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蹲好了,你们三个!要是有一滴水漏出来,就每人多加一时辰!”

清和殿里,一个尖细的嗓音呵斥着,一边负手在三个一边扎马步一边头顶铜盆的少年面前信步而过。身边一个太监紧跟其后,手里握着纸笔随时准备记录加刑。

“高……高公公,队长呢?”子清咬着牙,从牙缝里挤出一句。

“他呀,陛下罚他关禁闭。”高公公皱着一张老脸,分不清是在悲痛还是幸灾乐祸。

“凭什么?”孙钊不服气地喊道,“他闯的祸,凭什么我们替他受罚?”

高公公呵呵笑了两声,压低了声音道:“你们熬过一个时辰就可以解脱了,他熬过一个时辰也可以‘解脱’了。”说到第二个“解脱”时高公公阴险地在脖子上比划了一把。

三人都是一惊。子清定力最浅,此刻已是面无血色,身形摇晃之间头顶的水盆就甩出了几滴水珠落在地上,额头上的冷汗立刻就下来了。

“又溢出来一滴,再加一个时辰。”高公公回头冲身后的小太监说,那小太监捧着纸笔剑笔如飞地做下记录。

从最初的一个时辰,已经逐渐延长到了四个时辰,接下来还有几个时辰?连一向最能忍的张花病,此刻一张圆脸也涨成了猪肝色,还是煮熟的那种。不知道他们还能不能看到明天的太阳,至少是今天的月亮?

“高公公你行行好,看在我们平时孝敬您的分上,通融通融吧?”孙钊苦着脸哀求。

“老奴已经通融了。”高公公为难地压下嗓子悄声说,“你看,陈公子溢出来的是三滴,我只给记了一滴。”

孙钊猛翻白眼,直呼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将军,我们是上辈子倒了多大的霉,今朝要受这番罪?这是你对我们的考验吗?是吗是吗?……”

子清已经没有力气去伸冤抱怨,孙钊说得对,只能怪他们太倒霉,摊上这么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队长。现在就是把即恒拽到他面前,他也没力气骂他,甚至都没有力气去生气。

他平生头一回相信因果报应:难道当初他们就应该死在白虎爪下?那样的话,他们就不必一而再再而三地为一个“救命恩人”呕心沥血、吐血三尺了……

这就要放弃了吗……

他在几乎失去意识之时,忽然想起那句话。

你做得很棒……那个曾经激励他的人,无论他是有意还是无意,子清都是感激他的,虽然他不会承认。可是,现在他都在做什么?断了肋骨才老老实实在床上躺了五日,刚能下地就开始闯祸,现在活蹦乱跳了简直要把他们往断头铡上送!这样的人,这样的人……

“孙钊,张花病。”子清忽然开口,声音是前所未有的冷静,沉稳得不容置疑,“我提议废黜队长……”

“啊?你说什么?”孙钊惊愕道,“你没事吧?”

二少又犯二了?

“我看他是精神错乱了……”张花病担忧地说。

子清闭了闭眼,额上青筋暴起:“那种人——死了最好!”

这时,从内殿跑出来一个小太监,在高公公耳边一阵耳语,高公公脸色变得严峻,他轻声对记录员吩咐了几句便匆匆向内殿走去。

三人扭着脖子对视一眼,不知出了什么事。脖子一动又是几滴水落在地上,子清眼前一黑,近乎绝望。可留下监察的小太监却目光飘远至别处,似是没有看到。

***

寝殿里出奇地安静,宁瑞侍立在一边,大气不敢出。

公主睡得十分沉静,呼吸均匀平缓,胸口随着鼻息的进出而呈有规律的起伏。她如婴儿般的睡颜安详宁和,宁瑞却感到身陷冰锥般刺骨冰凉。

华太医跪在地上不敢抬头,他年事已高,没一会儿汗水便一滴滴落在地上。而陛下沉默着坐在公主床边,手指搭在公主的腕上,眉头深锁。

高公公进来以后,陛下示意宁瑞先行退下。宁瑞只得领命,在离开寝殿时下意识瞥了一眼案桌上放着的托盘,盘里盛着一朵她没有见过的花,此时被手绢盖着。在它刚被取出来时宁瑞看到奇异的蓝白相间的花瓣,青色的花茎挺立,离开土壤本应衰竭的花朵却在灯烛下绽开妖异的美。

这是从公主的头发里找到的,因为这株来历不明的花,公主到现在都昏迷不醒。宁瑞目不转睛地盯着,内心涌上怪异的念头:那株被包覆在手绢下、早已死去的花仍然盛开着,妖娆形似妖孽,或许它正躲在锦帛下看着他们干着急的模样,嗤笑着他们的无能。

公主会不会再也醒不过来?就像过去曾经发生的那样?宁瑞不敢想象,这样毫无预兆的噩耗如惊雷劈落下来,她到现在都不能完全相信这个事实。

“宁瑞。”陛下森严的声音将她从惊慌中拉回现实,冷声道,“还不退下?”

宁瑞匆匆垂头行了一礼,便魂不守舍地离开了寝殿。

陛下凝视着宁瑞离去的背影,紧锁的眉头浮上一层浓重的黑气。直到宁瑞的身影消失在视野里,他才将目光转向案桌上的木盘,沉声问道:“华太医,这是什么东西?”

华太医跪伏于地战战兢兢地回答:“这、这是天节草……”

“天节草?”陛下沉吟着用指尖撩起手绢的一角,蓝白两色的花瓣兀自娇艳欲滴,花茎也如刚摘下一般青脆。

“是。”华太医垂首解释道,“天节草被称为天然慢性迷药,毒性较大。纯草无香,状似普通的草叶,通过接触肌肤将毒素渗入人身经脉,致使人逐渐陷入昏迷,实乃防不胜防的毒中高手。不知情的人常将其误带在身上,无声无息中便中了它的毒,往往发现时已是回天乏力……”

陛下啧啧道:“还是个厉害角色。”说着他伸手拈起花茎,高公公忙呼危险,他也不管,细细打量了一番后问道:“天节草不是草吗,这一株为何花开得这么艳?”

华太医额头又冒出密密麻麻一排冷汗,头深深地低下去,说:“开出花的天节草老臣过去只有所耳闻,这也是第一次见……”他迟疑着没有说下去。

陛下皱起眉,将花朵扔回盘中,思索着坐下来啜了一口茶,才淡淡道:“说。”

“是,是……”华太医提起袖子擦了擦额头,苍老的声音里带了一丝莫名的敬畏,“天节草多为医者所忌讳,不仅是因为难以驾驭它的毒性。据说开了花的天节草已非寻常草木,当属妖类,无土不死,无水不枯,直到七七四十九日轮回圆满方乃自行消散。”

他一边说一边抬起老眼观察陛下的表情。见陛下目光只轻飘飘落在公主身上,不知在想什么,只好多加了一句:“当然这些只是子虚乌有的传说,真假难辨。”

陛下闻言忽然笑了起来,华太医登时被惊出一身冷汗。陛下随手将那株花丢在华太医手边,唇边噙着一丝冷笑:“真假难辨?这有现成的样本,用你自己的眼睛去看不就知道是真是假了?”他不再理会华太医,转而问道,“今天公主在外除了露妃没有见过别人吗?”

高公公躬身道:“回陛下,即恒队长能证实公主没有与其他人接触。”

陛下支起胳膊略微沉思了片刻,又问道:“高公公,你怎么看?”

高公公是侍奉先皇的功臣,对宫里的事见得也多,陛下总是会问问他的意见。高公公笑了笑,不急不徐地说道:“陛下,没有明确的证据不能说明什么。何况露妃娘娘与公主无怨无仇,论动机也算不到露妃娘娘头上。”

“动机……”陛下冷冷地哼了一声,面色在灯烛下阴晴不定,看不分明。末了,他叹了口气,命高公公退下,只留下华太医还跪在地上,盯着面前的妖花脸色苍白。

陛下唤了一声他才醒过神来,苍老的容颜抽搐般挤在一起分外好笑,陛下抬了抬下巴说道:“起来坐吧。”

华太医谢恩后领命坐下,身体的颤抖反而更盛。

陛下坐回公主床边,轻轻将她的手握在手心里,仿佛在为她取暖。华太医小心翼翼抬起眼时正好看到这一幕,心中默默响起一声叹息。

陛下登基已有五年,为人寡淡多疑,又风流多情。当初狠心将一母同胞的亲妹妹嫁到蛮荒之地,然又在皇后过世以后宁可让后位空悬也不再立。这种复杂的性格造就了他如今的喜怒无常,没有人能猜透他在想什么,在他风流不羁的外表下又在策划着什么。

宫里所发生的一些事,能见光的,不能见光的,全在他莫测的笑容下被掩盖,形成一个深不见底的黑洞。

最终一直留在他身边的,也只有这个从小一起长大的六公主。

或许是出于寂寞,或许是别的什么,陛下对六公主的宠溺几乎比任何一个妃子都要放纵。可是明眼人都能看得出来,天底下哪有白得的好处,六公主只是陛下手中的筹码。

而筹码是绝对不能失去利用价值的。

“华太医。”陛下出声打断了老人的感慨和追思,他轻轻抚上公主的脸颊,不知想到什么微微一笑,冰冷的眸中泛起一丝温柔。他转头问道:“公主的身体这些日子有所见好,都是你的功劳。不知太医用了什么灵丹妙药?”

华太医垂首道:“再珍贵的灵丹妙药也比不了一日开怀的微笑。这些日子公主虽偶尔有些风寒发热的小毛病,但观其气色红润,心情爽朗,这些都不是老臣的功劳,而是成将军的功劳才是。”

他花白的胡须下露出由衷的笑容:“公主正是年轻好动的年纪,长年幽居深宫必然十分烦闷,成将军此招真乃对症下药,高明至极。”

他笑呵呵地说完,抬眼却看到陛下不知何时已经黑下脸,毫不掩饰不屑与厌恶之情,冷言道:“让一个即将出嫁的闺中少女同几个男人住在一起,这也叫高明?”

华太医面色顿时一片惨白,连忙起身跪倒在地,惊慌失措地说:“老臣一时口不择言,还望陛下赎罪!”

陛下淡淡瞥了他一眼,口吻中略带讥诮:“太医不必紧张,朕不过随便说说。”他转过头看着恨不能将全身都贴在地上的老太医,冷冷笑道,“这最后一个月里,公主的健康还得靠你了。”

“谨、谨遵圣命。”华太医哆哆嗦嗦地说,开始脱落的牙齿直在嘴里打颤。

陛下斜睨了他一眼,没再说什么。这时,握在掌心里的手指忽然动了动。陛下的心也跟着微微颤动。

和瑾中毒浅,时间又短,虽不致命,但因妖花之祸难免令人人心惶惶。如今总算醒来,心中一颗石头才算落地。

陛下轻柔地抚摸着她的脸颊,指掌间的茧子摩挲着细嫩的肌肤。大概是不舒服,她长长的眼睫不停颤动着,好一会儿才慢慢睁开眼,露出那双水一样的眸子,怔怔地看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