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恒跟着柳絮穿过清和殿前的花圃,微风拂过他的面颊,逐渐将心头的热血冷却。当最初的欢喜退去以后,一种更深的不安与迷茫便隐隐浮现出来。他暗自观察着柳絮,在她游刃有余的笑容里寻找任何一丝微小的破绽。

“你担心我把你拐掉吗?”柳絮不紧不慢地说,转过脸来的笑容分毫未改。

“不。”即恒收回视线,神色轻淡。

“那你是不喜欢我?”柳絮又问道。

“不。”他还是这么说。

柳絮噗嗤笑了起来:“你这人真有意思,成盛青怎么会教出你这样的部下。”

即恒不动声色地看了她一眼,不置可否。她行事的风格让他摸不着头脑,但是他又明显感觉到柳絮看似随意的举动其实有着很强的目的性。那么这趟出宫之旅显然不会是天上掉的馅饼。

他思虑良久正要开口询问时,柳絮忽然说:“我进宫的时候听说最近宫里格外热闹,便顺口打听了一番,很快就听到了两件事:一个是太乐府的傅明,另一个就是清和殿的你。”

她回头嫣然笑道:“傅明给了我一个很大的惊喜,不知道你又会给我怎样的惊喜?”

即恒尚不能明白她所说的“惊喜”是为何事,柳絮的脚步已经慢了下来,她面对着他,线条优美的双臂轻轻搭在他肩上,将他推到了前面。即恒远远地就感受到了四个不同的气息聚集在此,正如他所料,在太乐府惊鸿一瞥的四名乌衣护卫正训练有素地立于此处待命。

冷峻的脸庞,一丝不苟的装束,四人直挺挺伫立于花木之间,像四尊没有感情的石雕,在明媚的春?色中显得尤为格格不入。

柳絮俯身在他耳际悄声说:“小恒,干掉他们,我们就出宫。”她轻轻笑着,笑意中隐含着一丝丝幸灾乐祸的快意。

即恒心中已然明了,原来柳絮是想借他当打手。

他正自对前方四人投去复杂的一瞥,一道凌厉的视线就直直向他射来,正是那个在太乐府发现他行踪的领队。此时他一双如同鹰眼般的眼眸隐藏在凹陷的眼眶内,向外散发着逼人的寒气。

即恒心下凛然。由于体质的原因他的气息散发很微弱,尤其是在需要的时候他更是会将气息完全隐藏起来,让白虎这样的灵兽也不能察觉分毫。可是今日在太乐府,这个人却发现了他。

此时他的视线与先前并无两样,不论先前是否出于巧合,这个人恐怕都不是一个简单的对手。

或许这就是武者之间心照不宣的敌意,双方都在看到对方的那一瞬间在心底做出评估,试探着对方的底细。春意盎然的花园小道顿时被一种看不见的漩涡袭卷,两人各立一边,展开对峙。

柳絮适时地退到一边,对不需要她多作梗的现状十分满意。

然而领头的乌衣卫收回视线,拱手对她说道:“郡主,卑职奉王爷之命保护郡主,若郡主在宫中已无他事,请您尽早回驿馆。”

柳絮嫌恶地别过头,似乎连看都不想看他一眼,不理睬他的话冷淡地说:“你自诩本领奇高,屡屡在父亲面前邀功,我倒要看看你能有多少能耐。”她看向即恒,却是对乌衣卫笑道,“如果你能赢得过他,我立马就回驿馆。”

乌衣卫依旧保持着木然的神色一板一眼道:“郡主莫要为难卑职,卑职的职责并不包括故意生事。”他的视线继而落在即恒身上,双目中的警备丝毫未减,而口中却说道,“更何况这位小兄弟是清和殿六公主的人,卑职无端与其发生冲突,怕在公主和王爷那里都不好交待;而且宫内斗殴,断逃不过陛下的责罚。还望郡主三思。”

一番言辞没有任何的破绽,不仅头头是道而且有理有据,连即恒都开始觉得是自己在无端生事。这个乌衣卫的领队果真不是个简单的角色。

他再抬眼看向柳絮,柳絮显然也被噎得说不出话,正自咬着小银牙生闷气。可是她一双精灵的眼珠左右不停地转,想也知道是在打什么主意。看来她不打算罢休,这个无法无天的郡主竟比和瑾还不让人省心。

他默默地叹了口气,心中掠过一丝哀愁。出宫,果然只是个美丽的幻想。

“郡主……”他开了口,只求柳絮不要给和瑾惹麻烦。可是柳絮却不给他拒绝的机会,她一手按住他的肩膀似在示意他莫要灰心,神色轻蔑地对乌衣卫轻嗤道:“你不用与我说这些空话,吓唬谁呀。这孩子从今天起也是我的护卫,让你们和他比试的意思就是择优而取,你还不明白吗?”

听到这话,乌衣卫头领硬邦邦的脸上才闪过一丝称得上惊诧的神色,他抬头看向即恒,先前的冰冷在一瞬间消弥之后却更加强烈地投射而来。

“……不知郡主要如何择取?”他深深垂下头,几乎是一个字一个字地从嘴里蹦出来的。

即恒可以明显地察觉到他的杀意,而他身后的三名下属同样面露狰狞地看着他。眼看自己的饭碗要被抢,只怕没人会甘心。他不由地有些好笑,更多的却是无奈,柳絮为了摆脱监视真是什么话都说得出口,可是他却不得不为自己如今的身份和处境思量一番。

如果真的牵连到和瑾的话……他心中一顿,一种异样的诧异涌上心头,似乎连自己都无法猜度。

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这么有自觉?在做任何事之前都会首先考虑到是否会对她不利?

这个念头在他脑海中一经浮起,便犹如一张无形的网将他笼罩住,他明明看得见答案,却发觉自己怎么也挣脱不了某种看不见的束缚。

就是这么一顿神的功夫,他已经失去了最佳的拒绝机会。柳絮抱臂悠然笑道,神色一派轻松自如:“怎么简单怎么来,你们四个一起上,若是赢了今后我不会再为难你们,事事都遂你愿。可你们要是输了……”她俏丽的脸庞一沉,咬牙切齿道,“就给我滚蛋!”

空气中忽然弥漫起一股火硝味,随着柳絮的话音落下,乌衣卫个个脸色煞白,可随即更多的怒意浮现出来,烧灼着他们的自尊心。

“郡主!”即恒失声惊呼道,柳絮却挤出一丝微笑堵住他的话,正色说:“给我争气一点,我可是全靠你了。”

她抿唇不再多语,目光冷冽看向前方,那一刻的坚定仿佛似曾相识。即恒恍惚看到了和瑾的果断与霸道,他凝视着她坚定的侧脸顿时无话可说。然而他已然被推到了刀尖上,没有退路,而对柳絮来说,她也同样自断了退路。

这个危险的赌局建立在一份未经验证的信任上,即恒不知是该无奈还是欣慰,只是他倏然想到和瑾对柳絮的信任,想到她可以轻易地将自己出卖给她,继而又想到始作俑者成盛青,一环扣一环,心中又浮起另一种不可思议的感觉……

他叹了口气,打消了所有试图规劝的念头。信任是可以传递的,这也是人类品德中值得他赞赏的一点。不过与之对应,仇恨也同样可以传递。

乌衣卫四人已是齐排而立,锐利的视线从各个角度围猎即恒,杀意弥漫在四周,将周遭的春意渲染成一片危险的艳色。

即恒勾起嘴角,上前一步冷淡地笑道:“柳姐姐,你的胆子未免太大了。”他顿了顿,向面露诧异的柳絮投去一抹轻淡的笑容说,“不过你的运气很好!”

随着他话音刚落,乌衣卫首领大喝一声劈掌而来,毫不留情地直取即恒咽喉。即恒闪身避过,身后却有另一人横扫他下盘,他顺势后翻跃起,单手撑住偷袭者的肩膀翻身而过,落地之时反手擒住了对方的手臂。也不见他如何用力,一手按住对方肩头一手捋过对方手臂,竟不费吹灰之力就将其一条胳膊卸了下来!

那人嘶吼着滚在地上,杀猪似的叫。

其余三人仅是一顿,继续分散围攻。一人挥拳而至,即恒闪过的瞬间便架住他的手,顺势踹飞从旁袭来的攻击,而那人的胳膊被擒在他手里,尚未来得及惊恐只听“咯啦”一声清脆的骨折声响,那条手臂已如死蛇般软绵绵地垂落下去,唯有椎骨的痛觉猛烈袭击大脑,一声嘶哑的嚎叫出声,人已倒在了地上。

才不过须臾时刻就放倒了两名队员,领队愕然看着在地上乱滚的下属唇色不由发白。而这时,即恒已经反手扼住了最后一人的咽喉,伸腿踢向对方膝盖,在一声痛呼声中壮硕的体格沉重地跪倒在地上,露出身后的少年罗刹一般无动于衷的神色。

领队迎上少年冷漠的视线,背后不禁爬上一股寒意。他一早进宫就听闻了些许关于这个少年的传言,不论是赤手空拳驯服白虎还是重创食人鬼救出公主,关于他的传言总是被传得神乎其神,神得就像假的。而当他真正见到这个少年,竟没想到是在太乐府瞥见的顽童。

个头不高,身形也不算健壮,清秀的脸庞上一双无辜的眸子不安地转着,十分伤脑筋的样子。这种柔弱之姿仿佛一只随手就可碾死的蚂蚁,他失望之余更加坚定了自己的判断,对宫中的井底之蛙嗤之以鼻。

而郡主竟然得意忘形要收他为护卫,意图取代他们的位置,他又怎会甘心!

可是此时此刻,他再次与少年四目相视,心底却爬上一股从未有过的恐慌。这个不及弱冠的小鬼下手之快,之准,之狠辣,竟是游刃有余,没有分毫差错。他似乎十分习惯与人交手,并且非常精通如何在不杀死对方的前提下尽可能折磨对方。

卸掉胳膊恐怕都还是轻的。此时他的模样与先前并没有多少改变,然而有某种说不清的压迫力从他的身上散发出来,使之看上去竟是判若两人。难道方才都是他的伪装,这才是真面目?

一滴豆大的汗珠悄悄自领队额上滑落,在春日的暖阳下竟也像置身夏日酷暑般令人焦躁不堪。

“啊——!”

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骤然响起,面前同伴煞白的脸色直挺挺地向前倒去,抱着胳膊痛苦地翻滚。少年眉间不甚厌烦地皱了一下,随意将脚边的人踢开,就像踢走一件垃圾,他迈过那人扑腾的双腿,重又望向领队,幽深的双眸在逆光下仿佛两只窟窿,分外瘆人。

忽然,少年身子猛地一倒,被横撩于地。柳絮惊呼出声,然而在他的额头堪堪触及地面时双掌撑地而起,一记回旋踢踏上身后的偷袭者脸颊,将对方重新踩在地上,死死勒住了他的脖颈,双眸之中一道厉色横过,背着暖阳分外狰狞。那人的双眼已经翻白,仅有的一只手无力地扳住横亘于前的手臂,已是没有丝毫反抗之力。

“住手!”领队及时喝止,上前踏了一步。少年死扼住脖颈的手才停了下来。

他松开手中的力道,任凭对方的头颅死掉一样颓然垂落在地,盯着领队面无表情地说:“阁下光明磊落,偷袭这种卑鄙的行为,不该是你和你手下应有的风度吧?”

领队无话可说,冷汗如雨般渗出。他牢牢盯住少年洞黑的眸子,深陷的眼窝里藏着微不可察的精光,他拱了拱手道:“小兄弟如此好的身手,断不必为此折了威名。我愿代我兄弟赔罪,还请你手下留情,饶他一条生路。”他转瞬又说,“更何况皇城之中无端杀戮,陛下问罪起来,又该如何交待?”

即恒默然凝视着他,唇边噙起一丝冷笑。这个领队果然不是省油的灯,看他句句都言之凿凿,分外有理,可是让人听来却不甚舒服,难怪柳絮宁可孤注一掷也要教训他。

“饶他生路可以,我只要你答应一件事。”他抬起下巴,淡然说道。

领队目中闪过一丝惊诧,然而面色却是稳若泰山:“什么事,但说无妨。”

即恒紧盯着他一字一句道:“我要你投降。”

“哈……”一边柳絮不无快意地笑出了声,向即恒投去赞许的目光。

领队铁青着脸,目中泛起怒意,咬牙道:“……士可杀,不可辱!”

“好!”即恒一声大喝,借身下人的背骨做垫板翻身向前逼近,几乎在同一时间领队拔刀而出,寒光凛冽竟将春日的暖阳都尽数驱散,俨然有刺入百骸之势!然而刀刃甫一出鞘便生硬地僵在了半空,领队张着的嘴都忘记了合拢,下颌已被少年一把擒住。

好——好快。

他几乎是下意识拔的刀,在刀刃的寒光闪过之际,他根本没有看清少年是何时冲到他身前,又是如何一手格住他挥刀的手,一手擒住他的命结。

只在眨眼的一瞬间,仿佛时间产生了错漏!

扼住他咽喉的手指有力而缓慢地收拢着力道,少年冷淡的笑意浮在唇边,竟带着一丝睥睨众生的傲意,像在欣赏猎物临死前的惊恐表情似的,俊秀的脸庞显得狰狞而扭曲:“对手无寸铁之人以武器相对,想必也有失阁下的英明吧?”

他微吞了吞口水,喉结艰难地动了一下,半晌才吐出一句:“我……我投降。”连自己的声音都不知道是怎么发出的,他沉痛地合上眼,在人生中印下第一个屈辱的印迹。

禁锢喉间的力道猛然松开,少年无趣地退开数步,毫不恋战。神色自若的模样就像瞬息前的罗刹根本不是他一样。

柳絮欢天喜地地跑上来,面上尽是掩饰不住的喜悦。但是面对乌衣卫时她仍然端起一副轻蔑的神色嗤笑道:“这下你们还有何话可说?”

领队阴沉着的脸慢慢恢复了往日里的沉静,如一潭死水般波澜不兴道:“小兄弟好功夫,郡主好眼力,卑职甘拜下风。”

“天外有天人外有人,知道就好!省得你今后班门弄斧还不知羞耻。”柳絮冷冷哂道,她本想趁着这难得的机会多奚落他几句,可是一看到他那张裂瓜般的脸,她就一阵反胃,最后也只得作罢,傲然道,“那么本郡主现在要出宫了,你们若是还有一丁点的羞耻心,就该自发自觉地为本郡主保密,不然下次有你们苦头吃的!”

即恒斜她一眼,心中暗自好笑。

柳絮回给他一个得意的笑容,忍不住伸手拉起他的手一起向宫外走去。然而没走几步,身后却传来领队不阴不阳的声音幽幽道:“郡主如此说就是不会将卑职赶走,那么卑职可否理解为这位小兄弟并不是六公主赠与郡主的。”他抬起头,沉静无波的脸上忽然浮起一丝阴暗的笑意道,“今后,还请郡主多多容忍才是……”

“你!”柳絮当下大怒,捋起长袖泼妇一样就要返身去修理他,即恒连拉带拽地阻止,终于是将她拖得远了,她的怒气才渐渐消下来,犹自不解气地踱着脚吼道:“你等着!不把你赶走,本郡主就不姓柳!”

她本来就不姓柳……即恒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深深为今日该如何与这位心眼奇多的郡主相处而烦恼。

春花在风中摇曳,仿佛在庆祝他的胜利一般一朵朵别样的红。他将心中郁结的气一股脑全吐出来,顿时感到舒服多了。

很久没有这么痛快地打过架,似乎也很久没有离开这座宫城。他眼看着宫门一点点靠近,竟然感到一丝丝紧张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