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丛里隐约传来悉悉索索的脚步声,一个意想不到的人娉娉婷婷走来,身前身后一帮宫人气势恢宏。

和瑾正要探出的头慌忙收了回来,下意识往里面往里面躲。花枝有轻微的晃动,即恒不动声色地挪了一步挡住入口。

“露妃娘娘贵安。”她听到即恒极其恭敬的口吻说道,“娘娘好兴致,今日不比昨日寒冷,春光正好,鸟语花香,正是踏春的好时节。”

和瑾惊呆了。这真的是那家伙说的话?平时也不见他这么礼貌,在皇兄面前都敢放肆,偏偏对这个妖女毕恭毕敬?

露妃的声音里满是志得意满的笑意:“是啊,有了身子以后处处都要小心,伤了自己不要紧,就怕伤了龙子。只是在雀翎宫里着实烦了,嬷嬷才肯让我出来走走。”

她只有三个月的身孕,身形并不明显,艳丽的长裙勾勒出纤细的腰肢,裙摆委于地款款走过时尽显风情万种。她含笑向即恒走来,一双桃花眼顾盼生辉,勾魂摄魄。

即恒别开视线,垂头恭维道:“娘娘说得是,深居幽宫心情烦闷,适当出来走走对身体也好。”

他不知露妃有何打算,眼睛只盯着她的秀致小鞋慢慢向自己走来。直到她在自己身前停下,忽然伸出手,修剪精致的蔻丹轻轻扣上即恒的肩膀。即恒下意识退了一步,可扣在肩膀上的指尖却在收紧,露妃俯身在他耳际,浅笑盈盈,吐气如兰。

从和瑾的角度看两个人几乎贴在一起,她差点惊呼出声,慌忙捂住自己的嘴,耳边就听到露妃说:“今夜有雨,更深露重,还望……六公主金枝玉叶之躯多保重。”

和瑾怔了怔,不明白她是什么意思。她是在暗示她夜里不要出去?还是她早就发现了她,故意在试探?

她还没想清楚,头顶传来即恒略微僵硬的声音:“多谢娘娘关爱,卑职会如实转告六公主。”

露妃忽然笑了起来,松开即恒后退了数步,提起罗袖轻掩红唇,笑意爬上了眉眼,弯成一轮好看的新月。她轻笑道:“不必劳烦即恒队长,六公主既已在此,何必躲躲藏藏呢?”

即恒垂着头没有说话,倒是和瑾内心纠结不已,叫苦不迭:偏让最麻烦的人抓住了。

自从露妃进宫以来,和瑾常常能感到一股莫名的视线缠绕在自己身上,浓稠得近乎化不开。这种感觉令人很不舒服,和瑾原先以为不过是女人之间的嫉妒,可是时间久了慢慢发现,露妃在刻意关注着她。

她不知道露妃的目的,这个女人总是神神秘秘,又颇有心计,能回避的时候还是别犯在她手里为好。可是现在被抓个正着,纵使万般不情不愿,也只能自认倒霉。

和瑾无路可退,只好迎刃而上,总不能在这个妖里妖气的女人面前丢脸,留下日后奚落的话柄。她狼狈地爬出花丛,掸掉衣服和头发上的枝叶,抬眼时正瞧见露妃饶有兴味的笑容流连在自己和即恒身上,她直觉自己的脸一定很红。

破戒外出,还和护卫单独在一起……今天真是栽大了。

果然,露妃笑盈盈地问道:“六公主还在禁足期,怎么会在这里?”

和瑾扭过头不去看露妃得意的笑容,闷声道:“前三个月我都没有出行,每月一假我愿意现在用。”

“哎呀。”露妃眉眼中的笑意更深了,她施施然走到和瑾身后,低下声音轻声说,“若没记错的话,公主的每月一假,马场一日校场两日早就用完了。”

和瑾皱起眉,不动声色地避开抚上她脸颊的指尖,微扬起的下巴描画出高傲的线条,她笑了笑:“娘娘这么关心我,真让我受宠若惊。”

“公主是陛下的妹妹,又是陛下手心里的宝,我自然也待你如亲妹妹一般。”露妃笑道。

踩着自己姐姐的尸体上位,她还真敢说。

“所以公主无故外出,我代陛下分忧,自然是要问上一问。是吧,公主?”露妃锲而不舍地追问,好整以遐的笑容分外刺眼,让和瑾恨得牙痒。

她狠下决心扬起头,绝不在气势上落于人后,继续保持冷静的口吻说:“是吗?那我透支下个月的,皇兄没说不可以。”

露妃闻言赞同地点了点头,含笑道:“陛下的确没说不能,这是公主的自由。”可她话锋忽而一转,利如剑刃直中心脏,“可公主哪里还有下个月?下个月您就是暮夫人了……”

和瑾身体一僵,甩开露妃的手连退数步。水意晕染的冰瞳中散发着森森寒意,她沉下声音道:“你想怎么样?”

几里外都能感受到小公主的怒意,这是她最不能触的逆鳞。

可是露妃毫不在意,仿佛浑然没有察觉到自己正在挑衅这个天罗国有史以来最受宠的公主。她低眉垂目,十分诚恳的样子,微笑道:“我只是想请公主到雀翎宫喝杯茶,绝无他意。”

和瑾微怔:“请我喝茶?”她思量一刻,旋及戒备道,“只怕娘娘之意根本不在茶吧?”

被人这般薄面子,露妃却满不在乎,她仍旧保持着一直没变的浓厚笑意,试图亲近和瑾,一边说道:“我素来很期望能与公主结姐妹之交,可惜一直未能如愿。这些日子以来公主被禁于清和殿,更是连见一面都是奢望。今日得愿一见,还请公主赏光。”

说着,她温柔地牵起和瑾的手,就像一个姐姐期许妹妹的赞同。

和瑾被牵住手,想挣脱却不好撕破脸。谁都知道六公主从不与后宫接触,连其他皇子公主都甚少往来,唯一一个有过短暂相处的人便是凝妃。什么姐妹之交,露妃不过是嫉妒。若不是凝妃的失宠,能有她的今天吗?如今她取代了凝妃的位置,便想处处都不落后于凝妃。

这个女人心眼之小真令人胆寒。

可现下自己被她抓到了把柄,明说是请,实则是威胁。这趟鸿门宴,怕是躲不过了。

和瑾心下通明,自知别无他法只得答应时,一把配刀忽然介入两人之间,凌厉之势硬是将露妃逼退。

一直有点反常没有出声的即恒这时以绝不容侵犯的姿态挺身挡在和瑾身前,一双深瞳望不到底,然而他的语气却是十分强硬的:“娘娘明知公主犯戒,怎么能再加纵容?”

和瑾很惊讶,虽然看不到即恒的表情,可她却从挡在她身前的挺拔的背上,看到了少年的凛然和忠义。

她没有指望过他能在这个时候帮她解忧,所以他能及时站出来,态度坚决地为她挡风遮雨……她挺感动的。

即恒并不知道和瑾的想法,他直觉露妃此人不简单。他观察了她这么久,她都没有露出一点破绽,若非是深藏不露的高手有几人能做到。单凭她能悄无声息地逼近到他身边,让他毫无察觉这一点,就绝不能轻易让和瑾跟她走。

露妃原本笑意盈盈的眼眸闪过一丝冰冷,但很快就被抹去。她重新堆起笑容,可是眼睛里再没有了笑意。似乎是习惯性地轻掩嘴唇,她柔声笑道:“公主有个尽忠职守的好护卫呢。只是即恒队长好像有所误会,我请公主喝茶,便是我破了公主的戒,责任在我,怎么能说我纵容公主呢?我是在帮她呀。”

即恒一愣,太过复杂的逻辑关系很容易让他晕掉。露妃的话乍一听好像很有道理,可说她真的在帮和瑾,他是无论如何都不会相信的。但一时之间他也想不出反驳的话。

和瑾见即恒这么快就败下阵,急得直跳脚,方才一瞬间的感动之情早就灰飞烟灭了。纵然她机智灵巧舌灿莲花,被人掐住脖子的当口她也没办法为自己争取什么,只能将希望寄托于一个好看不中用的白痴身上。

今天真是倒了大霉,一大早右眼皮就跳个不停,她满脑子想的都是即恒会不会给她惹麻烦,却忽略了自己才是预示的主人公!

正在这时,忽然有人一脸诧异地说道:“这么热闹在干什么?”

和瑾转过头,见到那个人后脸上血色顿失,如晴天一桶冷水泼下,僵在原地。脑海中闪过最后一个念头只有——这回是真的完了。

那个人也看到了和瑾,脸色顿时很难看,他沉下声音质问道:“公主,你怎么在这里?”

来的人不是别人,正是卫队长。他刚正不阿的视线划过和瑾与即恒,神情十分严峻。见和瑾咬着嘴唇不说话,知道多问无益,他转向即恒,严厉道:“即恒队长,你可知你犯了擅离职守之罪?”

然而即恒不卑不亢道:“卑职以保护公主为优先任务,并没有错。”

卫队长冷冷地笑了一声,似乎早料到他会这么说,当下正色道:“公主已将你借于皇家护卫军,你就要遵守护卫军的规则。这是公主同意相借时就默许的。”

即恒张了张嘴,喉头像被堵住,再一次被反驳到哑口无言。和瑾痛苦地别过头,为自己得不到回报的信任默哀。

两个小鬼都被打败了,卫队长继续转向露妃,语气铿锵有力:“露妃娘娘,您如今有了身孕比不得从前,还请您行事之前都要多加考虑几分,出行谨慎。宫中近日不太平,这种人迹罕至之处还是少来为妙。”

露妃勉强地笑了笑,竟也没有说话。这个宫里能让露妃也感到棘手的人毫无疑问就是卫队长,不为别的,就为他的啰嗦。

在卫队长连珠炮般的说教开始第二轮之前,露妃轻了轻嗓子,罗袖几乎掩住半张脸,只露出一双眼睛在和瑾与即恒身上流连,目光中的笑意暧昧而胶着:“卫队长一向赏罚分明,相信一定不会姑息违纪者。”她目光中闪过一丝恶意的狡诈,黏腻的声音如无骨之蛇般娇柔婉转,“我有些累了,就先行回宫了。”

说罢,由嬷嬷搀扶着款款转身而去,在离去之前她回头深深看了即恒一眼,不知在笑什么。

她笑起来和陛下很像,不仅让人捉摸不透,还令人浑身不舒服。

“恭送娘娘。”卫队长带头领着一干护卫军躬身道。

待露妃一行走远后,卫队长面无表情地转向即恒,吸了口气又不想跟他说话,最后严肃地对和瑾说:“公主,你犯戒了。”

和瑾背着身无意识地咬着指甲,闻言顿了顿才转过来,唇色苍白得吓人。她低垂着目光,声音里透出少有的惧意,低声咒骂道:

“不用你们每个人都来提醒我……”

卫队长昨日才与和瑾发生冲突,即恒本以为他定会借机奚落和瑾一番。可是并不是所有人都像他这么无聊,而事态也往往比他预料得还要严重。

很快他就明白为什么卫队长看向和瑾的目光里会有一种悲哀,甚至是怜悯。

那天下午,他被关进清和殿后院的柴房里自省,并且听说和瑾一下午都跪在朝阳宫,一直跪到发昏晕过去。

一向宠溺公主宠到无法无天的陛下,这一回竟铁石心肠下了重罚,和瑾虽然因昏厥而免于体罚,但是四百遍女德女戒仍旧逃不掉。而这已经是卫队长和高公公极力求情后的结果。

陛下的底线绝不容人侵犯,不论是谁,都不准许挑衅天子的权威。宫里的规则时刻都在束缚着人们的行为,不给任何人逃脱的机会。

即恒想起卫队长曾经说过的话:陛下对公主的宠爱绝不会多于对一个宠物。

虽然不想承认,但是至今为止发生的事近乎全让卫队长说中了。

他靠在冰凉的墙壁上,透过木门的缝隙看到空中一轮残月,月光皎洁如白华,内心却有隐隐不安之兆浮起。

今夜有雨,更深露重。

露妃说的话似乎是某种暗示,仿佛在暗示今夜会有什么大事发生。这种感觉太过于强烈,让他沉寂已久的胸腔开始沸腾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