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好了暗下出宫去南郊枣圆寺烧香祈愿的事,朝雾便等了李知尧两日。哪知恰巧这两日朝中发生了大事,李知尧突然忙得脱不开,不时就要与朝臣议事。
朝雾看他抽不出时间来,又等了两日,便自己素装拾掇一番,领着秋若出宫往南郊枣圆寺去了。车马都是备好的,暗中保护她的人也足够,倒是也没什么可担心的。
马车晃晃悠悠出了宫门,再沿路一直往南走。
朝雾与秋若并肩坐在一起,与她说话,“希望枣圆寺的这个菩萨真是个灵的,若祈愿后真能怀上,到时候我一定携重礼还愿去,让他们香火不断。”
秋若对佛门的事可没那么了解,她以前跟朝雾去檀香寺烧香拜佛,每回听大师讲经都昏昏欲睡。但她也不扫兴,顺着朝雾的话说:“娘娘这么诚心,菩萨一定会显灵的。”
朝雾笑笑,“但愿吧。”
马车一路往南走,出了南城门过一片民舍,再到南郊。朝雾和秋若一路上随意说些话打发这赶路时间,秋若不时还稍稍打起马车窗帘子,往外偷偷瞧上两眼。
马车行到南郊枣圆寺,在山脚下停下来。
枣圆寺坐落在半山腰里,马车是上不去的,朝雾和秋若只能下山徒步上去。
山路由一块块石板铺就而成,左右宽度甚窄,若迎面下来人,还得侧着身子避让才能过去。有的地方又有些陡,即便寺庙不高,爬上去也仍要费不少力气。
朝雾在脸上遮了两层面纱,只露出一对眼睛,喘气都有些闷得慌。
好在不是炎热的天儿,不然必是满头大汗。
秋若扶着朝雾一步一步往上爬,爬得累了就避在一侧稍微休息会。
休息的时候平着气息,抬眼往上瞧,嘴里道:“快了。”
缓好了气,朝雾一鼓作气,继续往上。
秋若跟着她一侧,一直抬手虚扶她的胳膊,生怕她累得脚下站不稳。
两人就这么爬一段歇上一阵,上到半山腰的枣圆寺。
到了上头仍先休息了片刻,之后才去找送子观音祈愿去。
朝雾烧了香,在送子观音前的蒲团上跪拜许了愿,之后又捐了些香油钱,与其他往来妇人无二,又带着秋若在此处走了走。难得出来这里,看看景色再走自是不亏。
私下出来到这外头,秋若自然也不叫朝雾为娘娘,还是管她叫夫人。
两人在寺庙内院赏玩一气,也就打算下山回宫了。
下山要比上山容易许多,但看着脚下长长延申下去的阶矶,还是少不得要长长吐出一口气,给自己打个气。再是容易,也是要一级一级往下走的。
她们这两年养尊处优的日子过惯了,也就娇气了许多。
再做这徒步爬山的事,自是觉得艰难。
秋若扶着朝雾的手腕往下走,每一步都走得格外小心,并且每走下去一小段,她就会小声提醒朝雾一句:“夫人仔细些,路陡。”
朝雾仔细看着脚下的阶矶,声音盖在面纱后,“这人啊,就是享不尽福受不尽罪。苦日子过惯了,什么苦都吃得来。好日子过多了,就一点儿苦也吃不了了。”
秋若笑笑,“但凡有好日子过,谁愿意去吃苦?咱有那福气不用吃苦了,自然要把福想尽。”
朝雾轻吸一口气,“是啊……”
主仆两个说说笑笑一步步往山下去,途中未曾休息过几次,下去用的时间也就比上来少了许多。走完最后一级阶矶落地,朝雾和秋若同时松了一口长气。
朝雾低头整理了一下裙面袖摆,也把脸上的面纱理了一下,这便打算去上马车回宫里。然她刚和秋若往前走两步,身边忽擦肩过去一位身着紫衫的妇人。
朝雾原没多看,也没注意。
甚至于听到身后传来两声“大妹妹”,她也没有回头。
直到那错身过去的紫衫妇人回头堵到她面前,截断了她的去路,她才意识到这两声“大妹妹”是叫她的。而这个她没注意的妇人,是她再熟悉不过的人——她大嫂子温氏。
温氏在她面前微微睁大了眼睛,平着气息盯着她道:“是大妹妹么?”
朝雾端得面上没有一丝波动,只露出的一对眼睛,眼底也无半分波澜,目光略微往下敛了敛,回了温氏一句:“这位夫人,您怕是认错人了。”
说完不理会温氏,越过她就要往前走。
结果温氏听到了朝雾的声音,越发笃定就是她,忙又追到她面前,对她说:“大妹妹,多大的仇怨,见到大嫂子连认也不认了?哦对,你现在已经是一国之母了,是我失礼……”
朝雾原就是私下出来的,并不想暴露身份惹麻烦。她如今的身份太过特殊,哪里能这样在外面行走?若是叫温氏嚷嚷开,岂能有好事?
因没让温氏说完话,朝雾转身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子,眼梢尽是冷意,吓得温氏连下头的话都没能说出来。她也没再让温氏再继续说话,拉了她就走。
温氏被朝雾这样的举动吓到了,一时间愣愣的缓不过神来,直让朝雾拉到了马车前。她身后还带了个丫鬟,大气不敢出,也随着跟了过来。
朝雾把温氏拉到马车前松手放开她,示意她,“有话上去说。”
在温氏的印象里,她这个小姑子是最柔和好说话的。而此时眼前的朝雾,却莫名让她浑身汗毛直立。也因为下意识的怵,她没说什么就上了马车去。
朝雾随在温氏后头上的马车,到了里头坐下,抬手摘了面上密纱,语气平缓道:“好久不见了,没想到会在这种地方再碰到。”
这也就算是默认了,温氏此时却已不再有情绪起伏,不像刚看到朝雾那一刻那么激动。她这会儿是完全看出来了,她这个小姑子,早不是以前那个娇滴滴好说话的大小姐了。
她敛了敛目光,坐着颔首施礼,“皇后娘娘。”
朝雾把面纱叠起来放在一边,再看向朝温氏,“您苍老了许多。”
温氏听得这话就觉得异常心酸,心头翻起酸水来,忍也忍不住。她低眉吸两下鼻子,平了平情绪,开口道:“没有办法,自从老爷去后,厘家被罢官削爵,之后那日子哪是人过的。”
朝雾看着她,眼底仍没有半分波澜。
片刻后她低下目光来,轻轻笑了一下,并不接这话。
温氏看她不说话,自己慢慢抬起目光,酝酿了片刻,语气试探地继续说:“大妹妹,嫂子知道你这些年吃了很多苦,可当年的事都是老爷的意思。太太她已经尽力了,保下了你的性命。我们是都不知道内情,知道也不至于叫你吃那么些苦。”
朝雾还是微微弯着嘴角,低眉不语。
温氏不知道她到底是什么意思,又试探性地往朝雾面前凑近一点,声音越发和缓道:“大妹妹,你也是太太一手带大的,厘家永远都是你的家,你真就不要娘家了么?”
朝雾嘴角的一丝弧度终于没有了,她掀起目光看向温氏,眸光淬冰,声音却平,“厘大奶奶您怕是说错了,不是我不要那个家,是那个家容不下我。我在晋王府做侍妾的时候,你们有无数个机会可以把我认回去,可你们没有任何一个人找过我,没有一个人问我过得好不好。如果不是李知尧带我又回到了京城,让我坐到了皇后的位子上,你们真的会找我么?”
温氏被她问得说不出话来了,手指交缠在一起,越收越紧。
朝雾冷笑一下,眼角不自禁微红,“在厘家大姑娘没死的事没闹开的时候,我在秦月楼夜市遇见过厘夫人,她见了我调头就走,仿佛我是什么瘟神煞神。怎么那时候不说厘家是我家,怎么不说我是厘家的人呢?在我过得最难最痛苦的时候,你们在做什么?”
说到这里,朝雾眼角已经变得殷红。
似乎心里憋了无尽的委屈与怨恨,情绪也明显有些失了控制,她盯着温氏继续说:“我这么多年都遭遇了什么样的事情,要不要我一桩桩一件件说给你听?要不要?”
声音里有了些哽咽之意,“我当时才多大,平时连言侯府都鲜少出去,你们是我在这个世界上最亲最近的人,是我最能依靠的人。被你们抛在荒野大雪之中,你知道我是怎么活下来的?咬着牙,硬撑下来的……”
温氏眼角也红了,意识到自己要掉眼泪了,她忙扯了帕子擦了擦眼角。擦完了吸一下鼻子,她把帕子掖在大腿上,一时间也说不出话来了。
朝雾意识到自己情绪有些失控,收回目光缓了缓。
她没有让自己的眼泪掉下来,片刻后又平了语气,“人生哪有事事如意的,有所得必要有所失。我这人命里亲情薄,就是不该有父母娘家的命。”
温氏仍湿着眼眶,又吸了吸鼻子,忽伸手抓住了朝雾的手,“嫂子知道,是我们做得不对,不敢违逆老爷的意思。可嫂子也能看出来,大妹妹你还是在意的,若不在意,又怎么会这么难过呢?到底是一家人,真有过不去的仇怨么?和好了,岂不圆满么?”
朝雾忽又忍不住嗤笑起来了,笑两声,她把手从温氏手心里抽出来,看着她道:“不是难过,是心寒。厘大奶奶不是来上香祈福的么?时间不早了,您快去吧,本宫也该回宫了。”
温氏还想再说话,但看到朝雾眼底又漫起了疏离冰冷之意,她舌头忽打了结,再说不出话来了。片刻后,她又不死心地叫了朝雾一句,“大妹妹……”
朝雾什么都不想听她说了,毫不犹豫地开口,语气冰冷,“该说的话已经说完了,请您下车。”
温氏心里知道这马车不是她该赖的地方,也知道朝雾现在的地位是她攀不起的。
默了片刻,她只好摆低了姿态起身,躬身下马车。
一边躬着身打起马车门帘,温氏还一边往后瞥了两眼。
到底还是有些不死心,却又不得不走。
下了马车后,她与自己带出来的丫鬟站到一侧,看着秋若上马车,再看着马车从自己面前走远。就这样看了许久,温氏低声说了句:“已经不是当年的大妹妹了……”
丫鬟不多问她们之间的事,等着温氏又缓了片刻情绪,才开口问:“奶奶,还去寺里么?”
温氏回回神,声音里没有力气,“不去了。”
说着转了身往回走,走两步却又突然定住,想了想又道:“不对,还是得去。”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小仙女cecilianfwong的地雷,爱你(づ ̄3 ̄)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