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些个时代,二十岁的弱冠之年,正似花一样的年华,男孩子的生命才刚开始发芽,女孩子的生命就已经凋谢了。

剩下的八千里路云和月便只是出嫁第二天的轮回——第一天俨然是不算数的,上了花轿,走出娘家,新郎背着新娘,在一片刺耳的恭喜声中为自己造了一个美丽的梦——第二天梦便破了,破得像碎猪肉那样湿软无骨腥气四溢。

起话要起头,这段故事还要从蓉芷的妈,秀莲开始说起。

秀莲的婆家是这一带有名气的望族,穿的是翠云坊的绫罗,南高坊雪缎,戴的是蕊芙庄的金子,薛家铺的翡翠,祖上是做官的。论起姓氏就尤为特别,不知是哪一朝哪一代的祖先为避祸给自己改了一个南姓,人称中原南家。

秀莲要嫁的就是南家的大少爷南宆钧。这南宆钧原是有一房正夫人的,生了一个女儿后撒手西归了。秀莲过去这是做填的。所以也不论家私门第,只论长得好歹,秀莲是这一代有名的美人,所谓人如其名,生的如莲花一样漂亮。

说起名字,就不免要多着些笔墨了。

秀莲妈妈那一代人特别喜欢给子女取名叫钧,鸿,正,仿佛宇宙都溶进了这个小小软软的男孩子身体里,别忘了开天辟地以前就有了个鸿钧老祖。相比之下女孩子的名字就要庸俗粗糙得多,什么秀莲,翠花,素菊,书香门第就取什么琼,什么影,什么月,总不过绕不开花前月下四个字过去不罢了。

此情此景仿佛是如厮:

某家内子生了个带把的,阖家上下搬来一座汗牛充栋的书库,恨不能将浩如烟海的史书查遍,最后再挑挑拣拣几个字,求神拜佛问了算命先生以后才肯落笔成字。生了个女儿便抬头看看天,低头看看院,操着一种恍然大悟的口气说,啊!院里荷花开了那就叫莲吧。

诚然,秀莲的名字就是这样来的。

没人觉得这名字不好,除了她自己。

秀莲暗中给自己起了一个名字叫瑛墨,带了一点儿英气和书香气,是令她满意的。

不过她还是拗不过父亲,顶着秀莲的名字嫁进了南家。

烦劳的琐事充塞着她此间的生活,这一叫便改不过来了,以至于再也没想起来自己年轻时起过瑛墨的名儿。

最后令她想起来的时候是自己的女儿生了个闺女,祖父不在了,请祖母帮忙赐名。她看着院子里的黄花池子里的红莲树上的海棠,红红绿绿铺满了她的眼,但却意外地令她遥想起了二十多年前的一下午。她也是坐在太阳下自家颓圮的矮墙院子里,喂着大白鹅时,忽然火花烧了她的脑子,蹦出了瑛和墨两个字。

她书读得不多,只能识得几个常见的人名,‘瑛’和‘墨’两个字便是从那考上了举人的亲戚家里抠出来的。他们家有几个表哥,一个叫墨钊,一个叫涟瑛,秀莲觉得那个钊字太男孩气了,涟又同莲大差不差,独喜欢墨字和瑛字,一个听起来有文化,一个听起来大方。有人说缺什么补什么,秀莲大概就是这么想的。

嫁了南穹钧以后,第一年就生了个闺女,老爷取名蓉芷。这瑛墨就是蓉芷十八岁时生的女儿。

秀莲嫁给南穹钧的时候他已经有四十多了,蓉芷是他老来得女,宠得厉害。可惜好景不长,南穹钧撒手西去以后,妯娌们便瞧不上蓉芷这个填房生的,母女两个日子过得一落千丈。

个中故事还有待细说,且说回到蓉芷出嫁之前。

那时正赶上南家老太太病危,把秀莲叫到跟前,抬手指了指床底下的金丝楠木大箱子。秀莲不知何意,老太太弥留之际话也说不全了,冒着酸气的嘴巴里跟含了苦黄连似的,出气多来进气少。

秀莲打开金丝楠木的箱子,原来里头竟有一件鲜红的嫁衣。秀莲惊讶之余,左瞧右看细细端详,怎地也不觉得这质地、这颜色像是市面上哪个名贵布坊里出来的。

只因这颜色将暗未暗,呈酱红色,有种把胭脂膏子捣烂了沉进水里后的模样。闻着气味,带着一股子腥气,摸在手里头滑不溜丢,像是刚从河里捞上来草鱼的肚皮,一个不小心抓不住恨不得从手里滑下去。

再看那绣线也十分古怪,竟不是匀色的,一段草黄接着一段湖绿中间没有明显的分界,再接下去变成了陈蓝,秀莲虽没多大见识,也好歹知道一般的绣线不可能是这样色。

再看嫁衣的样式,就有点过时了。

像是祖宗奶奶那辈的物件,并透着一股子霉味,想是这些年压在箱子里太久了的缘故吧。

这时候,老太太说话了。

她微睁着核桃似的肿眼皮——老人生了病,浑身都是浮肿——对秀莲断断续续地道:“大媳妇……你虽不是穹钧的原房,但好歹是嫂子。这是我们南家的传家宝,它是你太奶奶用孔雀毛制的绣线做的嫁衣,我们家女儿出嫁都穿这一件,现交给你保管。”

秀莲一听,这真是奇了。南家世世代代嫁女儿难道就穿这么一件,却留了这么久都不会坏么?

她也只是心里嘀咕,面对老态龙钟的老太太,也不好龃龉。

她又接着说了:“抬头嫁女,低头娶媳,咱们南家的女儿世世代代都是高嫁的,每一代夫妻都相敬如宾,亏得这宝贝嫁衣,日后咱们蓉芷出嫁你要记得给她穿。”

老太太说这句话就像筛糠一样,滴滴答答往下冒,冒一寸卡一会,好容易把话说全了。结果人就驾鹤西去了。

老太太的丧是这五年来第二个丧了,不知怎么地南家最近有些不太平。

二少爷遥均走在老太太前头,二房剩下一对孤儿寡母,眼看跟秀莲成了一样的命,这官家小姐出身的二嫂子死活看不惯秀莲,处处要压她一头。

就连闺女的终身大事也成了她们嘴里攀上比下的物件。

那蓉芷长大了,如今也出落得个年方十八,正是许人的时候。南家给她许了一个姓王的公子,名叫王常贵,是前朝尚书的四世孙子。但蓉芷还没见王公子之前便先和一名叫许莜的书生一见如故互有往来了。

原本梁山伯与祝英台的故事眼看要从故纸堆中大变活人了,只可惜老太太棒打鸳鸯,偏要令那还没考上举人的许莜知难而退。

枯叶似的黄铜镜中倒影出姑娘凝脂饱满的脸庞,带了点十八九岁特有的婴儿腮,梳着两个羊角小辫以示还未出阁,这是南家大房女儿蓉芷的贴身丫头梨花。

梨花面白娟秀,噙着一丝浅笑,正给小姐梳头。

“王公子那里,可是不见了?”

“不见,那日上书房时碰巧见了一次,文酸书绉的味道像极了平日里求阿爹办事的门客,我是见了十多年惯了,可不想日后再见个几十年的了。”

梨花迟疑道:“他有老太太的恩准,小姐不见他不打紧,只怕老太太不依。”

一句话又惹来蓉芷的嗔娇:“哼,凭他怎地,能绑我上花轿不成。我虽不是原太太生的,好歹是个小姐,母辈差一些又能怎样?老太太听了二婶子的话吃了称砣要把我嫁出去,左不过是因为我认得书识点字,比二姐姐好了不少,她又妒忌了,想找个婆家来管着我。就算我要嫁,长幼有序,也不该在姐姐前头嫁!”

梨花素知蓉芷心性——是个薄命司出来的,却又始终要强。那做填房的母亲在平辈里矮人一头,始终是她心里一块疤。便也不好多说什么,只是宽慰两句。

说话功夫梳好了头发,梨花又拿来一条纹丝雪皱的带子,别在蓉芷发间充当抹额,一柄金色琉璃簪子挽在发林之中。接着贴上凤海棠花钿,绢紫色细花蕊摇,头发的功夫方是粗粗完成了。

平日里一向大咧的蓉芷不爱做细碎的打扮,只因今天是老太太八十大寿,合家带养下人都要穿戴整齐出席。

但蓉芷却不是单为老太太打扮的,只因来宾有一位远方亲戚,隔了三四代以后不如南家鼎旺,这一代单传了一位姓许的公子。蓉芷和这位公子原是在学堂认识的,得知是远方亲,便更近了一层。偶尔无话不说,偶尔小打小闹,蓉芷男装打扮无所拘忌,两人便有了交情。

隔着一罩檀木雕花细篾窗,外面的蕊儿不住朝里头张望。

蓉芷缓步走出来,笑她:“嗳哟哟,瞧你这丫头片子的模样,在自家倒像是做贼了,”

“快些走吧,老太太要等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