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一路紧跟着和瑾穿过花圃,绕过小径,躲过护卫军,一直走了许久都不见她停下。从她走过的路径来推断似乎也不是去往梅影宫的样子,她到底要去哪?到底要干什么?

宁瑞之后就没有吐露更多了,任凭即恒怎么连哄带骗她都咬死了不说话,只道让他跟过去看看就知道了。即恒没有别的办法,总之先看住和瑾才是首要任务。

这一路上他都在满腹的迷惑与不安中徘徊,他见过不少怪事,可是这十多日在皇宫里见到的怪事又每次都与他认知中的不太一样。

比如眼前这位女鬼,从她闲庭信步的姿态来看,真是好一副光明磊落的君子模样,哪里像个女鬼?可是她双目呆滞,披头散发,一身白裙拖地而行,飘飘然行过小径驻足在花丛掩映之中,若是有人不小心瞥见她回眸一笑必然要吓得魂飞魄散,又怎么不像女鬼?

她是在扮鬼吓人,还是别有所图?即恒想来想去都想不出个所以然。

迎面突然遇上护卫军,和瑾轻车熟路地转身躲藏于廊柱后,高耸的墙柱将她娇小的身体遮挡得严严实实,护卫军举着火把一字整齐地从她身边绕过,竟无一人发觉有人正躲在随时能要了他们命的距离之处。待护卫军走远,即恒和宁瑞才从远一些的花丛里探出头来观望,皆对和瑾的胆量与敏捷赞叹不已。

宁瑞小声地对即恒说:“哥哥,你看公主的脸色怪不怪?她会不会在梦游?”

即恒先前也想过这个可能,只是马上就被否定掉了。他答非所问道:“你梦游的时候能分清楚手指能不能吃吗?”

宁瑞十分认真地考虑了片刻才说:“应该不能。”

“是啊,梦游的人并不是醒着的,他们的意识在梦里。可是你刚才看到了。”即恒抬抬下巴指向和瑾,解释道,“她爬上长廊时护卫军刚好从那个转角转过,虽然离她有一段距离但是人的视线比脚步更快,换成一般反应迅捷的人会下意识选择回到廊下的花丛里躲避,如此便会牵动到花枝引来护卫军的注意。

“而公主根本没有这个打算,她后脚踩上长廊后发现了护卫军,马上立定足下微划半圈止住前冲的步伐,又顺着停住的势头紧贴廊柱,最后才微挪脚步找好最佳角度躲藏起来。光这几个动作就一气呵成,如行云流水般天衣无缝,丝毫不见惊慌,显然是在意识极为清醒,思维极度敏捷之下才能做出的反应。”

宁瑞忍不住咋舌:“你看得可真仔细……”

即恒专注地注视着和瑾离去的背影,忽然觉得有点回不过味来,他回头疑惑地看了一眼宁瑞,宁瑞连忙指向前方催促道:“公主要走远了,快跟上!”

可不是,才两句话的功夫和瑾已经走出了好远,他们急忙猫着腰跟上去,还得时刻注意着护卫军的动向。深夜里的皇城隐没在黑暗中,其中潜伏着各种明里暗里的危险,单是不被护卫军发现这一点就已经让他们够呛。可是和瑾总是能在堪堪被护卫军扫到时及时止步,隐蔽身形,或藏于廊柱后,或躲在花丛中,在护卫军眼里她仿佛就成了透明人,能在一众人的眼皮子底下如入无人之境。

真真是人才!即恒由衷地感慨,最初那点因食人鬼而不安的心绪也逐渐拜服在和瑾游刃有余的躲避技巧之下。

她不是刺客而是公主真是天罗的福音。

就这样三人一前一后如鬼魅般穿梭在宫城中,渐渐地即恒发现周围的景色有点眼熟,似乎在白天的时候曾经路过这里。他朝四周扫视一圈,但仍然回忆不出这是哪里,而和瑾兀自心无旁骛地向前走去,白色的身影掠过小径,擦过花枝,如没有重量般轻盈而漂浮。

她最终横穿过一节长廊,在一处石台边停了下来。

即恒极目望去,借着月光在不远处看到一座形似凉亭的建筑隔空而立,有点像那日他误闯杏花林时看到的水上回廊。

这么说这里是一片水塘?和瑾为什么要来这里?

“这是什么地方?”他声音轻得不能再轻,小心翼翼地问。

宁瑞将嘴唇贴上他耳朵悄声说:“是莲花塘,每年夏末这里的莲花开得可美了。”

莲花?

即恒脑海中闪过一道灵光,可是又不太确定。这时和瑾的身影却发生了奇异的变化,从脚开始慢慢遁入石台之中,恍若逐渐凭空消失一般。他连忙屏息静气往前爬了几步,又向旁边转了个角度,这才看清楚原来石台的另一边有一排石阶通往水面,和瑾正提着裙摆沿石阶走了下去。

她在最后一节石阶上俯身蹲下去,伸出藕白的双臂掬起一捧池水,轻轻举过头顶。池水瞬时溢出掌心顺着光滑的手臂流下来,而更多的池水则因双掌的分离洒落在她的头顶上,打湿了一头乌发,又顺着脸庞的轮廓流经下颌,直流入脖颈下的衣襟。

月光下水面漾起一圈圈的水纹,在她脸上折射着斑驳的光影。她一次又一次地掬起池水浇在头顶,任凭冰凉的池水打湿面颊,侵入身体,神色庄严而肃穆,仿佛在诚心诚意进行着某种神秘的仪式。

即恒不知不觉看得呆了,宁瑞戳了他好几下他才回过神来,侧过头正对上宁瑞满是惊恐的目光。

“哥哥,公主是不是……是不是……”她在他耳边咬耳朵,好像下了很大的决心才说出口,“是不是被不干净的东西俯身了?”

即恒有些好笑,他重新将目光投向月下的倩影,轻轻笑道:“怎么会,你知道她在干什么吗?她在沐浴净身。”

“什么?沐浴净身?”宁瑞大奇,一双眼珠子瞪得圆圆的。

即恒其实也有点吃不准,但他也想不出别的解释:“你不是说这池塘里种着水莲吗?莲花在佛经中是洁净的象征,公主用孕养莲花的池水从头浇下,就是洗净一身污秽的意思。”

“是……是这样吗……”宁瑞略微失神地喃喃道。

说起来宁瑞不是跟踪过和瑾吗,以她的聪明伶俐难道没有想明白是怎么回事?即恒偷偷瞄了一眼宁瑞,但见她并没有露出得到解惑后的恍然,相反仍然是忧心忡忡的。他忽然想到梅影宫女鬼的传言,如果那个女鬼就是和瑾的话,那么她肯定是要去梅影宫的,莫非真正让宁瑞难以出口的怪事就发生在梅影宫?

对了,梅影宫!食人鬼不知是否还躲藏在那里,和瑾竟然一个人去梅影宫,浑然不知危险随时会降临,真正是无知者无畏……最初的不安重新在即恒心中蹿腾起来,他已打定主意。

不管怎么说都太危险了,先前他还在禁闭中所以并不知情,既然今日已经被他逮到,他一定要想办法让和瑾停止这种扮鬼玩净身的游戏!

正在他如此下定决心时,和瑾已经停止所谓的沐浴净身,重新走上石阶。她的身上已经湿透了,发丝犹粘着水珠贴在脸颊上,长裙淋湿的部分也紧贴在身体上,她深吸了口气猛地打了个喷嚏,抱起双臂瑟瑟发抖。

她明明身子不好还要乱折腾,真是够了,这位大小姐……她到底是在做什么?即恒很想走出去当面问个清楚,如果是因为一些无聊的理由或者不可理喻的任性而伤害自己身体的话,他绝对会把她劈头盖脸骂一顿的。

心中陡然升起一股莫名的火气令他忽然有了这种冲动,若不是宁瑞还在身边的话,他真不能保证自己不会真的这么做。

和瑾在石台上歇了一会儿后才缓缓起身向这边走过来,即恒眼看来不及躲藏,情急之下连忙伸手一把将宁瑞的头按在泥地上,自己也身子整个贴上地面,希求借着花丛和夜色的遮掩不被和瑾发现。

而和瑾净了身以后开始急于赶路,步伐急促而匆匆,全然没有了先前的信步游亭似的从容。她重新穿过长廊,身影略微踉跄,很快就消失在花丛中。

直到周围都安静下来,一声嗔怒打破寂静。宁瑞愤怒地拍掉即恒的手,一迭声地抱怨道:“你刚才干什么招呼都不打,害我吃了好多泥巴,怎么能这样?”她连连吐着泥巴沫子,秀丽的脸庞上也沾满了花泥,模样说不出的狼狈。

即恒将手背在身后,无比愧疚地干笑了两声:“抱歉抱歉,一时情急……你看我不也是涂了一脸泥,这不是没办法吗?差点被发现了。”他连忙指指自己,意图让宁瑞心里平衡点。

宁瑞看着他沾满泥巴的脸又好气又好笑,回头想到自己也是一样的德行又忍不住狠狠捶他了一下,这才解了气起身奔向池塘,掬起一捧池水洗脸。即恒跟着在她身边蹲下,一边洗一边问道:“公主接下来就要去梅影宫了吗?你既然跟踪过她,难道不知道她在干什么?”

果然宁瑞生硬地笑了笑,吞吞吐吐地说:“这个……我说不清楚,你去看了就知道了。”

即恒越想越奇怪,但是话已经说到这个份上再多说也是无益,他不再发问,匆匆抹了几把后便去追和瑾。

和瑾一路沿着小道走向梅影宫。原本梅影宫附近就少人出没,夜里更是寂静无人,如今出了女鬼的传言,连护卫军都不敢在夜里在此停留了。所以时下明月朗朗,和瑾大大方方走在林叶间,身形飘忽步伐自如,还真有点午夜惊魂的骇异。

梅影宫在先前的大火中几乎烧毁了大半,短短五日,即恒故地重游不禁感慨万千。那一夜在这里展开的战斗如今仍然历历在目,血光与发红的眼,剑光与火中的影,撕下了各自的假面具后,双方都抱着杀死对方的敌意赌命相战——最终,即恒败给了自己的犹豫。

仅仅是一刹那的停滞和一寸的松懈,就让对方反败为胜狠狠捅了自己一刀。这是他最狼狈的一次战斗,不止是遇到了强大的对手,还有更强大的桎梏阻碍了他挥剑的方向与距离。

如今回想那一幕幕,即恒真恨不能倒转时光,那么一切就都结束了。他也不用继续留在这个烦扰之地,受人胁迫……

“在想什么呢?”宁瑞忽然戳了他一下,将他从一种危险的境地中惊醒过来。

他强自压下心头紊乱的思绪,定了定神问道:“怎么了?”

宁瑞奇怪地看了他一眼,但是没说什么,努努嘴示意他向前看。即恒顺着她指的方向看过去,正看到和瑾提着裙摆走进倒塌的梅影宫,身影逐渐没入在黑暗中。他们连忙小心翼翼地跟上去,躲藏在破败的殿门后,透过残垣断壁间隐隐约约看到里头亮起了火光。

火焰一簇一簇地窜动,逐渐照亮了整个残败的宫殿。正殿中那座关公像仍旧威严地伫立在原地,只是面目经火烧后残毁了一半,在忽明忽灭的火光下显得分外狰狞。和瑾的胆子真大,丝毫不见惧意,将能找到的蜡烛全都点燃,一尊尊摆放成圈将自己围在中央。如此一来,就更像是某种仪式了。

即恒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的侧影,在微弱的火光中窥探和瑾的表情,却始终看不分明。她将一切准备就绪后,又不知从哪里抽出一把剑放在身前,随即俯身跪坐于地,双手合十对着关公祈祷。她的声音不大,但是在寂静的夜里仍然能依稀听到她的声音飘出来:

“关老爷在上,请受小女子一拜。”她毕恭毕敬地叩首于地,抬起头后又接着说道,“小女子诚心诚意前来忏悔,还望关老爷莫要嫌弃。”

忏……悔?即恒眼珠子几乎掉出来,下巴直砸到地上。他转向宁瑞用夸张的嘴型问道:“她在干什么?”宁瑞则耸耸肩,摊摊手,顺带摇摇头。

这时和瑾继续说了下去:“我知道我算不上一个好人,也做过很多亏心事,嗯……亏心事其实也不太多,就那么一两件吧……呃,好吧,两三件……那个,但是人非圣贤孰能无过,我还是能勉强排在好人的行列里吧?”

她停顿了一下,抬起头仰望着关老爷威武高大的身躯,仿佛在征询着对方的意见。可惜关老爷只是一尊石像,还是一尊刚被毁了容的石像,就算他真的显灵也得先为自己吊唁一番。

“关老爷也能同意这个观点小女子真心感谢。”见关老爷没有反对,和瑾连声道谢后自顾自说下去,“小女子而今未及十六,但是因身居高位,许多事往往身不由己,所以做了很多错事。小女子深知有罪,平日里也常做些善事积德。自古天道轮回,善恶终有报应,如若今后报应真的来了,我也绝不会抵赖。”

她深吸了口气,语气诚恳中忽然带了一丝恳求之意道:“只是冤有头债有主,若真有报应请不要牵累他人,此事因我而起,理当由我独自承担。神有神的难处,人也有人的不得已,更何况是万众瞩目的天之骄子,虽自诩天子但不也是一介凡人吗?凡人容易在欲望与诱惑前迷了心智,失去本心,可是人性本善,迷途之子也可以醒悟回头……还望关老爷保佑,为其指出一条明路,不要再让他继续错下去了……”

即恒默默地听着,心里头有千思万绪一起搅成乱麻,理也理不清楚。他瞄了一眼女孩单薄的背影和仿佛绳索一样将她牢牢束缚的烛光之阵,不知为何心中长长地叹了口气。

原本是最没有诚意的忏悔,最后竟变成了为他人祈福……且不论这些前言不搭后语的祈祷内容,和瑾究竟是从哪里知道这些乱七八糟的说法和规矩的?她不是不信鬼神的吗,又怎么会想到向神明祈祷,而且显然没搞清楚并不是每一个神明都可以作为倾诉的对象。若是遇上心眼小又小气的神明,一不小心得罪的话这一辈子都要栽在一个看不见的人手里,那才叫郁闷。

好在关公并不是真正意义上的神明,不会显灵,也不会闲着无聊偷窥凡人隐秘。但是经此一着,即恒想到以后找时间一定要给和瑾好好教育一下。神明的素质并没有好到哪里去,这可是他的亲身体验,血与泪的教训!

正当即恒的思绪飞到云边的时候,和瑾忽然持剑站了起来。火光一瞬间掠过剑的一侧,被剑身尽数吸走,即恒这才看清那把剑竟是一把木剑。

“什么人?”和瑾对着虚空喊道,目光在殿中左右盘旋,厉声道,“不要给我故弄玄虚,本公主才不会被你吓到!”

即恒差点以为是自己被发现了,可是看和瑾的反应又不太像,他看了宁瑞一眼,宁瑞也在看他,一副早已知晓的样子。即恒便在她耳边低声问道:“她怎么了?”

“不知道,上回我跟踪她,她也是这样。好像在跟什么人说话一样,我也不敢离得太近……”宁瑞蹙眉道,脸上满是担忧和恐惧结合起来的古怪神色,“公主真的是被附身了吧……”

即恒摆摆手让她不要胡思乱想,心里千百个念头转过都想不出个所以然。

这可真奇怪。

他继续小心翼翼地将目光探向殿中,只见和瑾神色紧张地向四下张望,火光扑闪着将她的影子交错复杂地投射在房梁上,一点点的风吹进来晃动火苗,那些影子就有如群魔乱舞般慑人。她的脸色苍白,自下而上的光线更加突显了诡谲莫测的氛围。在背后那座巨大的关公像反衬下,她的身影显得更加柔弱娇小,仿佛一阵风都能让她不堪一击。

“咯啦。”

突然从角落里发出一声不知名的响声,和瑾全身抖了一下,表情顿时僵硬在脸上。

即恒也听到了,连忙竖起耳朵仔细地聆听着。他的听力优于常人,隐约听到从殿中某个角落传来一点点碎石滚落的声响。他心中一顿,忽然有种不好的预感。

关公像的底座之下是凝妃的墓,也是食人鬼的藏身地。如果真的是食人鬼的话……可是没有道理,如若真是食人鬼,它为什么不在和瑾单独出行的时候下手?他和宁瑞躲在外面,别的不说,以食人鬼的嗅觉不可能闻不到宁瑞身上的气味,为什么它反而要挑有人在场,特别是有他在时下手呢?

难不成是在示威?它嫌自己身上的那一剑刺得不够狠吗?

“你、你给我出来!”和瑾持剑指向声响的来源,颤抖着声音喝道。影影绰绰的暗影在头顶晃动,在这漆黑无声的夜里出奇的诡异,和瑾的目光颤颤巍巍地扫视着整个大殿,脚下仿若生根不敢轻举妄动,看得出来她很害怕。

即恒克制自己冷静下来,脑海中飞快运转,眼角的余光却瞥见宁瑞已经沉不住气就要冲出去,他连忙按下她的肩膀让她不要打草惊蛇。宁瑞看看他又看看和瑾,嘴唇已经被她自己咬出一排青白的印迹。

即恒理解她的焦心,可是现下他有更重要的事想要弄明白。食人鬼未死,陛下的态度已经相当明确,他恐怕不能轻易杀它。如果食人鬼决心放过和瑾,那么他就没必要再与它纠缠;但它若是一根筋到底,还不收手,那么他究竟是杀还是不杀?

“咯啦。”又是一声碎石滚动的声响,和瑾几乎是下意识倒退了一步,看向声响来源处的眼神里是前所未有的恐惧。可是尽管心中极为惊恐,但她似乎没有打算以逃为上策,看她发着抖持剑向前走去的架势,貌似想上去拼命?这可不好办,她走过去的方向正好是即恒视野的死角,他根本看不到那个角落发生了什么。

于是他拉住宁瑞的手牵着她悄悄转移阵地,沿着殿门爬过石阶,摸到大门的另一边藏匿在门后。将头探出门框,映入眼帘的就是和瑾身着白裙的背影。只是那处角落又被挡得严严实实,仍旧看不到。

即恒暗想失策,可是现在出去的话就前功尽弃了。虽然对不起和瑾,但为了今后的十多天里她的安全着想,还是有必要冒一回险。期间宁瑞不断地在扯他袖子,令他心烦意乱。她被即恒堵在身后,什么都看不到。即恒回头丢给她一个责备的眼神,她只好不甘不愿地安分呆着。

而这时,和瑾已经离那处角落越来越近了。

“不、不要给我装神弄鬼,你当本公主是这么容易被吓住的吗……告诉你,本公主天不怕地不怕,就是天王老子来了也得给我下跪!”

和瑾一边走近一边扬声高喝,当着方才还低声下气祈祷过的神明的面口出狂言,言语间仿佛又恢复了平日里的张扬和霸道。这心理暗示太有效了,她感到心中一股温热的感觉驱散了寒惧之意,渐渐涌起一股勇气。她定了定神,一步步谨慎地迈出,一点点逼近角落。

“咯啦。”又是一声清晰地响起,和瑾突然大喝一声“看招!”举起手中木剑就对着乱木堆突刺过去,木剑瞬间扎入木堆直没到剑柄,几乎在同一刻,一个小小的黑影猛地从缝隙中窜出,不偏不倚正扑向和瑾的脸——

“啊!!!”和瑾声嘶力竭地大叫起来,手脚乱舞着一屁股跌坐在地上,竟不能拿那刺客怎么办!

只见一团小小的黑影扒拉在和瑾的脸上,因着她不停地甩动而灵活辗转在她脖子上和身上,“吱吱吱”叫个不停,居然是只大老鼠!

和瑾没命一样嘶嚎起来,就是不敢伸手将老鼠赶落下去,而那只老鼠仿佛成了精似的,知道和瑾不敢对自己动手,十分欢乐地在她身上一通蹦跶。一时间,惨叫声,吱吱声,声声起伏,撕裂了云雾弥漫的夜,撕破了暗沉的天际,在遮了一半的落败宫殿里久久回荡。

即恒全然呆住了,竟忘了上前帮和瑾解围,倒是宁瑞护主心切,想也没想就冲上去,随手在旁边抽了一根木头去赶老鼠。和瑾蹲坐在地上动都不敢动,饶是如此宁瑞也不敢乱挥木棍,生怕失手伤着她,所以实质上并没有帮上忙。如此一来,那只老鼠更加有恃无恐,有意无意地在和瑾裸?露的肌肤上蹭来蹭去,引得和瑾悲鸣声一阵高过一阵,几乎把嗓子都喊破了也无济于事。

两个大活人竟被一只老鼠压得抬不了头,真乃百年难遇的奇观……

最后还是即恒出马,当他来到和瑾身前时,那只老鼠仿佛有所感应,停顿了一下,两只黑豆般的小眼睛冒着精光,警惕而戒备地盯着即恒,爪子还不住地在和瑾后脖颈上轻轻地挠。

“救命……即恒救我……”和瑾快要哭了,声音沙哑得都听不清她在说什么。

即恒实在不忍心继续看和瑾的可怜样,决定速战速决。他出手如电,手一伸就对准老鼠的天灵盖抓去,那老鼠瞬间弹跳起来,让即恒抓了个空。待他手刀挥过,又重新落回和瑾身上,“吱吱吱”地嘲笑着无能的人类。但它没有得意多久,只下一个瞬间它的长尾巴就已经落到即恒的另一只手里,“吱吱吱”地被提溜起来,横向一把甩飞出去,重重砸在关公像上。

随着一声惨烈的悲鸣,老鼠软软地从关公骇人的脸上滚落下来,甫一落地就迅速翻了个身,“吱吱”跳着脚灰溜溜地跑了。

一场人鼠大战顺利结束,梅影宫里终于恢复了平静。和瑾的双腿还是软的,瘫坐在地上好半天都起不来。

“你们……你们怎么会在这里?”她睁着一双泪眼朦胧的眼睛,讷讷地问。

宁瑞与即恒相视一眼,只好照实答道:“我们担心公主,所以就跟出来了。”

“哦。”和瑾点了点,心有余悸道,“帮了我大忙了……扶我起来,宁瑞。”

她攀着宁瑞的肩膀站起来,脚下慢慢找回了脚踏实地的踏实感,这时僵硬的头脑才开始重新转动起来。她别过身梳理着凌乱的发丝,假装不经意地随口问道:“那我刚才说的话你们都听到了?”

“什么话?”即恒愣了一下,宁瑞急忙向他使眼色,可是他已经说了下去,“哦,我想起来了。就是那什么忏悔吧?”

和瑾的背影霎时一僵。

即恒哈哈笑道:“那个没什么用的,就一尊石像而已……”

他话还没未说完,忽觉眼前一阵劲风扑来,和瑾猛地掐住他的脖子吼道:“忘掉!给我忘掉!!本公主命令你忘掉!!!”

“公主息怒!公主息怒,我们什么都没听到!”宁瑞声嘶力竭地喊。然而和瑾急红了眼,手中的力道越收越紧,根本听不进去。

“公主……”即恒透不过气来,翻着白眼为自己声辩,“我刚才救了你,你怎么一回头就恩将仇报……你不是说要积德吗……积德,积德!”

他刻意强调着这个词,总算把和瑾从凶杀的深渊中拉了回来。她双目通红地瞪着即恒,苍白的脸色也因为情绪的激动而涨得通红,愤愤道:“没有我允许,谁让你们擅自离开清和殿的?”

即恒蹲在地上一阵干咳,不满地反驳道:“公主不是也一样……”眼看和瑾举起拳头又要抡下来,他连忙改口,“是是是,我们知罪,下不为例,下不为例!”

宁瑞一边轻轻顺着和瑾的背为她压惊,一边劝道:“公主,天气还凉,你前两日才刚好就穿得这么单薄出来,很烙下病根的,我们还是快回去吧。”

她这么一说,和瑾又想到莲池边净身的事,顿时羞愧到无脸见人,恨不能找个木头缝钻进去!只是忽地又想起那把剑了,便刻意别过头手指着方才的角落对即恒说:“那把剑是珍贵之物,你去拿回来……”

即恒无奈地应了声是。他先前对这把木剑就充满了好奇,这时得缘一见,将其从木堆中抽出后举到眼前端详,依稀认出这是把桃木剑。据说桃木驱邪……在和瑾泛红的双目瞪视下,他将冲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毕恭毕敬地说:“公主,剑已收回,我们回去吧?”

和瑾没好气地颌首同意,便在宁瑞的搀扶在离开了梅影宫的大殿。

屋外的空气十分清爽,夜风带着春夜特有的潮湿空气呼入肺中,比起乌烟瘴气的梅影宫要舒爽了不知多少倍。和瑾和宁瑞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即恒无聊地耍着剑在一边跟随。

离开梅影宫时,即恒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这座彻底破败的宫殿。他第一次误闯进来时它还是一副萧条的模样,如今却已经连个全貌都分辨不清了。心里多少是有些愧疚的,这毕竟是一个可怜的人的,最后的归宿。

他正自在心中默哀,前方的暗夜中忽然闪出一粒腥红的光,独独隐蔽在梅影宫残败的一隅,直勾勾地注视着他们。他心头一惊,正要凝神看去,和瑾忽然回身叫他:“你怎么了?”

他一急,蓦地伸手扳住和瑾转过的头,强迫她对准自己。和瑾吓了一跳,双颊被即恒捧住,怔怔地看着他。心突然跳得好快,他们之间的距离不过短短的十几公分,连对方的每一次呼吸都可以清晰而分明地感受到。

和瑾讷讷地出声:“干、干什么……”

黑夜里即恒的双眸在月光下散发着一点星亮的光,带着一丝诧异和懵懂,很纯澈的样子。他眨了一下眼睛,忽然就动到了和瑾心里去,荡起一丝很奇妙的波纹。

即恒微微笑了笑,眼眸中的光亮也跟着跃动起来,开口道:“公主,其实你素颜挺好看的。”

和瑾心头的荡漾倏地止住,蒙了一会儿,喃喃地吐出一个字:“……啊?”

“其实像公主这样年纪的女子根本不用上妆,那些胭脂俗粉不仅不会为您的美貌锦上添花,反而掩盖了您天生丽质的容色,您说是不是?”他笑眯眯地说。

和瑾脸上的表情渐渐冷下来,一双冰凉的眸子对着即恒温暖的笑容,半晌才生硬地说:“你不用拐着弯来讽刺我……”

即恒笑容僵住,不解地眨了眨眼说道:“卑职说的是实话呀,天地良心。”

和瑾啪一下打掉他的手,又狠狠地踢了他一脚,骂道:“你良心被狗吃了,本公主平时也不上妆的!”她怒气冲冲地扭过头,喝令道,“宁瑞,明天给这家伙上个妆,看看胭脂俗粉到底能不能衬托出他的天生丽质!”

宁瑞干巴巴地赔笑了两声,无奈地剜了即恒一眼。即恒抱着被踢痛的膝盖一阵干号:“公主我错了,求您不要这样……”

“哼,就这么定了!没得商量!”和瑾扭头就走,头也不回地低吼道。

宁瑞连忙跟上去,一边安抚着和瑾的怒气一边细心地提醒道:“哎呀,公主,你脸上好多灰。”

和瑾举起袖子抹了一下,嫌恶地甩甩手:“还不是那只该死的死老鼠踩的!那种毛茸茸的感觉真是恶心死了。”

“哎呀,公主,你裙摆都撕破了……”

“哦,来的时候被花枝刮破的吧……”

“公主,回去我给你熬一碗姜汤驱寒吧……”

“姜汤啊……”

两个女孩的声音渐行渐远,留下即恒一个人唉声叹气。但还不等他哀叹自己悲惨的命运,黑夜中突然传来宁瑞凄厉的尖叫声:“公主你怎么了?公主!”

即恒头皮一炸,下意识先转向身后的宫殿,那里漆黑一片,什么都看不到。他顾不得腿痛,连忙一瘸一拐赶上去:“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和瑾倒在宁瑞怀里,宁瑞吓得话都说不清楚,哭号道:“不知道……刚刚还好好的,突然就……”

他从宁瑞手里接过和瑾,只见她紧蹙着双眉,表情扭曲,弓着背微微颤抖,似是在强忍着巨大的痛苦。他轻轻托起她的背让她靠在自己肩上,柔声在她耳边问道:“公主,你哪里疼吗?”

和瑾双手紧紧按着小腹,十分吃力地说:“肚子……肚子好疼……”

即恒当下二话不说将和瑾拦腰抱起,她的身子很轻,整个抱起来一点都不费力。他转头对宁瑞说道:“宁瑞,你快一些回去,去叫华太医!”

“好、好的。”宁瑞应道,临走前又不放心地看了和瑾一眼,便匆匆忙忙地消失在了月色下。

这时,乌云慢慢笼罩天空,遮住了明月的光辉,似乎在预示着这注定将是又一个不眠之夜。当众人离去后,逐渐恢复冷寂的残破宫殿也在云层叠盖之下渐渐没入黑暗,如一只巨大的夜兽张着残破不堪的嘴,悄悄遁回自己的领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