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醒和昏睡在一段时间里对谭啸而言已经没有区别。昏迷的时候似乎总有意识存在,飘飘荡荡地浮在虚空中,却像被一根线紧紧地拽着,竭力挣扎,但又无法逃开。

 隐约中还有低柔的人语和温暖的怀抱,仿佛在另一个世界里,无法感知,无法醒来。灵魂好像飘浮了几个世纪,没有任何负担的彻底放纵让谭啸体味到了久违的轻松。

 那是一种失重般的快感,没有仇恨,没有痛苦,忘记一切的美丽眩晕。多么令人迷醉的诱惑…无需坚强,无需支撑,丢掉负重的生命被一种无法克制的要倒下的欲念支配。

 就这样,眩晕着,倒下去,坠落…谭啸对自己的清醒并没有感觉。阳光很灿烂,射进眼底又引起熟悉的眩晕。周遭的景物渐渐清晰,似乎陌生得紧,一时竟不知今夕何夕,此地何地。

 记忆在一点点回溯…只记得好像被人催眠了,然后是一段毫无印象的空白…后来,一个坚定的声音要自己…爱上佟天海?!简直滑稽透顶,谭啸不屑地嗤笑,却不知为何胸口一紧。

 好像,不止于此,那声音又说了什么?还有什么被忘记了?…不爱秦雪依!

 “秦雪依”三字仿佛是引发了连锁的机关,谭啸的头“轰”地一下痛了起来,开始是细细的痛,一点一滴地侵蚀,后来便象是被磨盘碾过,再被重锤敲遍,沉沉的,闷闷的,烈烈的痛。

 谭啸闷哼一声,双手紧箍着头,低声呻吟起来。辗转反侧间,腕上的金属链碎碎地响,谭啸想也没想便拿起它绞住脑袋,用尽力气把链子从两面拉开,试图把那撕心裂肺的痛从脑中驱除。

 直到秦雪依的影像在脑中逐渐淡去,剧痛才有所缓解。谭啸伏在床上大口地喘着气,冷汗淋漓。可是只要稍稍念及秦雪依,疼痛便再次排山倒海般袭来。

 谭啸终于明白,秦雪依,在佟天海残酷的折磨下,无意中,已经变为不可触碰的禁忌。翻滚着,喘息着,谭啸的神志被痛苦折磨得几近崩溃,不由得再次陷入黑暗。

 再醒来时夜已深重,谭啸费力睁开沉沉双目,眼前一片朦胧的昏黄。模糊的视野逐渐清晰,谭啸有些意外地看到佟天海紧挨着他安静地坐在床的另一侧,在灯下读着一份文件。

 他意外的不是佟天海的出现,而是惊讶于流动于两人之间,从未有过的,一种叫做“平和”的气氛。他和他并非没有同宿过,但在这张床上,面对着那个人,所有夜晚在谭啸的记忆中烙下的只有屈辱,凌乱,和无止境的疯狂。

 然而现在,他在床的一边静静地阅读,他在另一边静静的躺着,包围在幽暗柔和的灯光之中,两具身子间隔的距离之短完全可以称得上亲密,怎么看都不像是敌人,倒像是即将就寝的爱侣。

 谭啸放任自己的目光落在佟天海的侧影上,疲累的头脑拒绝了思考。也许即使不在视线之内,被人看着也是会有感觉的吧。佟天海直觉地捕捉到这束目光,侧过头来,发现身边的人已然清醒。

 “醒了?”佟天海问道,一边放下手中的文件,拿起床边的水杯连同几片药递了过去“听说今天你头痛得厉害,医生留下了药,这是晚上的那份。”

 谭啸支起身子,毫无抵触地接过水,服了药,然后平静地说到:“我以为我不可能醒来了。”

 “哦?”佟天海把空杯子接过放回去,直视着谭啸的眼睛,那里没有了平日的轻嘲和冷傲,只剩下淡淡的疲惫和倦怠的沉静。

 “斩草除根一向是你的风格,我不知道还有什么理由使你利用完我后却不杀我。”谭啸抬起头对上佟天海的视线“还是说,你不想让我死得那么轻松?”

 “我佩服你。”佟天海淡淡道,就象说“我见过你”那样直白简单。“嗯?”谭啸失笑“这也算放过我的原因?”“不算么?”佟天海的正经无懈可击,虽然他的话在谭啸听来如此荒谬。

 “或者…”谭啸眼中闪过一丝精光“你动心了?”戏谑的语气。佟天海“啪”地把灯关掉,身体随着黑暗向谭啸压来:“你还真自信。”

 谭啸任他伏在自己身上,也不挣扎:“说说而已,你的反应大了点吧。”

 “你的身体…这个理由还不够充分么?”佟天海轻吻谭啸的唇,手指插进他的发细细摩挲,享受着他罕见的柔顺“你今天异常安静啊。”

 “彼此彼此。”说罢,谭啸含住入侵的舌尖。这是两人第一个纯粹的吻,无关征服,无关欲望,只是…一个吻。是夜,没有性爱。佟天海在一旁睡得深沉,谭啸未曾合眼,不能入眠。

 被严重摧残的神经彻底打乱了他的作息。失眠的麻木逼得他辗转反侧,空白的清醒让他心浮气躁,却又不得解脱。

 多年来早已习惯独眠,而现在却与自己的敌人同榻而卧,这情景不能不说是诡异。谭啸放弃睡眠的打算披衣而起,以他现在一手被缚的状态,也只能是“披”

 而已,手上的链子时时提醒着他的屈辱,谭啸微抿的唇角透出一丝狠厉。

 拉开窗帘,迎进满室星光。月亮落在他的眼底,晶莹莹地亮着。清冷的光晕勾出他修长优美的身形,自然的,仿佛要融入这夜色一般。

 思绪慢慢沉淀,谭啸极力克制着触景生情的思念。深呼吸,一次,两次…平静,平静,回忆的剧痛,千万不要在此时袭来,他需要夜的深沉,助他绝对冷静地思考。

 以现在的心力体力来应付骤变的状况和佟天海扑朔迷离的态度,的确要把策略重新改过了…可越是排拒,那思念的狂潮便越加汹涌地扑来。雪依,雪依…谭啸的头又开始隐隐作痛。

 而他唯一能做的,就是闭上眼睛,深深地呼吸。佟天海醒来时看见的便是这样一幅景象,月下美人让他想起了那些很久远的诗句。

 月华流水般地披泻在谭啸身上,隔绝了黑夜永恒的幽暗,只留下微蹙的眉尖上一点苍白的沉郁和朦胧的虚幻。

 又是那种仿若消失似的错觉,使佟天海急于发出一些声音,证实以及挽留他的存在:“睡不着么?”窗前的人没有回答,却转过身从银霜般的月光下走过来,一步一步,踏回黑暗。

 潇洒淡然的步履,像极了踏月留香的楚盗帅,那么,他又想取走什么,以这样绝对诱惑的姿态?然而他什么也没做,只是掀开被子躺回床上。

 很意外地,谭啸感到佟天海的手插进被子,摸索着,握住了自己的手。没有抱他吻他占有他,而是…紧紧地握住他的手,一瞬间脑中闪过无数个念头,却快得无法捕捉。

 谭啸懒得去挣脱,便顺其自然。佟天海手中的手(好怪的说法,但总不能用柔荑吧?)是凉凉的,掌心还微微沁着汗,他仔细地拭去那抹潮湿,然后五指与他的交叉,紧紧地,握起来。

 那晚,佟天海一夜好梦,而谭啸,一夜无眠。第二天佟天海便离开了。毕竟,海蓝宝石的中心不在马来西亚。寂寞可以让人疯狂。谭啸不害怕寂寞,却不堪忍受空虚。这些年独自一人,寂寞早已成为习惯,可若长时间被关在一个屋子里面什么都不能做,那感受则远非一个“寂寞”可以形容。那种日子简直让人连叹息都做不到,没有交流,没有阅读,没有工作,连思考也带着空漠的茫然和可能随时引发的剧痛。

 太阳升起又落下,机械的周而复始让谭啸抛弃了时间的概念。只有最基本的生理需求的生活,好像根本失去了生存的意义。

 然而对这种日子何时终结的未知才最令人惶然和恐惧。之前还可以把逃离作为目的,可是在这种希望彻底断绝的现在,只剩下能把意志吞噬的,完全的空虚。

 当谭啸开始猜测起佟天海的归期的时候,他惊恐地发现自己的自制力已经濒临崩溃。他开始大声地背诵法律条文,有时则换成拜伦的诗或者莎士比亚的剧。

 如果这些也抵挡不住空虚的绝望,他便让自己时刻思念秦雪依,用身体上的痛楚来以毒攻毒。不知过了多少天。在一个晴朗的夜晚,谭啸刚刚经过一场疼痛后脱力地躺在床上。

 门被开启,到了送饭的时间。来人把饭送进来,谭啸却迟迟没有听到那人出去的声音。他克制住与人谈话的欲望,只是淡淡地说:“你可以出去了。”来人却笑道:“怎么,不欢迎?”

 谭啸睁开眼,惊坐而起,是佟天海?!

 “啸,我回来了。”平平淡淡,悠悠然然。手紧攥着床单,谭啸双唇微颤,竟说不出一句话来,只能看着佟天海一步步走近,微笑着吻住他。

 光是压抑回吻的冲动已是极难,拒绝更是无从谈起。佟天海当然不会错过这个机会,他顺势将谭啸揽在怀中,左手轻抚着他光裸的上身。

 “知道我今天为什么回来?”佟天海放开谭啸的吻,低哑地问。“嗯…”谭啸喘着气,还没有从刚才的冲击中回过神。佟天海抬起谭啸的脸正对着自己:“啸,别告诉我你忘了今天是你的生日。”

 “生日?!”谭啸骤然清醒,这些天昏昏噩噩哪还记得时日?长久的孤单与空虚竟使他在佟天海面前失态如斯,岂不是正中佟天海的下怀?

 谭啸拿开佟天海的手,从暧昧至极的姿势中挣脱出来,口气又恢复了以往的清淡:“难道你还有什么生日大礼不成?”

 “聪明,如你所想。”佟天海拉起谭啸,把束缚他许久的链子解开“跟我来。”

 离开那间囚禁他的屋子,谭啸只觉得恍如隔世。有多久没有呼吸到了,这样自由的气息?佟天海拉着他的手穿过熟悉的走廊,来到尽头的一扇门前。

 “我想你应该会喜欢。”佟天海转动把手,推开门。谭啸站在门外,目瞪口呆这是一件新布置的书房。两面墙的新书,似乎还可以闻到书页的清香。

 另外一侧,靠着一架崭新的钢琴。谭啸没有上前,疑心自己是否置身梦境。在快要被空虚侵蚀掉之后,这种充实的幸福来得太过突然。

 “这就是…你送我的礼物?”不确定的声音,带着常人难以察觉的颤抖,但这当然不包括佟天海。佟天海把头放在谭啸的肩上,在他耳边说道:“不止这些。如果你聪明的头脑不计算着怎样逃离我,我也可以把自由打包一并送给你。”

 谭啸在心中苦笑,佟天海果然是一个高明的猎手。把属于你的东西夺走,再把一部分故作慷慨地还给你,却像是施了多大的恩惠一样。

 而可笑的是,刚刚自己居然真的有片刻的感动和满足。自己的意志力,在被催眠之后,似乎是越来越差了。

 “你所谓的自由,到什么限度?”佟天海很是大方:“在你生日这天,你可以提任何要求…只除了离开,时效是今夜十二点之前。”

 谭啸当然不信,指指手腕:“包括帮我解开这个该死的追踪器?”佟天海看了一下手表:“现在是二十点零三分…你信不信我可以用四个小时来开那把锁?”谭啸撇撇嘴:“言而无信。”

 “真的,除了这些涉及逃跑的愿望。我愿意满足你的任何要求。”佟天海说得一脸真诚。谭啸唇边闪过一丝不明意义的笑容,突然把佟天海扑倒在地压在身下,脸与脸不过寸许的距离。

 “如果说我想上你呢?”佟天海无奈笑道:“你就不会用个委婉一点的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