巨大的树冠渗下的阳光,如顽皮的精灵晃动着地上的光点。

“行吧,那我们谈别的,譬如做点推理题。”

傅西染不置可否地望向落后她半步的金灿灿。

“照理说你们家缪导最近正失意,是不是精神恍惚在路上走的时候掉进下水道了?”金灿灿认真地分析着,却原来所谓的推理题又是关于缪悦。

“谁知道她。”傅西染仍是兴致缺缺的样子,满不在乎地捻过一片空中落下的孤叶,捏在手心把玩。

孰料金灿灿甚是欣慰地按住她的肩膀,两人顺势停下脚步。

“怎么了?”

“我果然没看错你,你是有狼性的。”

“狼、狼性?”傅西染被扣上了一个八杆子和她打不到一块儿的词,显得十分无辜。

金灿灿恋爱小课堂开讲了——

“你知道在爱情里笑到最后的人具备什么特征吗?”不等小傅作出反应,金灿灿已经提前自问自答,“得像一匹孤高的白狼,时刻散发着‘我没有你也能过得很好’的讯号,然而一旦我想要你了,一定手到擒来,轻松拿下。”

就在金灿灿为自己的金玉良言沾沾自喜时,傅西染这个刺儿头学生一下把她问倒了——

“假使对面也是一头狼呢?”

更何况狼明明是群居动物,哪能和虎豹之类的真“高冷”动物相提并论。

————

好就好在小傅的对面,有一只小绵羊即将被驯化而成。

狼遇上羊,羊爱上狼,那不就跟画本和歌词里写得那样顺理成章么!

与金灿灿的恋爱课堂同时发生,那头的缪悦正向老盛取经。

婚姻之道,越老越醇香。

老盛摇头晃脑地传授亲身经验:“你看我和你老嫂子搭伙过了这么多年凭的是什么?”

老盛也和金灿灿一样,没等缪悦回话便自顾自地往下说:“凭的是我把自己活成一只小绵羊,婚姻最忌讳的不就是较劲和冷战嘛,而小绵羊有什么特征?温顺、黏糊。甭管心里怎么想的吧,先把‘好好好’、‘是是是’挂在嘴上。甭管对方和你闹多大别扭,先没脸没皮地贴上去热情问候。”

相较小傅对“孤狼说”的种种质疑,缪悦对“绵羊说”倒是接受度满满。

“老盛你说的有道理啊。羊还是老的劲道。”缪悦双手枕着下巴若有所思,“不过真要做到随时随地放下身段,也是很难的。”

“呵呵呵,”老盛带着某种引.诱意味地笑起来,“习惯就好,有一有二就会有接下来的无数次。”

缪悦的小心肝不由得颤了一颤......

......

轻而易举把平时总爱拿腔拿调的缪悦同化成小绵羊后,老盛晃着大肚腩心满意足地离开了。

缪悦想起委托他递给师父老唐的话,觉得不够诚心,最后还是自己给老唐发了消息。

唐萧勇可不像她赋闲在家,估计有缠身的工作或应酬,过了很久才回复——

唐萧勇:行吧,你有自己的谋算最好。我只提醒你一句,别急于求成。咱这行当归根结底还是要拿作品说话,这段积蓄期里好好攒本子磨技术。

缪悦乖巧地回了个“好”,还破天荒地表达了对师父一路拳拳关怀的感激之情,可把老唐吓得不轻。

这、这该不会是在交代后事吧???

————

小绵羊踩着和平时差不多的点回到家,大灰狼却独自躲在画室没声没影的。

通过声音指示,将室内的灯挨盏点亮,仿若旧时渔港迎接归航船员的一夜灯火。

缪悦刚想抬脚往厨房摸索,脚面上却蹭到一团柔软,不用说也知道是哪路猫精了。

“喵呜~~”地板上,毛茸茸的安哥拉猫打开蜷缩着的身体,“小缪回来了啊,给你留了饭。”

缪悦看了看时间:“才六点不到诶,小傅已经吃过了?”

“是呀,就卡着你回来前的点。”小休非常气人地回答。

缪悦:“......”

又是避而不见啊......

回到四年前,缪悦反而愈发摸不清傅西染的态度。

......

餐桌上,缪悦索然无味地吃着看起来精致可口的饭食。

小休半蹲在桌角,竖起尖耳朵盯着她瞧。

“你这样我更吃不下了。”

“哼~!!更?所以你是承认本喵做的饭不合你口味了?”

“这有什么不敢承认的,小傅把我的嘴养刁了。”

照理说,AI的料理没可能比小傅这种天马行空型选手差的,但缪悦就是矫情地认为小傅做的菜有一种两情相悦的腻歪味道。

小休大喇喇地翻了个白眼,不怒反笑道:“那只是时间问题。时间会让你爱上一种味道,也会让你遗忘一种味道。”

富有哲理的反驳之辞,缪悦没再言语,悄然将筷子放下。

她并非因为被戳中心思而苦恼,她自认不是体贴的妻子,但也绝不是薄情的妻子。

她只是......

她只是单纯不想洗碗罢了,故而留给小休一个寂冷萧条的背影。

小休出于对她的同情,没再冷言冷语,抱着一堆仍盛着剩菜的碗碟进了厨房。为了资源利用,首先要把剩菜剩饭丢进搅拌机里制成肥料。

缪悦在心里冷嗤:小休还没有进化到足以精准分析人类心理的地步,这是整个AI体系的缩影。

......

半躺在单人沙发上,缪悦呼啦呼啦地晃着半截腿,恰如她活络的心思翻涌着寻找那个正确的出口。

老唐让她安心攒本子的时候,她的脑内骤然闪过一个人。

是她当年同校不同系的同学,因为姓名的构字比较复杂,加之平时安静得仿佛活在真空世界,毫无存在感可言,所以整个院系都没几个人记住此人的名字。

缪悦却记住了,酆(feng)洴(ping)。

一个让人嘴都张开了,却无法从喉咙挤出声音的名字。

缪悦当时在摄影导演系颇具人气,而酆洴是文案编辑系一根最默默无闻的小钢钉。当然,缪悦相信但凡有人愿意静下心来看一遍酆洴的剧本,一定会为她的才华所折服。

她写的本子字里行间透着一股独属女性的匠气,娟秀细腻,若即若离于故事主干,又抓心勾魂,让人不肯罢手。

缪悦还记得自己当初有意拍摄她的剧本《煤·祖先》,那是一个架构说宏大并不宏大,说小气又不小气的故事。类似人物志,围绕后现代一个成功商人和他从事煤工产业的祖上展开,着重挑选了他几个代表性的祖先代表性的生平细细勾勒,但看到最后会突然揭秘,原来哪有什么祖先,他本人正是历经数百年而肉.身不毁的旷世奇人,是他自己亲身走过煤工产业的辉煌与覆灭。

除了主线前期细节铺垫和结局反转之外,酆洴的剧本可以引领任何一个观众重新认识和审视一个行业的生态。

可惜的是,尽管对这个剧本赞誉有加,但缪悦的处女作还是花落别家。一方面,她那时是初露头角、意气风发的导演界新锐,她的野心需要更大更广博的主题去容放;另一方面,她不得不承认当年的自己没有能力拍好这个本子。

然而现在......

她觉得自己已经具备刻画人物的能力和孤注一掷的勇气,可好的剧本不会等在原地。

至少碰碰运气吧,缪悦还是一如既往的行动派。

她没有酆的联系方式,只能曲线救国,打给当年也是文编系的陆勇。毕业之前,他们仅是点头之交,但毕业之后,他们在工作场合“再续前缘”,关系反倒递进了一层。

社会人嘛,即使是互相利用的关系,一概也被称作交情。

陆勇接得很快,口气居然比以往缪悦正当红时还热络:“诶哟喂~缪导,有什么事想到小弟啦?”

小弟......

是说这家伙压根不记得自己当年考不上目标大学复读三年的事么......

但好歹这看似溜须拍马、见风使舵的家伙,并没有对她落井下石。

缪悦开门见山道:“陆勇,你还记得酆洴吗?”

陆勇煞有其事地问:“风铃?什么声儿的?叮呤咣啷的还是稀里哗啦的?”

缪悦:“......”

是她低估了陆勇那小子根植入骨的死德性。

“不是,你别不说话呀!我真没弄明白你说的是啥。”

“你同学你都不记得了?很沉默的女孩子,上课也很少来的那个。”

“啊......你说她啊......不是我抵赖,放眼望去班上有几个人能记住她。我好歹后来还跟她有点交集,被你一提醒,我才能想起来。”

缪悦一听来了兴致:“你们还有交集?你现在有她的联系方式吗?”

按照惯例,驴子面前的胡萝卜总是在将将能够咬住的当口被一扯几尺远。果不其然,对面传来陆勇肯定的声音:“没有。”

缪悦:“......”

“就毕业头两年,我们有时是竞争对手呢。后来我去给综艺做策划,她么,彻底淡出这个行当了。”

“那倒也是,她写剧本投剧本有些一根筋,混不开是正常的。”

陆勇在那头感慨地笑起来:“缪导这是惺惺相惜啦?你真要找她不妨托一下黄老那边。就我们系里驼背矮个儿的老头,笑起来牙齿打晃那个。我记得黄老挺看重她的,规劝过她给本子里增加点感情戏,摆在一旁当花瓶都是极好的,可她愣是不同意。”

缪悦听出来,陆勇这是在调侃,酆洴比她还轴呢。

诚然,走到今天这一步,缪悦明白有些坚持是无谓的,但年轻人总是难以摆脱这一身傲骨和气性。

因为陆勇已经力所能及地给她指了方向,缪悦也就不再纠结酆洴的话题,两人絮叨了一会儿同学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