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个故去的学者说得好:公主猛于虎。

还有句老话说得好: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连武器都没有?”孙钊哀嚎。

“你看这地方像是有武器的样子吗?”和瑾无奈摊手,见护卫队一张张怨气横生的脸怒视着自己,一副“你能拿我怎么样”的倨傲。

最后是陛下发话了:“小瑾,欺负人也要有限度,恰到好处的鞭子和糖果才能让人真正臣服于你。”

不愧是陛下,说出来的话就是不一样——何止是招人怨恨。他拍拍手,立刻就有两个宫女登台而来,手里均捧着一只盖着红绸的木盘子。

“这些东西就赏给你们,祝各位将士铩羽而归。”

“谢陛下恩典。”子清本没有抱什么希望,可事已至此,有总比没有好。

他刚回头就看见即恒已经一把掀掉了两块红绸,张花病和孙钊也打起精神凑上去,看看陛下御赐的都是些什么好东西。三个同伴似乎都没有将等在前方的危险太过放在心上,倒显得子清一个人小家子气了。他尴尬之余也只好腆下脸来挤过去,不看还好,一看吐血——只见两只木盘上,一只盛着鞭子,一只盛着糖。

“陛下您这是……”子清满头黑线,连声音都在发抖。

即恒捏起一块糖放进嘴里,含糊不清地说道:“……挺好吃的。”

“是吗?”孙钊也放了一块在嘴里,砸着嘴冲张花病直点头,“宫里的东西就是不一样,确实好吃!”

张花病本来不爱吃甜食,被两人唆使着也尝了一块。

……子清平生第一次有了杀人的冲动。

“别吃了!”他克制着自己低吼道,“再吃就成断头饭了!”

三人吓了一跳,张花病一口糖没咽下去,卡在了喉咙里,痛苦地在地上滚来滚去,圆圆的身体滚得更圆了,活像一只球。

孙钊小心翼翼地递上最后一颗糖:“你也来一块?”

即恒在一边点头附和:“糖能产生热量,还能平稳心绪,陛下想得真周到。”

子清双眼充血瞪着罪魁祸首,再也顾不了形象,一手一边捏住即恒鼓鼓囊囊的脸向外拉扯,恨不能撕烂他的嘴。他比即恒高半个头,从旁人眼里看来就像哥哥在欺负弟弟。

即恒猝不及防,痛苦地把糖咽下,面容扭曲地抗议:“里酒双想吃糖牙咕楞抢银追里的!”

他说的是“你就算想吃糖也不能抢人嘴里的”,可惜没人能听清楚。

夺食之仇,不共戴天。直到他缓过劲也不客气地伸出手使劲扯子清的脸。

张花病和孙钊见正队长和副队长拉开了“夺食大战”,慌忙一人一个上去劝架,好容易才两个人拉开。双方选手正捂着脸眼泪花花的时候,有人的耐心已经耗到了极限。

“吃好了吗?”那声音冰冷得就像刽子手在行刑前的最后一声亲切问候,“吃好了就上路吧。”

四人同时一惊,回头就看到公主脸色阴沉得连头上的垂丝海棠花瓣都掉得差不多了,而陛下笑趴在椅子扶手上,半天起不来身。

“陛下……”子清苦着脸欲哭无泪,他正想做最后的挽救时,一只手猛得按在他头上,他顿时被压得矮了一截。

“陛下,能不能给我们换一盘?”即恒大声说道。

陛下捂着肚子抬起头,眼泪都笑出来了,抬手擦了擦眼角,还是压不住唇边的笑意:“换什么?再换盘糖吗?”

“当然不是。”即恒揉了揉被掐痛的脸,红润的嘴唇微抿,带出一丝笑意,“换一样能见血的东西。”

子清一呆,直起被按住的头,怔怔地望着即恒。

和瑾面色不悦:“我说过不准伤害那头畜生。”

“公主放心,只是以防万一。”即恒笑得更加灿烂,红彤彤的脸蛋使他看上去就像个孩子一样天真无邪,“万一我们完不成任务,不仅有损成将军的颜面,更加有损皇家护卫军的颜面。传到外面去,人们会以为皇家护卫军的四个精英都驯服不了区区一只小猫……想必陛下也不希望皇家护卫军威严扫地吧?”

“一派胡言。”和瑾怒道,“你们不过是我个人的护卫队,怎么能跟皇家护卫军相提并论……”

“他说得有道理。”陛下拦下和瑾的话头,十分赞赏地看着即恒,“百姓可不分个人护卫队和皇家护卫军的区别,他们知道的只是‘宫里的人’有用还是没用……队长思虑得十分周全。”

和瑾还想说什么,却被陛下用眼神阻止。

“陛下过奖了。”即恒浅浅笑道,并没有因为被陛下夸奖而有丝毫喜色。

“只是你说‘以防万一’,是怎么个‘万一’法?”陛下似乎来了兴趣,坐正了身子,饶有兴味地追问。

“万一就是……”即恒顿了顿,一字一句道,“万一我们失败了,定当以死谢罪。”

在场的人无不震惊,子清几乎将眼珠子瞪出来。哪有人自己去送死的,他怎么能自作主张轻易就立下生死状!

“你凭什么替我们决定?”若不是顾忌在陛下面前,子清立马就要揪住他的衣领质问他。

“队长……”张花病和孙钊也是面如土色。

“好,朕答应你!”陛下一拍扶手站了起来,“若是驯服了,重重有赏!这是朕的份,不得推辞。”

“陛下这万万不可!”子清扑通跪倒在地,急切地恳求道。

“有何不可?”陛下眯起眼睛,扬了扬下巴,笑得促狭:

“他是队长,听他的。”

***

高台上目送着四人走远的和瑾不自觉收紧了抓住木栏的手,冷冷道:“好玩吗?”

“不是你在玩吗?”陛下故意装傻。

“是啊,反正出了事账是算在我头上,不好交待的人是我,皇兄自然不用担心。”

陛下低声笑了起来:“盛青会护着你。”

和瑾猛得回头,一张柔嫩的脸上满是怒色:“你到底在想什么?他们是盛青借给我的人,还有一个朝廷命官的儿子,你让我到时候拿什么还?”

“陈家的小公子朕会优先保证让他活着,至于其他人……”他略作沉吟,满不在乎道,“大不了朕再送你几个去还,皇家护卫军的水准比他们高多了。”

“人命岂是这样简单就能替换?”和瑾提高了声音。

陛下却意有所指道:“你说得了朕吗?”

和瑾怔了怔,怒气冲冲的脸上泛起青黑之色。她走到陛下跟前质问道:“你是不是在怀疑盛青有不轨的企图?……我就算了,连他你也要怀疑?”

陛下一把抓住和瑾的手腕,向内一拉就将她扯入怀里,低声在她耳边道:“朕要是怀疑你们,根本不会让来历不明的人进入皇城,你也不会有这个机会在朕面前指责朕。”他轻轻抚摸着少女柔顺的长发,柔声低笑道,“你明白了吗?”

和瑾在陛下的指尖抚弄下如一只雏鸟般没有反抗之力。半晌,她才咬着嘴唇吐出一句:“明白了……”

陛下心情大好,将和瑾抱在怀里,一点一点为她理顺被风吹乱的发丝,温柔地笑起来:“别担心,朕也会护着你。”

他学着方才陈子清的样子,伸手掐住和瑾的双颊,轻轻拉扯,看着她因愤怒和疼痛而涨红的脸,唇边漾起满足的笑意。

***

一行四人在马倌的带领下步伐沉重地向场地中央的巨大铁笼走去。

张花病一步三回头,仿佛离家即赴刑场的浪子,期待着有什么奇迹会在身后发生。

“别看了,再看也不会有老娘和媳妇出来送你,说不定媳妇还在和汉子偷情。”孙钊毫不留情地捏破张花病的幻想,并且心狠手辣在幻想的尸体上泼了一盆污水。

张花病哭丧着脸:“你怎么知道我在想什么?”

“看你脸就知道了。”孙钊回答飞快。

走在前面的即恒和子清都忍不住回头盯着那张圆脸看,想看看上面是不是宽阔到可以画一幅画,或者写一篇祭文。

张花病被盯得不好意思,忙捂住脸。孙钊被恶心到了,离他远远的,嫌弃地说道:“别看了,别看了。我认识他十年了,他肚子里几根蛔虫都一清二楚,你们道行还浅着呢。”

原来是这样。即恒顿时失去了兴趣,看着前方越来越近、越来越大的铁笼,深深地叹了口气:“真倒霉……”

同伴齐刷刷的视线成功让他闭上了嘴。他不好意思地抓了抓头,歉然道:“对不住啊,我今天有点紧张……”

没有任何心理准备地就来到了皇宫,见到了公主,还见到皇帝……这对他来说无疑是个极大的刺激,思绪烦躁不堪,行为难以控制。直到现在,手指都在微微颤抖。

他可从来没这么狼狈过。皇宫这个地方注定与他八字不合。

其余三人并没有注意到他内心的涌动,他们忙着自己的烦恼还来不及,对于即恒的道歉谁都没心思理他。

事到如今道歉有用吗?子清心情差到了极点,离开那个超强低气压区域后,他满腔的怒火尽数化成了苦水。

看向即恒的目光便如看到猛虎蛇蝎一样嫌恶,他忍不住讥讽道:“是谁情深意切地劝陛下要实行仁政,虎都要放回山,这才不到半盏茶的功夫就兴致勃勃地立下生死状的?”

他目光里尽是怨毒:“公主好意放我们一条生路,既无赏又无罚,只要我们撑够三个时辰,顺便受点伤让陛下解气就万事大吉……你倒好,一人犯傻还要拖着我们一起殉葬!”

即恒不以为然:“要不是这样,陛下怎么舍得给我们武器。”

他抽出腰间的配刀举过头顶,阳光下刀鞘上的纹路散发着隐隐的光芒,刀鞘和刀柄间被麻绳牢牢捆住,竟是不能拔出的死刀。

“有总比没有好。一人拿一根鞭子去抽老虎抽三个时辰?武松也不带这么玩的。”他放下手将配刀收回腰间,冷冷地嘲笑道,“公主天真也就算了,你也跟着犯傻的话,我们就只能给那只老虎当晚饭,然后变成它的大便……”

“别用一副轻松的表情说这么恶心的话!”子清从小接受的教育从来不会让他产生这样的念头,他实在不忍去想自己被消化成排泄物的场景。

即恒粗陋的行为口气令他心中的鄙夷更加汹涌。他嘴里不饶人,继续痛诉他的罪行:“要不是你惹公主生气,她能一狠心就让我们去斗老虎吗?”

“不是我们斗老虎,是老虎逗我们!”孙钊严肃地纠正。

“说到这……”即恒的神情忽然十分古怪,在子清以为他想转移话题时,即恒不解地问道:“公主为什么要生气?我说错了吗?”

子清一个踉跄,黄沙吹过来呛进了嗓子里,一阵好咳。他狼狈地扶住张花病,眼睛瞪得有张花病那么大:“你当真不知道?”

即恒无辜地摇头。

所有有眼睛有脑子的人都看出他的恶意讥讽,唯独说话的那个人是个没脑子的?他慢慢摇了摇头,不可思议道:“你到底真傻还是假傻?公主生气是因为陛下要生气了,因为你!”

“公主生气了陛下就不生气了?”即恒继续问道。

“陛下生气了你就没命站在这里了!所以公主要在陛下生气前生气,是为了保你的命!”子清一口气说道,声音都大了许多。

“公主在陛下生气前生气是为了保护我?”即恒喃喃道。

“对,没错!”他狠狠说道。终于讲通了,他松了口气。

“生个气也要抢先,还要争让?”即恒眨了眨明亮清澈的眼睛,露出一个看到稀奇事物的笑容,“你们天罗人真有意思。”

陈子清一下子疯了……为什么同样是人,同样说的人话,沟通起来却这么困难?

“好好好,我明白了。”即恒见势头不妙,忙打住这个话题。之后,他又换了个不明白的话题,问道:“那陛下为什么生我的气?我说错了吗?”

陈子清彻底疯了,歇斯底里地大吼:“滚!滚!!给我滚!!!——”

“副队长!!”

“冷静啊!!!”

张花病和孙钊一人一只胳膊拼命拉住陈子清,阻止他一个暴走就杀了队长这样的悲剧发生。

身为万年后勤人员,进了护卫队这样的实战队伍还是打后勤的两人泪流满面:我们容易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