目光有些暗沉。

她吃了一惊,移步走上前问道:“怎么了,哥哥?”

即恒笑了笑,难掩眸中低落的情绪轻声问:“公主有没有说什么?”

宁瑞端详着他微肿的嘴角,抿唇一笑道:“有啊。”

即恒眉心蹙起,不漏痕迹地将异色藏于眼底,凝住宁瑞问道:“她说了什么?”

宁瑞瞧着他神色如此认真,好像是在等待某一句判决似的谨慎,心头掠过疑惑,但最终只是噗嗤一声笑出来道:“公主说给你擦一点金创药。”她笑得眉眼都弯起来,轻手碰了碰即恒的嘴角,调侃道,“怎么比早上严重了,公主又打你了?”

见即恒抿了抿唇,有些不可置信,但他却没有反驳宁瑞的话。宁瑞哭笑不得道:“你怎么这么不安分,公主可不是那么爱打人的。”

即恒避开宁瑞伸来的指尖,思维一下子没有转过来,讷讷地问:“公主不爱打人吗?”

宁瑞被他呆愣的神情逗得乐了,嗔道:“女孩子家哪有动不动就打人的,我也就见着哥哥你最能捣乱,总是惹公主生气。”她笑过以后,盈盈的笑眼却不易察觉地黯淡了下来,言语间颇有些感慨地说,“谁叫你动麦穗的歪脑筋。麦穗可是公主的宝贝,谁也动不得,别人说一句话都不许。公主能放过你已经是你的荣幸了。”

即恒垂下视线,没有再应声。他始终不能明白,和瑾究竟把麦穗当成什么?又把他当成什么?在和瑾的眼里,他们与宁瑞,与清和殿里的宫人究竟有什么不一样,为什么她的态度就这么教人费解呢?

这时,却听宁瑞幽幽叹了一声,眼眸黯然无光地望着通往后院的方向,呢喃道:“但是话说回来,自此半年前公主带回麦穗以后,清和殿里就变得奇怪起来了……”

即恒一怔,收回自己的思绪问道:“怎么奇怪了?”

宁瑞惊醒过来,忙不迭掩饰道:“没、没什么……”她勉强挤出一丝笑容对即恒说,“哥哥,我给你擦点药吧,明日还要去成将军的庆功宴,要是让成将军以为公主虐待你,公主就冤枉了。”

不等即恒回答,她便拉拽着即恒离开了寝殿,似是有意在躲避着谁似的。

明媚的阳光透过格窗映在屋内,窗外时而传来悦耳的莺啼声,逐渐温暖着屋内空旷冰凉的空气。药膏涂抹在伤口边缘立时传来一丝清凉,可是一旦沾上血肉就变成一股钻心的疼,宁瑞小心而熟稔地照料着即恒嘴角的伤,秀丽的眉间不知是紧张还是担忧,始终微微蹙着,似是满腹心事。

这样的场景似曾相识,好像护卫队刚来没几天,即恒也因为什么事让公主狠狠掴了一巴掌……那时候大家都在身边,晚上的时候还相互取笑,现在却只剩下即恒一个人,一种被抛弃的怨念又重新涌上来。

该死的成盛青……

不过他旋即想到另一件事,不由地就笑出了声。

“啊!”宁瑞一时不察正戳到伤口上,令即恒一声痛呼。宁瑞忙取来沾水的湿巾擦拭,不满地嘟哝道:“好好的你笑什么?”

即恒眼眸中却燃起一点跃动的星亮,那种熟悉的狡黠和活力重新回到怏怏不乐的脸庞上,令宁瑞有些发怔。他忍着笑意,神秘兮兮地朝宁瑞挤了挤眼,小声问道:“你知不知道公主身上为什么会长红疙瘩,还会发痒?”

宁瑞困惑地歪了歪头,纳闷地问:“公主什么时候长红疙瘩了?”

即恒回忆道:“就是我因为擅闯梅影宫被卫队长抓到,公主亲自去朝阳宫领我那个晚上。”

宁瑞叹了口气,忍不住扔给他一记白眼,摇摇头十分肯定地说:“不可能的,公主如果身体不适一定会告诉我。”

她不咸不淡的回答让即恒不免有些失落。这是怎么回事?他亲眼偷窥到的,孙钊也看到了,和瑾后来不是也遮着面不肯见人吗?

他正自纳闷间,宁瑞已经上好药兀自专心地收拾着药盒。即恒不禁向她投去疑惑的目光。

宁瑞今天着实有点反常,不似往日里活泼机灵。即恒虽然被她戏弄过很多次,但她对即恒的好也是一目了然的。尽管宁瑞心思深沉,常常让他难以捉摸,但相比起公主的喜怒无常,宁瑞姑娘自然贴心不知多少倍。于是他觑着她轻锁的眉头,放缓声音讨好似的问道:“好妹妹,怎么了?”

宁瑞顿了顿,凝视他时流露出的神情很是失落与疲惫:“哥哥,也许你没记错。公主也不是什么事都会告诉我的,比起我,她更相信麦穗……”

即恒本想帮宁瑞排忧解难,哪知她是这样的心思,怔愣了片刻,牵了牵嘴角挤出一丝疼痛中的笑容安慰道:“怎么会呢?你服侍公主这么多年,清和殿里里外外都是你在打理,连我都看得出公主很信赖你。”

然而宁瑞愁眉深锁,微抿的唇齿轻动,望向窗外的艳阳天欲言又止。末了,她阖上眼,似是将胸口纠结的浊气尽数吐尽一般深叹了口气,幽幽道:“公主只是依赖我,但并不表示她就一定信任我。”

不待即恒回答,她便阻止了他,继续说下去,情绪却越发激动起来:“也许哥哥你觉得我胡思乱想,我有时也觉得自己想得太多……公主喜欢麦穗,我不敢说我不喜欢她,甚至讨厌她。她是很漂亮,但是漂亮又怎么样?宫里有那么多美人凭着美貌竞争君王的宠爱,但如果不会保护自己又要如何在这里生存下去?”

她颤抖着双肩,将连日来积压的情绪一股脑全倒了出来:“麦穗是太乐府最有名的琴师,可在她受到诬陷的时候却不曾有一个人愿意帮她……没有人喜欢她。她从不将他人对她的善意放在心上,以为是自己应得的。而现在她同样倚靠公主的庇护生存,却一次次地无视公主的警告,给公主招来麻烦和危险……”

她睁着眼定定地凝视着即恒,仿佛在寻求他的赞同与支持,言语颇为严厉道:“难道她不知道自己在拖累公主吗?既然日夜都陪伴在公主身边,难道公主在宫里的真实处境,她一点都不知道吗?”

即恒瞠目结舌地望着宁瑞,俏丽的脸庞因为愤怒而轻微地扭曲,紧咬着唇抑制着内心更多汹涌的怒潮。

这些话宁瑞一定忍了很久,她本是善于察言观色的人,若是和瑾不喜欢的事情她决计不会多说半句,但这不代表她就没有自己的想法。而今,她隐忍的不满已经到了忍无可忍的边缘。

即恒理解宁瑞的愤慨,当他确定一直在庇护食人鬼的人就是麦穗的时候,他也曾恨不得一巴掌将她打醒。可是麦穗不是人类,她外表的年纪并不代表她真的活过这么长时间,在纷乱复杂的人类生活中,她显然是一个弱者。不知何时出生,亦不知何时就将死去,她的记忆只有她知道,她眼里所看到的世界,他人亦无法窥视。

这是种族之间难以逾越的鸿沟,即使是肌肤与肌肤相贴的距离也拉不近思维的沟壑。所以她才会如此重视同伴,唯有身为同样存在的同伴,才能在这茫茫天地间相互吸引,理解彼此的孤独。

即恒轻轻拍着宁瑞的背,想要安抚她,可是思来想去都找不出任何有力的说辞为麦穗争辩,他只好说:“也许她不是有意的,不能全怪她……”

宁瑞用力地摇头,她忽然抓住即恒的手臂,目中如点起一盏星火般明亮:“不能怪她,但都是她的错!”

即恒被宁瑞眸中燃起的火焰吓了一跳,少女淡粉的蔻丹因用力而泛白,扣入肌肤一阵生疼。

“哥哥你不知道,自此麦穗来了以后清和殿就变得很奇怪……”宁瑞目不转睛地望着他,一字一句谨慎而执着地吐出,“她来了以后,公主将清和殿的宫人全都换了一遍,新人难免有服侍不周的地方,可是公主却往往因为一个人的过错而迁怒所有宫人,一遍一遍地换人,几乎每个月我都要重新面对一批陌生的面孔,从头开始教起……”

宁瑞所吐露的事实让即恒大出意外,他不禁蹙起眉,暗自思量起来。

麦穗到来以后,清和殿里的异常仿佛在一夜间爆发出来,突如其来的诡谲让宁瑞难以消化,却不得不以最快的速度接受。

凝妃之死,宫人的大批量调换,公主的禁足令……一次次变故接踵而来,在食人鬼出现之前,清和殿里已经弥漫着令人窒息的不安预兆,而从始至终,和瑾都没有表现过半分抗拒,十分冷静地接受了被囚禁的现状。

可是宁瑞看得出公主隐忍的焦虑,这份无法排解的恐惧尽数落在了新来的宫人身上。只是一件小事都会让她大发雷霆,因着一个人的过错而连累所有人,一次次地换。然而不论怎么换,那种令人心瘆的寒意却始终萦绕在清和殿。

“我常常感觉到有人在盯着我,可是当我去找视线的来源时却发现身边一个人都没有。到了夜里更是静得吓人,白天那些人就像凭空消失了一样……”宁瑞倒吸了一口气,眼泪抑制不住地滚落下来,“公主也很害怕,但是她一心偏袒麦穗,我曾试图进言不要留下麦穗,公主只道心里有数来打发我,可自那之后,我却发现公主开始疏远我……”

她压抑着哭声抽噎道:“够了……再这样下去,我真的要疯了!”

素来的教养在痛苦面前瞬时奔溃,宁瑞歇斯底里地大喊着,宣泄积郁在心中多时的愤懑与惧意。说到底她不过是十六岁的女孩子,却担当起了清和殿顶梁柱的职责,然而长期处于恐慌与无力中,压抑的心情让她此刻如决堤的洪水一般失去控制。

即恒扶她坐在床沿,轻拍着她的背,一边好声安慰她,一边却想到当日在郊西,成盛青状似随意但格外执着地哄骗护卫队的行径。如果成盛青在出征前已经知道和瑾微妙而危险的处境,无怪乎他顾不上郊西战事也要想方设法将护卫队送入皇宫。

可是围绕在清和殿的危机仅仅是食人鬼吗?成盛青恐怕并不知道其中更深的原因。

自即恒到皇宫的所见所闻,许多零零碎碎的事情似乎没有多少相干,可是它们却以一种即恒不能理解的规律串连在一起,环环相扣,无一不在约束着和瑾的每一个行为,每一条后路。

他隐隐感觉在这个浸满了阴谋的棋局背后操纵的人,定然是陛下。可是陛下究竟出于什么目的如此煞费苦心地算计和瑾……

记忆中忽然想起了什么,他看向宁瑞,突地问道:“宁瑞,你还记不记得在校场那一天,你对我说不能在陛下面前提及的事情?”

宁瑞正哭得伤心,但眼泪已有渐息的趋势。她心中压抑的郁气已经吐完,便觉得浑身都轻了不少。忽地听到即恒没头没脑的一句话,她抬起头,却被即恒严肃的神情吓了一跳,怔了片刻才擦擦眼泪哽咽说:“什么?就是神医说的那些吗?”

即恒忙不迭点头:“对,你能详细告诉我吗?”

宁瑞迟疑了一会儿才有些为难地开了口:“这宫中的隐秘不好随便说……”顿了顿,她凝向即恒的眼睛,郑重地说,“总之不管真假,你可千万不能透露出去。”

据教导宁瑞的宫廷女官所言,六公主自娘胎里带出一身病,本活不过百日,但在一名应皇榜而来的神医谏言下保得一命,几年后神医留下一句警言便云游而去,再无人知晓他所行何方。

然而他留下的警言却令先皇辗转反侧,不得安眠,遂寻高人为和瑾卜卦,卦象的结果却让所有的人都大吃了一惊。

“三世为煞,追天为王。”宁瑞一字一字说,“这就是当时卜卦的结果。”

即恒怔愣道:“什、什么意思?听起来好厉害。”

宁瑞老实地摇头:“谁都不知道,那名高人得出了卜卦,却不解其意。最后先皇结合神医留下的警言来推断,连猜带蒙地得出了一个结论……”

不自觉深吸了口气后,宁瑞背着窗外阳光的一双星目半明半掩,竟隐隐有种世外高人般的莫测之感,轻吐出声道:“公主有王相!”

霎时间,屋内流动的空气仿佛凝滞了片刻,连同窗外叽喳的鸟儿都莫名地安静了下来。

即恒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宁瑞认真的神情,心中泛起一股不可思议的感觉。半晌,他抬起手,中指叩于拇指腹上,冷不丁给宁瑞额头上一个爆栗。

“啊!”宁瑞痛呼出声,含着泪委屈地喊道,“我说的都是真的,反正我知道的就是这些,信不信随你!”

即恒哭笑不得,无语至极。天罗泱泱大国,竟然对天道命局如此随便,仅靠猜测与臆想就能解读天意?真不知高坐于九重天的神明知晓后会是什么感想……想必神之卷在人类的想象力面前也只是一卷废纸罢了。

他忍住笑,对着宁瑞怨怒的双眸问道:“你认为公主有帝王相?”

宁瑞鼓着脸,不理睬他的嘲笑,一脸怨色道:“我怎么知道,反正是这么说的……”

“无知真可怕。”即恒难以忍住满腔的鄙夷冷笑出声,“且不说公主一介女子能不能登上帝位,难道连陛下这么狡猾的人都相信这种无稽之谈,因为这么不靠谱的箴言来对付公主?”

他无法置信地摇了摇头,真高兴世人的愚蠢程度久违地突破了他所认知的下限。

“你怎么能口出狂言辱骂陛下?”宁瑞下意识反驳,但旋即她又讷讷地反问,“……你说什么?陛下为什么要对付公主?”

她一语惊醒即恒,将他从轻飘飘的智商优越感中拉回现实。即恒自知失言,干笑两声,别过头无视宁瑞的质疑,一派轻松地转移话题道:“啊……虽说是宫中隐秘,可是宁瑞你知道得真详细呢。”

倏然间,宁瑞面色一变。尽管她很快地低下头掩饰自己的情绪,但仍然被即恒看到了。

“因、因为大姑姑知道得多,她知道我要去侍候公主,便多少告诉了我一些,以免我无心惹怒了公主……”宁瑞含含糊糊地解释,双手无意识缴着手中的巾帕。当她重新抬起头时,已经恢复了往日里的神色。

她淡淡一笑,几点泪花尚自挂在她细长的眼捷间,在阳光下轻颤着盈盈的水光,分外惹人怜爱。

之后宁瑞再三叮嘱即恒,就像当□□迫他发誓不会散播柳絮的谣言一样,执意要求他绝不能对任何人透露半句,这才急匆匆地离开了通铺。

即恒自窗口目送着她远远离去的背影,诸多疑惑一齐萦绕在脑海。宁瑞说和瑾虽然依赖她,但并不信任她。

不信任她,并非没有道理。

每个人都有他人所不知的另一面,也许宁瑞并不像他所看到的那样灵动活泼,体贴入微;也许她真的对他,对和瑾都有所隐瞒……只是尽管如此,即恒都没有从宁瑞身上感觉到阴暗污秽的恶念。

她是个心念很纯粹的好姑娘,这是毋庸置疑的。

人类总是自以为聪明狡诈,孰不知有些念头即使没有说出来,甚至没有表露出来,可恶念一旦形成,也会散发出独特的味道,在一众杂乱的气息中格外明显。

夕落降临在清和殿的时候,昏黄的光线已经完全照射不到阴冷的后院了。

即恒站在后院那间腐朽的木屋前,只见木门紧紧地闭着。他轻叩几声,没有人应。

然而麦穗的气息透过门缝鲜明地传了出来。她就在门后,恐惧而戒备地秉着呼吸,小心翼翼地细听着门外的动静。

宁瑞的恐慌不是杞人忧天,即恒明白。麦穗给和瑾带来的危险尚且不能掌控,可是她的到来已经给清和殿造成了巨大的影响,甚至深深冲击着和瑾个人的生活。宁瑞基于和瑾对麦穗一味的爱护,不能表露出质疑,但她凭着护主心切的直觉,早早察觉到了麦穗这个隐患。

可是即恒不确定宁瑞对他吐露心声究竟是不是单纯的抱怨。也许她是想借即恒的手弄走麦穗……

他不禁叹了口气。

如果和瑾周身所面临的困局是陛下一手结成的网,那么麦穗无疑是让和瑾自愿走入网中的饵。

以宁瑞的立场来看,当先选择驱逐麦穗的举动再正常不过了。然而眼前这个没有自保能力的精魅,她却仍要仰仗着人类的庇护,才能得到生存的机会……

即恒继续敲了敲门,不见里面的动静便冷言道:“我知道你在,你打算一辈子都躲在里面吗?”

门里静默了片刻后,传来一声惶惶不安的呜咽:“我是不是会变得跟他一样,今后不食血肉就会发疯……然后变成怪物……”

即恒伸手猛得一推,腐朽的木门发出一丝喑哑的响声,缓缓地开了。他迈步走进去,屋里没有灯火十分阴暗,回头就看见麦穗蜷缩着身子躲在门后,鬈发被泪水打湿粘在艳色无双的脸庞上,楚楚可怜的样子在即恒看来却别提有多狼狈。

她睁着一双泛红的眸子向即恒投去求助而畏惧的目光,进退两难间不知该怎么办。

即恒一语不发,先去找了一块绢布。找不到水,便倒了些凉掉的茶在绢布上,笨手笨脚地擦拭着麦穗的脸容。

麦穗定定看着即恒掩藏在衣领下的伤痕,悔过之余心底竟隐隐浮起一丝陌生的快意,一股难掩的欲念渐渐升起来,待她清醒时就发现自己正一眨不眨地凝视着那块结疤的血肉,轻舔着嘴唇……

她冷不丁推掉即恒的手,转过身将头紧紧埋在墙角不肯抬起,呜咽声断断续续地传出来,零碎而压抑:“求你了……离我远一点,我不知道我会做什么……”

她努力与自己做斗争,拼命保持理智的挣扎模样,令即恒感到一丝感同身受的同情。他不禁又叹了口气,上前拍着她的肩膀柔声劝慰道:“别怕,我知道可以缓解的方法。”

麦穗颤抖的肩膀凝滞了一下,许久才止住哭声将信将疑地转过头,眼里的猩红正自流动着粘稠暗沉的光影。

即恒伸手从怀中掏出一块沉甸甸的东西握在手中递给麦穗,通体脂白的物块上还挂着两片绿油油的叶子。麦穗怔了半晌,讷讷地问:“这是……”

即恒笑着点点头道:“没错,菜头。”他不由分说将菜头塞进麦穗手里,示意她吃下去。

麦穗一头雾水地看看即恒信心十足的目光,又瞧瞧手里圆润可爱的菜头,迟疑着咬了一口。

淡而无味。

即恒满意地解释道:“蔬果生长于土壤,土壤蕴含丰富的天地自然之力,可以洗净你身上的腥气。今后你多吃些土里长出的东西,少吃些肉食,我想对你应该是没有坏处的。”末了,他凝视着麦穗懵懂不解的目光,淡淡地笑道,“就跟你喝了我的血却能恢复理智一样,多吃些生的蔬果也能抑制你的冲动。”

麦穗陡然一惊,睁大着双眸结结巴巴地问:“你、你到底是什么人?……”

那一晚她突然恢复了神智,满口的血腥气充溢着鼻腔,却生生忍住了,并且在一段时间内都没有很强烈的冲动。她在自我禁闭中的确思考过是什么原因抑制了变异,可是思来想去都想不出个所以然。

没想到竟然是她最畏惧的血救了她?

面对麦穗的惊诧,即恒扯了扯嘴角笑道:“我不是跟你说了吗?我从出生起就是一个孤魂野鬼。”他幽深的眼眸中掠过一丝晦暗,却有一种捉摸不透的光亮隐藏在眼底深处,似是笑意,又似是恨意,“天地四大卷里都没有我的名字,我就是一个徘徊在人界,没有归处,不知前路的‘孤魂野鬼’。”

麦穗差点将手中的菜头摔落在地上。但即恒淡然的神色看不出半点谎言的痕迹。她眨了眨眼,不知该如何反应。

游离在四大卷之外的存在?她从来没听过,也从来不曾想过。

这世上的每一个生物,哪怕是山川岩石都有其独属的名字,记载于相应的卷轴中。四大卷记载着天地间所有存在的生物与非生物,连天上的神明都不例外……可是眼前这个少年却说自己不归属任何一卷,真的可能吗?

再者,不被四大卷接受的存在,还能算“存在”吗?

即恒对她的反应完全在意料中,耸了耸肩继续说:“所以我不受四大卷的庇护,同样也不受四大卷的束缚。你就把我当做一株能跑能跳,会说会笑的草木吧。”

也不知麦穗究竟有没有听进去,她正兀自蹙着眉目不转睛地望着即恒,仿佛要将他看穿一样格外仔细,红殷殷的眼眸就像一只羸弱的兔子,小心翼翼又极其执着地打量他。即恒被麦穗认真的神情逗乐了,忍不住笑道:“你信也罢,不信也罢,没所谓的。”

他说这些话的时候语气很轻快,甚至有点玩笑的意味,没有任何停顿的间隙,仿佛只是在说今天的天气很不错一样自然。可是听在麦穗耳里却无疑于雷鸣响在耳彻般震耳欲聋。

怔了许久后她多少反应了过来,不期然眼泪又在眼眶中积成了水涡,眼捷轻颤着,泪水便顺着脸颊滚落下来。

她想说些什么,可是抬头时却看到即恒已经起身准备离去了。麦穗急忙叫住他,却又不知自己要说什么。

即恒仿佛知道她想的,撇着嘴角露出一丝笑容道:“你可千万别觉得我可怜,我还不至于沦落到要你可怜的地步。”

麦穗尴尬地笑了笑,一瞬间涌起的悲伤难以言喻,她压下这种心情抬头对即恒说:“谢谢你。”

即恒凝滞了片刻,须臾,俯身揉着她蜷曲的发丝,飘入麦穗耳中的声音分外温柔地说:“再没有见过比你更脆弱的人了,好好活着,别放弃。”

当小屋的门重新合起时,屋内顿时被一片黑暗笼罩。静了许久之后,麦穗抬起手背擦拭着眼角,将眼泪狠狠擦去,捧起菜头一口一口地咬,让鲜润的汁液充塞着空缺的心口。

猩红的光芒在黑夜中被掩去了残酷的色泽,留下些许黯淡的水光浮于眸间。

她曾经口不择言地痛斥他残害她的同伴,曾经声泪俱下地恳求得到他的同情和原谅。

“知道在天地间还有另一个与自己相同的存在,自己终于不是独自一人的心情——你一定能明白的吧?”

不,他不会明白……三千世界种族奇多,花草鸟木繁衍不息,却不会再有第二个独身于四大卷的存在了。

她不知道当时少年是以怎样的心情原谅她的。原谅她的助纣为虐,原谅她的无端指责,原谅她自以为是的哀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