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雪下得越来越大了,院子里静得不行,远处宿舍里偶尔倒是有些声音传过来,女孩们扯着嗓子嬉笑打闹,一派无忧无虑的模样。

见钟沥没答话,阮阮仰着头,又加大了一点声音,问他:“钟先生摸过了,我退烧了吗?”

钟沥手腕忽而一转,紧接着整个手掌都覆到了阮阮的额头上。

她的额头还是很烫,衬得他温热的手都显得有些凉了。

她额前的头发也被之前汗湿了,杂乱地贴在额头上,钟沥把那些碎发捋到一边,阮阮任他动作,没有动弹。

半分钟后,他才将手拿开,转身继续去给她盛粥。

“还在发烧。”他说。

阮阮恹恹地“哦”了声。

钟沥把粥递给她:“怎么?”

阮阮说:“也不知道下午分组怎么样了。”

钟沥说:“你不是说,只是随便参加一下,怎么还关心这些?”

阮阮一怔。

热粥滚进喉咙里,很熨帖地暖着她的胃,钟沥却像是只是随口一问,并没有追问她的答案。

阮阮往外看了看,又说:“对了,您怎么会在这里?”

她早就想问了,刚刚一打岔忘了,钟沥说:“你大概忘了,我是导师。”

阮阮翻了个白眼,毫不留情地拆穿:“您就是装装样子,这个环节你来了也没什么用嘛。”

她嘴里含着粥,这话也说得含含糊糊的,自个儿还以为自己藏得很好,钟沥却是气笑了:“我发现你生病之后,胆子变大了。”

阮阮被呛得咳嗽了两下,警惕地看着钟沥。

钟沥却没再继续追究,只说:“降温了,顺便给家里小朋友送两件厚衣服。”

“……小朋友,桑淼吗?”阮阮试探着问道。

钟沥眼睛忽地往下一瞥,阮阮挪开了视线:“我瞎猜的。”

钟沥看了她片刻,阮阮解释道:“我以前听你……听你……”她话说到一半,却又不知道怎么接下去了,耳后一片通红。

总不能说,我以前听你在床上叫过什么“小桑”吧?

不过,桑淼和钟沥的关系,也的确只是阮阮的猜测,主要是,桑淼实在太小了,四、五年前,她还没有成年……

阮阮眨了眨眼,不由得再一次抬头看向钟沥,一副怀疑人生的模样。

钟沥该不会……

钟沥打眼一看就知道这小姑娘在想什么了,他真的很想敲开她的脑袋看一看里面究竟是什么构造,这么离谱的事,亏她想得出。

钟沥及时制止道:“她姐姐从小跟我一起长大的。”

“哦。”原来如此。

阮阮继续低头吃东西,气氛一时尴尬起来。

阮阮默了默,又没话找话道:“医生什么时候回来?”

钟沥掏出手机看了眼时间,说:“听说有练习生扭到脚了,应该还有一会儿。”

阮阮百无聊赖地又“哦”了一声。

北风猎猎,隔着玻璃传来一阵类似于野兽怒吼的声音。

阮阮看了看钟沥搁在桌面上的手机,斗胆问道:“我可以用一下您的手机吗?”

钟沥疑惑地看着她。

阮阮说:“太无聊了,我刷会儿剧。”

是她之前看了一半的,一部关于暗恋的电视剧。

男女主分开多年,再次相逢,夙愿成真。

她现在才看到二分之一,男主角还没有将自己的心迹表明。

剧情很慢热,但画风很温柔,阮阮看得快要睡着。

钟沥掏出了电脑,开始坐在旁边处理工作邮件。

看到某个地方的时候,阮阮其实脑子里过了一下——钟沥很闲吗?给桑淼送完衣服为什么还不赶紧走,为什么要留在她的病房里?

但困意来袭,容不得她多想,她脑袋一点,人快要磕到面前的小桌板上时,陡然被一双手托住。

钟沥皱了皱眉,怎么额头还是这么烫?

阮阮觉得难受极了,虽然屋里开了空调,她身上还盖着很厚的被子,但是还是冷。

不仅冷,全身的皮肤都好像被针扎着似的,刺刺的痛。

她嘤咛了一声,迷蒙地睁开眼,眼前人影憧憧。

钟沥拿起手机,不知道拨通了谁的电话,她隐约听见他在问:

“怎么还没退烧?”

“什么时候回来?”

“我带她出去治……”

话未落音,眼前倏地一暗,阮阮还能听见电话那头的医生像是说了一句脏话:“靠!怎么停电了!”

停电了,他们这边又偏僻,一时半会儿找不到人来修。

最重要的是,雪封住了路,这么晚,而且雪依然还在下,这边又是山路,车子开不进来,人也出不去。

网上全在大肆报道这场突如其来的多年难遇的大雪,才下几个小时,路上的积雪就已经到人的小腿。

对此,有人欢喜,有人忧愁。

屋里的暖气在渐渐抽离,阮阮将被子又裹紧了些,嘟囔道:“好冷啊。”

钟沥盯着自己在十秒前因没有电而自动关机的手机,无言了片刻,弯腰去给阮阮掖被子。

医生一时半会儿怕是过不来了,就算过来也没用,这黑灯瞎火的,要怎么治病?

好在电脑还有一点余电,只是停电了,没有网,他就着电脑屏幕的光,把阮阮裹得严严实实,才有些烦躁地靠到椅子上。

阮阮其实没睡着,她就是难受,下意识觉得躺下会舒服一点,但并没有。

她的呼吸都是灼热的,整个人缩在被子里不敢动,一动就冷得更厉害了,钟沥想了想,把自己的大衣脱了下来,盖在阮阮身上。

她好瘦,整个人裹进被子里后,就变成了一个细细长长的蛹。

钟沥这样想着,突然有个什么东西从大衣口袋里掉了出来,他拿起来一看,才发现是个烟盒。

里面就只剩下一支烟了,他倒着磕出来,看了看阮阮,又走到门口,才衔在嘴里点燃了。

门半闭着。

远处的练习生们激动疯了,嗷嗷地大叫着,像学生时代突然停电的晚自习,本来要上课呢,突然因为这场意外而取消了。

大家就开始欢呼,亢奋地坐在座位上等待着老师下达“放学”通知。

教室里闹成一片。

钟沥突然想到,他第一次见到阮阮,就是在那样一个晚上。

那时她正在念高三,他因为一些事情,恰好去他们学校走了一趟。离开时,停电了,他从教师的办公室里出来,看到坐在窗边和同桌打闹的她。

那时的她脸庞还未完全张开,看起来青涩极了,鼻尖上有几颗小雀斑,在烛光中欢快跳跃。

不知同桌究竟讲了什么笑话,她笑得东倒西歪,目光掠过窗外时,恰好看见他。

夜色里一道颀长挺拔的身影,那时的他亦不像现在这般冷峻,面上还带着几分少年气。

穿黑色衬衫,戴棒球帽,耳朵里永远塞着耳机,走路时,也像是在跳舞。

格外富有节奏感。

许是感受到了她的注视,他突然侧过头来,四目相对,阮阮弯起眼睛,忽地一笑。

像开在暗夜里一朵明媚的花。

从没在学校里见过这个人呢,阮阮想。

同桌从后面拍拍她:“看什么呢,阿阮?”

阮阮收回视线,摇摇头。

后来再见面,便是在南城某个声色场所的包间外,她满身酒气,跌跌撞撞不知从哪里跑出来,一头撞到他的怀里。

她身后还跟着一个大腹便便的中年人,钟沥见过脸,对不上名字。

那人一见是他,脸上立时露出谄媚的笑:“抱歉,家里养的小东西不听话,喜欢乱跑,冲撞了钟先生您,我这就替她向您道歉。”

他边说话边作势要上前来拉阮阮。

女孩在他怀里抖得厉害。

她的手紧紧抓着他的衣襟,也不知究竟鼓了多大的勇气,声音里带着抑制不住的哭腔。

“钟先生,我很喜欢您,喜欢您很久了,我……我可以做您的女朋友吗?”她说。

钟沥淡淡垂眸。

他其实不常来南城,但南城几家势力变|革他还是多少有些了解的。阮家的小姑娘,据说现在是盛川的未婚妻,怎么落魄成了这个样子?

他久久不说话,三人在走廊里僵持着,中年人脸色黑得厉害,眼睛死死盯着阮阮,像一条正在吐信子的毒蛇。

钟沥的手落在她的后背上,她只穿了件礼服裙子,大半个后背都露在外面,光滑的皮肤被他的手掌一碰,很快便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他似乎是笑了一声:“哦?有多喜欢我?”

阮阮身子僵住,就在钟沥快要不耐烦的时候,她突然踮起脚尖,吻住了他的唇。

她先前喝的酒大抵是梅子味儿的,有些苦,有些酸,有些涩,就像她整个人一样。她从来没有主动吻过谁,完全不得章法。

像一只小兽,窝在洞穴里,啃噬着自己春天屯进来的食物。

她的嘴唇也是软的,就像她整个人一样,就像她的名字一样。

她的双手抓着他的双臂,闭着眼,小心地探出舌头,舔了舔他的唇瓣。他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她的眼泪一直在无声地往下掉着,睫毛已经湿透了,脸也湿透了。

但她神情虔诚,就好像——他真的是她喜欢了很久的人似的。

他叹了口气,捏住她的下巴,她的嘴巴被他捏得有点变了形,半张着,像只懵懂的小鹿。

有点可爱。

他的手指擦了擦她的唇瓣,上面仅剩的一点口红也被他擦花了。

他漫不经心抬眸看向那个中年男人,神色冷厉,那人神情僵了片刻,才不怀好意地笑道:“这不是我的人,恐怕钟先生得经过盛总的同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