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清和殿以后,即恒环顾着四处的夜色不知该往何处去。

雨花点点滴滴打在身上也没了知觉,思绪空荡荡的,心底仿佛破开了一个大洞,呼呼吹着凉气却不知该拿什么去堵。

翠钏的气正顺着血液不停在体内游走,每一次呼吸都感到一丝翻江倒胃的恶心。即恒闭住气,想要压制这股侵袭。

翠钏的力量本不足为惧,只因心智产生了动摇,再微弱的危害也将成为致命伤。

来到天罗的五年间,他已经开始习惯了作为一个人的生活,差不多都要忘记去避讳这些东西。这种恶心的感觉,还真是久违了。

他兀自调整着气息,一边茫然地走在夜色中的小道上。淅沥沥的雨声洗刷着空寂的夜,心头的烦躁仿佛也跟着被冲刷掉,潜流暗涌的心绪渐渐平静了下来。

一只手突地拍上他的背,正击在那颗翠钏上,即恒适才调整好的气息骤然大乱,剧烈地咳嗽起来。他咳得很厉害,让那个偷袭的人也吓了一跳。

“队长,你怎么了?”那人缩回手,支支吾吾地问。

即恒掩着口忍住恶心,抬起头一看,竟是孙钊,讶然问道:“你不是跟公主一起出去了吗,怎么就你一个人回来?”

“你在说什么呀?”孙钊睁大了眼睛,“这离清和殿好远了。”

即恒怔然,定睛看去才发现自己不知不觉已走出了很远,不远处和瑾正与卫队长在一起,还有皇家护卫军人手一把□□,正摆开架势要与对面屋顶上的人拼命。

和瑾并没有注意到这边的情况,她手持一把红色的油伞静静立于雨中,全部的注意力都落在前方黑漆漆的屋顶上,那里有个人影匍匐在夜色中,腥红的独目正发出幽怨憎恶的光芒。

“放箭!”卫队长一声令下,霎时间白花花的剑雨破空而出,齐齐向食人鬼当头罩去。

食人鬼已是重伤,没有更多的力气去躲,他只没命似的向着某个方向狂奔而去,一声声凄厉的啸声在雨幕中分外瘆人。

他的速度仍然很快,大多数的箭矢纷纷落空,只有少数命中,并不足以令他致命。

卫队长气得直跺脚,挥挥手一边追赶一边招来第二轮弓箭手准备待续,正要发令时和瑾拦下了他。她背对着即恒,不知道说了什么,卫队长气急败坏的脸色稍许平静下来,将信将疑地看了她一眼,回头命人取来一把巨大的□□递给她。

这把□□相比平常所见的大了不止两三圈,足有半人高。和瑾将油伞交给张花病,伸手接过。

庞大的武器与她瘦弱的身影形成强烈的反差,可是拿在她手里却并不显得吃力。她似乎颇为习惯持着武器,凝神看向食人鬼奔逃的方向急追了一阵便停下来拉弓搭箭,箭尖所指之处却是食人鬼身前两三寸的距离。

另一边,卫队长继续带着人以箭势相逼,迫使食人鬼不停地朝前狂奔。一时间,铺天盖地的箭矢比雨点还要紧锣密鼓地向食人鬼包围而下。

如若对方是个普通人定然要被扎成了刺猬,可是食人鬼在生死危机的关头拼了命地逃窜,箭雨愣是被他甩在了身后,没能阻他半步!

正在这时——

“噌”的一声骤响,弓弦震动之声携带着一记撕裂空气般的声响自耳边横划而过,尖利的破空之声让离得稍近一点的人甚至忍不住捂起了耳朵。

巨型的箭矢横飞而出,直接命中食人鬼后背。他踉跄了一步,不知是被箭势所冲击到,还是受了伤被瓦砺绊到,直挺挺地翻身从屋顶上滚落下去,滚入无垠的黑暗里,恍若被一只潜伏着的夜兽一口吞没。

护卫军登时沸腾起来,喧嚣声震天。卫队长神色复杂地看了一眼和瑾,略点了点头表示致意,连声招呼着兄弟们将这个困扰他们许久的杀人魔捉拿归案。

大部队浩浩荡荡地欢呼着蜂拥而去,冰凉的雨水落在他们脸上,洗净了满脸笑容上的污泥。

即恒闭上眼睛不再看下去,只低低地对孙钊吩咐:“去看着公主,不要掉以轻心。”

孙钊怔怔地望他,张了张口想说些什么,却被即恒阻止了。

“我没事,你快去。”

“哎……”孙钊讷讷地应道,顿了顿脚步便转身快步向前追去。

即恒看着前方不断攒动的人头,顿觉视野一片模糊,他吃力地挪到一棵树下,将全身的重量都倚靠上去,慢慢跌坐在地上。

雨势骤然转急,雨点打落在油伞上发出响亮的碰撞声,宛若粉身碎骨时的悲鸣。

和瑾恍然想起那一夜的雨也是这样倾盆而下,打在脸颊上痛到麻木。

孙钊突然拦到她跟前对她耳语了几句,她怔愣着停在了原地,身边的人如潮水般汹涌奔向前方,唯独将她停了下来。

她这才发现即恒就在她身后不远的地方,少年单薄的身影静静坐在树下,低垂着头不知在想什么。一种说不出的孤单和寂寥仿佛将他隔离在那一片小小的天地中,拒绝着任何人的靠近。

和瑾移步走过去,在他面前蹲下,油伞略一倾斜便挡住了林叶间肆无忌惮打落下来的雨水。她伸手轻柔地拂去他额发上的水珠,一股难以明状地感情堵在胸口,闷闷的却说不出来。

冰冷的指尖轻抚着他的脸颊,不期然触到满面的湿润,比她的手指还要温热。

她凑近了轻轻唤他一声,也不知他听到没有,仍旧无动于衷,但是也没有拿掉她的手,没有拒绝她的安慰。

大雨磅礴落下,油伞上噼里啪啦地响彻着没有规律的急促鼓点。和瑾却觉得心情从未像此刻这般宁静,好像所有的烦恼和愁思都如水中沙砾般沉淀下来,铺在池底不起波澜。

天地间仿佛只剩下两个相互慰藉的孤寂灵魂,透过掌心在雨中寻找彼此的温暖。

这时,远远地传来护卫军沸腾的叫嚣声。和瑾转头看过去,只见红伞之下漫天大雨洗刷着夜空,她怔怔地站起身来凝望着夜色,一些不堪的记忆纷踏而来,连每一丝雨都变成了红的……

***

那时正是夏末秋高气爽的时节,树叶开始一片片变黄,萧萧瑟瑟地落在地上,在不为人知的角落腐烂成泥。

“女德是为教导女子德行与操守,女戒规范女子行为端正……”书房里时不时传来的轻柔嗓音让和瑾昏昏欲睡的意识更加模糊,她烦不胜烦地搁下笔,因为内心的烦闷不自觉发出很大的声响,那个人就停了下来,转头看着她。

波澜不惊的容颜上带着些微诧异和淡淡的笑意,比窗外的阳光还要暖人心脾,她轻声问道:“公主,怎么了?”

“……没什么。”和瑾强忍下胸口的一股闷气,默了默,说,“娘娘既然有孕在身,应该多加休养才是,何必……”

何必来管这个闲事!

和瑾分外郁闷,她不过是因着好玩为刑官提了个点子给□□幼女的人渣加刑而已,据说这事被人传开了,她的名声也被传开了,皇兄就龙颜大怒了。

然后这个女人--前段日子为了怀孕一事闹得沸沸扬扬的凝妃娘娘主动请缨监督教导她学习女德女戒。

这到底是为什么?和瑾一向对风流皇兄的后宫韵事不屑一顾,自问不会得罪哪个后妃。她怎么会放着万宠一身的好日子不过,专程跑来过一把书塾先生的瘾?

和瑾向她投去难以理解的目光,她却只是静静地微笑着,一如既往地和颜悦色道:“公主是嫌我多管闲事了?”

“没有。”和瑾别过头看向窗外的树枝,有两只小鸟在打架。

凝妃恬静而温柔地笑了笑,问道:“公主为何对女德女戒如此反感呢?”

和瑾瞥了她一眼,不客气地说:“因为这本破书不过是教女人如何取悦男人,全是一堆冠冕堂皇的废话。”她闷闷地翻了个白眼,“真不明白你们怎么能忍受自己像个玩具任男人挑捡,居然还把这种东西奉为经典的?你们不觉得很没自尊吗?”

她一口一个你们,好像全然没把自己算在内。

凝妃怔了怔,旋及唇角牵起笑容,面颊爬上好看的红晕。她轻轻抚着微微隆起的小腹在椅上坐下,思忖了片刻笑容不改地说道:“女人不就是为了男人而活吗?这个世界是男人的,女人也是男人的,可不曾听说有女人登位称帝广纳男宠……”

“错,大错特错!”和瑾打断她的话,对上她一脸怔仲的双眸里有如星辉般闪耀,“自古帝王难道不是女人所生?百善孝为先,母亲发话了哪怕儿子是帝王之尊也得要听话。男人得到天下,女人得到男人,所以归根结底这个世界是女人的!”

强盗般的逻辑让凝妃怔愣了好一会儿才噗嗤笑出了声,她自觉失态又用手绢掩着口,只露出一双眼睛满是盈盈的笑意,十分优雅好看。

和瑾惋惜地啧啧两声,为知音难觅而苦恼。那个时候她还是行事乖张的小霸王,什么话都敢说,比皇帝还要肆无忌惮。

凝妃忍住笑意,柔声恭维道:“公主果真是才思敏捷,见解独到。”

和瑾闲闲看她一眼,撑着下巴望向窗外,心底轻轻叹息了一声。良久,却听凝妃忽然问道:“不知道公主对于背叛又是如何看待呢……”

她一愣,转过头讷讷地看她,喃喃道:“为什么这么问?”

凝妃呆了呆,旋即展开笑容掩饰走神,盈盈笑道:“听说公主曾经在内宫争斗中受过伤害,所以我想知道对于身边亲近之人的背叛,公主是做何看法?”

和瑾直起身子,不自在地盯着凝妃审视了一会儿,直到确定她是十分认真地发问,才沉下声音说:“遭到背叛是因为自己不够强大,不足以令对方信服。”她定了定抬起眼眸盯住凝妃,一字一句地说,“因为背叛而受伤害,是弱者的行为。”

凝妃默默听着,没有什么特别的表情,柔美的脸庞上依旧挂着淡淡的笑容,乌黑的眸子里却有不知名的光亮隐隐闪动。她赞许道:“公主小小年纪如此明智,果真是个内心强大的人啊。”她说着垂下眼眸,声音低下去轻声地低喃道:“只是……不是所有的女人都像你这般幸运……”

最后的半句话近乎于无声的轻喃,和瑾没有听清。这是她和凝妃的第一次交谈,在莫名的话题中莫名地结束了。

之后的几个月里,天地仿佛在一夜之间颠倒了乾坤,宫里风云幻变,人人自危。和瑾再次见到凝妃时,她憔悴得简直没有个人形。秋日里那个笑容如暖阳般温和的人仿佛死去了一样,那双微笑时会弯成好看的弧度的眼眸也如死灰般暗淡。

和瑾来看她的时候,她正双目失神地梳着长发,从铜镜中看过来的目光里没有一丝神采。

“公主,你会原谅背叛你的人?……还是继续责备自己的无力?”

和瑾不知她是何心思,暗想她经此变故定是受了刺激,便好声安慰道:“你不要胡思乱想,孩子没有了可以再要,人不行了才是真的完了。”

她摇摇头笑了笑,一滴眼泪便落了下来:“没有人给我施舍第二次机会,我比谁都更加清楚自己的处境……”她抬起头定定看着和瑾,笑容在铜镜反射中轻微地扭曲,再一次问道,“公主是选择原谅吗?”

和瑾只觉得被她看着心头发毛,没有多想便撇了撇嘴道:“原谅又如何,不原谅又如何?过去的迟早会过去,今后的日子还得靠自己。”

她沉默了片刻,半晌才抬起头,对着镜子微微抿起笑容:“是啊,还得靠自己……”

自那以后,和瑾又有大半年没有见过她,关于她的传言也渐渐在宫里销声匿迹。

她本以为这个可怜的女人将会和许多人一样被名为皇宫的怪物吞没,在无人的角落里悄无声息地死去。只是和瑾万万没有想到的是,第三次也是最后一次见到她会是这样的局面--

深夜的大雨肆意地砸落在身上,连眼睛都要睁不开,雨水淌进衣襟里透心的凉。她紧握着手里的剑,秀丽的双眉微微蹙起。

面前之人撑着油纸伞,唇边噙着一丝熟悉的淡淡笑意,笑容妖冶而诡秘,她柔声问道:“公主,若是亲近之人背叛你,你会怎么做呢?”

她的声音淹没在大雨中,唯有那一丝笑容深深刻在和瑾的脑海里,成了漆黑夜色中的唯一一抹色彩,鲜明而夺目。

宛如一场噩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