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即恒在一座破败的宫殿前被皇家护卫军团团围住,领头的人自然是卫队长,此刻他正皱着眉头十分头痛地看着他。

“怎么是你?”卫队长无奈。

“不好意思,是我。”即恒眨眨眼,诧异地问,“你怎么在这里?”

卫队长白了他一眼:“我奉旨巡夜,当然在这里。你又为什么在这里?”

“呃,我……”即恒绽开一个灿烂的笑容,“我也是来巡夜的。”

卫队长沉下脸,对左右下令:“把他抓起来,交给陛下处置。”

左右应道:“是。”

于是即恒毫无反抗地被五花大绑,押送到了陛下面前。

陛下不知是从哪个妃子的寝殿里匆匆赶到朝阳宫,外衣随意地搭在肩上,还不停地在打着哈欠。他一见到即恒龙颜更加不悦,蹲下来不由分说就捏住即恒的脸颊,像在惩罚一个不听话的孩子:“你说,朕白天是怎么跟你说的?”

“让公主乖乖待在清和殿里……”即恒含糊地应道。

陛下又伸出另一手捏住他另一边的脸颊,语气凶狠:“还有呢?”

“酿鹅也咕咕该寨请火电……”

“哼!”陛下狠狠捏了他一把才松手,“知道你还敢抗旨不尊?”

即恒被捏痛了,眼角含着泪花的样子分外无辜。他鼓了鼓红起来的腮帮子活动一会儿,才不卑不亢地回答:“卑职奉成将军之命保护清和殿,卑职只是在尽自己的职责。”

陛下冷笑:“那是朕错怪你了?你听成将军的命令就不听朕的命令,这天下是成将军大还是朕大?!”

半夜里硬是被人从被窝里拉起来,任谁都会心情不好,即恒能理解,可是……

“陛下不是亲口应允公主,对护卫队的事绝不插手吗?”即恒如实答道,明亮的眼睛里没有一丝歉意。

陛下气结,怒极反笑:“好啊,你倒是能言善辩。”他对卫队长命令,“去,把六公主给朕叫来,朕倒要看看,她是怎么管教她的人的!”

卫队长迟疑着不肯接令:“这……陛下不如先行休息,待明日一早卑职再将人押至清和殿,让六公主给陛下一个解释?”这个时辰去扰人清梦不是找打吗?都已经惹了一个了,再惹一个就是傻子。

“朕要怎么做还需要你教吗?”陛下沉下声音,狭长的凤目闪过一丝凌厉的怒意。

卫队长忙应声“是”,脚下如生风,飞一般跑了。

没一会儿,和瑾就在一帮护卫军的簇拥下赶到。陛下一股子怒气正待发泄,一回头看到和瑾的样子却先吓了一跳:“你……你这是怎么了?”

只见和瑾把自己包得严严实实的,只露出一双眼睛眨巴两下,声音轻到不能再轻:“没事……”

陛下护妹心切,只好暂时将即恒撂在一边,揽过和瑾的肩膀拥着她坐下,语气也尽量柔和一些,轻声问:“是不是病了,宣过华太医了吗?”他见和瑾不答也不动,眉头微蹙,不禁急道,“怎么把自己包得跟粽子一样,让朕看看你的脸……”

和瑾像被触到一样猛摇头,死死抓着遮着脸的头巾:“我真的没事、真的没事……”

陛下面露不悦,也没再说什么,他指着即恒故意问道:“这可是你的人?”

和瑾露在外面的眼睛瞥了一眼即恒,点点头。

陛下给卫队长使了个眼色,卫队长忙躬身禀报:“启禀公主,此人三更半夜鬼鬼祟祟,还擅闯梅影宫,正值卑职巡夜让卑职逮了个正着,尊陛下命请公主处置。”

陛下严肃道:“小瑾,朕说过不会干涉护卫队的事,但是你也要给朕一个解释。”

和瑾捂着脸怨怒地看着即恒,又带点可怜地望着陛下,最后面无表情地落在卫队长身上,才轻声开口道:“昨日卫队长前来求助,希望我借护卫队助他一臂之力。当时我没答应,后来仔细回想,卫队长言辞切切,不无道理,所以就擅做主张……”

陛下冷冷地笑了一声:“你的意思是,即恒队长半夜三更闯入梅影宫是你指使的?”

“不。”即恒忽然插口,“我是追着一个黑影到那里的,并不知道那是什么地方。”

卫队长一惊。陛下面无表情,然而心下里却在琢磨他话里的意思,若有所思地问:“你所追何人?可有追到?”

“不知道。”即恒如实答道,“那个黑影在梅影宫附近就消失了,我正准备在梅影宫里搜寻,结果就被卫队长抓过来了……”说着他颇有怨色地瞪了卫队长一眼。

卫队长气得吹胡子瞪眼:“你别把责任都推到我身上!陛下,卑职赶到的时候根本没看到什么人影,这小子分明是在抵赖……”

“行了,朕心中有数。”陛下不耐烦地打断他的话,“都半年了你也抓不到人,怨不得落人口实。”

卫队长很无辜地挨了一顿骂,低下头默默含泪。

“小瑾,你想怎么差遣护卫队朕都没意见,但是像这样的事你应该提前与朕声明。”陛下低头看着和瑾,语气严厉,“你明白吗?”

“是……”和瑾应道,“我知道错了,皇兄。”

陛下愣住,脑海中一连串苦口婆心的教诲一瞬间统统卡住。卫队长瞪大了眼睛——六公主居然老老实实地认错了?这真是前所未有!

“嗯,知错就好,下不为例。”陛下一下子不知该说什么好,清了清嗓子,摸着和瑾的头柔声道,“回去休息吧,你……”他指着和瑾的脸,“让华太医给你看看,不要勉强。”

和瑾乖顺地点点头,在一众惊异的目光中,带着即恒离开了大殿。

***

夜风吹来还是有点冷的,和瑾一言不发走在前面,即恒心惊胆战跟在后面。两人一前一后就像两只幽灵,无声地飘在悠长的宫廊上。

“公主……”即恒小声试探,“公主没事吧?”

在追踪黑影之前他似乎看到和瑾脸上手上全起了红疙瘩,可他又不好明说,只好旁敲侧击地询问:“公主是怕风吗?把自己包成这样很奇怪的……”

和瑾没理他。即恒想了想,她是不是还在生自己的气?于是他又轻声说道:“那个……下午的事我不是故意的,对不起啊……”

和瑾猛得转身,即恒忙收住脚步,怔怔地看她。

“蹲下。”和瑾命令。

“啊?”即恒疑惑。

“本公主命令你蹲下!”和瑾怒道,“谁允许你俯视本公主了?”

即恒无可奈何地蹲下去,十分委屈:“因为我比您高嘛……”

“那本公主就命人砍掉你的脚,看你还敢不敢得意!”和瑾居高临下,毫无理由地大动肝火。

即恒委屈地仰视她,小声问:“公主到底生什么气?您说出来好让卑职知道自己犯了什么错……”

“犯了什么错?”和瑾瞪着他,凶狠的目光令即恒不敢与之对视。不知是不是错觉,公主好像跟平时不太一样?

“你犯的最大的错,就是让本公主在皇兄面前丢脸!”

她按住额头,似乎恨不得找个柱子撞上去,痛心疾首道:“丢脸,太丢脸了!我还这副样子被叫到皇兄面前,指不定他在背后怎么笑话我!”

即恒怔了一会儿。公主确实和平时不太一样,她也有这样完败的时候?只是他还以为自己触犯了多严重的禁忌,原来就为这个呀。

“公主,陛下心疼你还来不及,怎么会笑话你呢?”

“你知道什么?”和瑾怒视着他,“没有人比我更了解他。他就是个伪君子,人前一副人样,背后一肚子坏水!”

即恒不安地朝四下里望了望,小声道:“公主您小声点,这样说陛下不好吧?”

“哼!”和瑾迈开步子,没好气地抱怨,“他敢做还不敢承认吗?就因为他风流成性,皇后都被他气死了!”

呃!好像听到了不得了的事……

“这个,陛下身为一国之君,三宫六院很正常……”即恒忙追上去,一边试图安抚公主的怒气。

谁知适得其反,公主的怒气反而更盛了:“我没说他三宫六院不应该,他是皇帝,天下都是他的!只是没见过他这么花心的,他若不是这样见一个爱一个,凝妃也不会……”

她蓦地住了口,清冽的声音戛然而止,空气仿佛在瞬间被撕裂,悲鸣声久久回荡在耳际。似乎触及到了某种隐秘,喉咙干涩发不出声音,连最后一声叹息都被吞了回去,扼杀在肚腹之中。

凝妃……又是凝妃,这两个字几乎成了皇宫里最深的忌讳。

“公主,梅影宫就是凝妃最后住过的地方对吗?”即恒忽然问道。

和瑾停下脚步,回过头时她已经恢复了平日里的冷厉,清甜的音色里浸染着透人心肺的森寒:“你怎么知道?”

即恒毫不避讳地对上她的视线,微微一笑:“宫里有很多人在私底下谈论,有关食人鬼的事,还有凝妃的事,卑职无意间听到了些。”

“你都听到些什么?”和瑾冷冷地问,脸色有点发白。

“有人说梅影宫经常闹鬼,还有人说是凝妃的鬼魂作祟,食人鬼就是凝妃化为恶鬼来寻仇……”

和瑾沉默下来。月色当空,凉风徐徐,她微拢着袖口阻止凉风无孔不入的侵袭,半晌才轻声问道:“你相信这世上有‘恶鬼作祟’一说吗?”

即恒眨了眨眼,不置可否:“信则有,不信则无。”

和瑾目不转睛地凝视着他:“那你认为食人鬼的真面目是什么?”

即恒依旧淡淡笑着,幽深的眸子里闪过狡黠的光,他反问道:“公主认为呢?”

和瑾秀眉微蹙,她收回的视线不知落在何处,柔润的唇抿成一条坚硬的弧度。

“我不相信这世上有鬼。若真有也是个瞎了眼的,连报复都找错对象,不过徒增笑料罢了。”她坚定道,清丽的脸庞在月光下散发着高洁的光芒,忽而清冷的音色又低了下来,在微风中显得漂浮寂寥,“他只是一个被鲜血和死亡迷了眼的,疯狂的杀人魔。不论出于什么样的理由……杀人者都要得到惩罚。”

她近似于自语般喃喃着,藏在衣袖里的手不自觉握成拳头,袖口皱成扭曲的褶痕。

即恒不动声色地将一切尽收眼底,抬起的眼眸中透出一丝无奈和敬意。卫队长并没有他预想中那么笨,他的确是经过了一番深思熟虑来证明他在宫中任职十数年也不是没有意义的。只是,他得到了好处,自然就有人失去原有的好处。

公主已经被逼上阵,那么即恒也就避无可避了。

想通此节,心下倒舒爽了许多。即恒索性往长廊两边的栏杆上一坐,撑着下巴好整以暇的样子,好像这些事其实根本无所谓。

“公主何不将凝妃一事告知卑职。既然公主已经答应卫队长的请求,卑职总得要知道自己面对的是怎样一个敌人。”他含笑看着和瑾,吐字轻柔,“知己知彼才能百战不殆,不是吗?”

和瑾收回思绪时正对上即恒含笑的眼。她有一种错觉,这个看起来柔柔嫩嫩的少年似乎对被卷入危险习以为常,一边试图回避一边却乐在其中,面对未知的危险和神鬼莫测的敌人,他没有表现出丝毫的惊慌,也没有刻意地冷静自持,反而是……很享受?

当日面对白虎之时,他是否也是这样的表情?根本没有把对方放在眼里,不论面对怎样的对手,他都能赢,赢得不容置疑。

他有这样的自信,也有这样的能力。

和瑾定定凝视他,仿佛要看到他心里去,可是那双深黑的眼眸一眼望不到底,她看不出其中究竟藏着怎样的意图。只是,少年的从容和自信让她感觉有某种东西被挑拨起来,连着冰凉的血液都开始沸腾,一种久违的冲动悄悄冲破禁锢,重新得以伸展。

她牵起唇角,勾出一丝冷静的微笑:“你这么有把握?”

即恒微扬起下巴,眼中满是笑意:“为了公主,在所不辞。”

和瑾怔然,从胸口漫出的这种不安分的躁动究竟是什么?她不知道。可这种感觉给她带来了前所未有的亢奋和安定。她原本以为不得已插手此事是她无法推卸的责任,可是脑海中却有个声音在告诉她--这是她的机会。也许她的人生将会因此而改变。

她自知不是一个安分守己的人,可是现实却毫不留情地折断了她尚未成熟的羽翼。在命运这张无形的网洒落下来牢牢困住她的当口,这个少年就是命运留给她的摆脱困境的利器。

伸出的手掌在虚空中轻轻张握着,仿佛要抓住命运狡猾的尾巴,仿佛要凭己之力握住天地。直到多年以后她摒去了所有浮华的傲气和躁动,宁静的心绪仅仅只剩下这样一种冲动。

——那就是被挑起来的,战意。

而这个人,是她生命中的劫。他将她的人生摧毁成一片废墟,却将她从打破的笼中解救出来,在广阔的天地中终将只为了一只猎物穷尽一生。

即恒知道和瑾需要时间,只是这个时间不要拖得太久为好。他抬头看向漆黑的夜空,大地如银,月色如练,明月照耀之下暗影无处遁形。他淡淡一笑,神色是出乎意料的认真:

“公主,卑职为了您,您为了您自己,请不要有所隐瞒——相信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