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尽了身体里的最后一丝力气,楼骁慢慢闭上眼睛,头也落了下去,重重砸在铺地木板上。

“咚”的一声响,砸碎了朝雾所有的不屈与坚持。

看着楼骁满身是血地被抬出木屋,她心里仿佛被插-进了无数把尖利的刀子,铰碎了又被掏空,连带抽掉所有筋脉般的尖锐巨痛,让她几乎呼吸停滞。

人生究竟还能痛到什么程度,她不知道。

即便嘴巴没有被堵住,此时也已经哭到失声了。

她错了,她什么都守护不了,反而把楼骁带进了无边的深渊。

她早应该在被父母抛弃的那一刻就相信,一无所有就是她的命。

***

等到被轿子抬着下山的时候,朝雾已经耗完了身体里的所有力气。手脚还被绑着,嘴巴已经不再被封住,她却不再出任何声响,像个活死人一般靠在轿子一侧,连眼睛都不眨一下。

李知尧有一百种方法可以教训她,他也有一百种方法可以把楼骁送去知州府让他归案,但他用了最残忍的一种,让她亲眼看着楼骁在她面前倒下。

他说要让她长记性,这何止是长记性,这将成为她心里一辈子都忘不掉的阴影。

在往后的日子里,只要想起,便会有痛到骨子里的绝望。

轿子到山下换马车,马车进城直把朝雾送到家门口。

下马车的时候,她腿软得几乎直不起来。

腿是软的,意识也是混沌模糊的。下马车后她是怎么进的门,进门后又是怎么上床的,她全不记得。送她回来的人是不是说了什么,她也都不记得。

眼前是漆黑无边的夜色,她脑子里只有楼骁在她眼前被一枪一枪-刺穿,吐着血倒下的样子。

他对她说对不起,他何曾对不起过她?

她已经哭不出来了,整个人都痛到麻木了。

歪在床上一整夜,目光呆滞干枯,等雕花窗外亮起光,院里的枇杷叶子被风吹得沙沙作响,她依然那个样子。

她很累,想着睡着了再不醒来多好。

可是,睡了片刻还是醒了。

醒了也不下床,不起来吃饭。

她知道有人在等她,可她还在想,一根麻绳吊死了是不是会更轻松,更好?

活着这么累,为什么还要这么辛苦地活着?

她早该死,死在那杯毒酒里。

可是,她又想,楼骁不会那么轻易死的,他一定还没死。

李知尧不会让他死,那些人也没伤他的要害。

正想着,房间的门帘突然被人从外面打了起来,朝雾目光倏一下抬起。

她一直在出神,连有人进来都不知道。

进来的人不是李知尧,但她也认识,是柳瑟。

很明显,她像是来讨债的。

柳瑟看着朝雾到她床边,裙摆直碰到了脚踏。

多时不见,两人也并不相熟,她却直接开口兴师问罪:“满意了吗?”

朝雾歪在床头,看着她并不说话。

她自顾酝酿情绪,又坐到床沿上,距离更近地看着朝雾,“他为你,肯把命搭上,我问你,开心吗?”

朝雾面无表情,眼神微暗。

柳瑟死死盯着她的眼睛,“若不是你,他永远不会走到这一步。我跟着他尚能助他,而你只能是个拖累。若不是为了你,凭他的身手,什么人能抓到他?!”

柳瑟说得眼眶泛出红,语气怨恨起来,“楼骁落到今天这一步,都是你害的!我若是你,就去知州府的牢房里救他出来!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坐在这里假伤心……”

“啪!”

最后一个“心”字没说完,柳瑟右脸上狠狠挨了一巴掌。

朝雾下了狠劲,打得柳瑟的脸蛋立马就红了起来。还没等柳瑟从震惊中反应过来,她又甩起手狠抽了她一巴掌,几乎是用尽了浑身所有力气。

柳瑟捂住脸瞪大了眼睛看她,被打得竟有些懵,好半天没缓过神来。

朝雾蜷起打疼了的手,冷笑起来,笑声格外瘆人,笑完了道:“你若是想激我去求李知尧,最好是死了这条心。楼骁落到今天这一步,全是你害的。你这么想让他死,那就让他死,你这辈子也别想见到他活着出来!”

柳瑟完全没想到朝雾会是这种反应,竟也可以这么心狠手辣。她一直以为她软弱好欺,天生长得一副娇柔相,能活下来全是靠脸靠身段迷惑男人,靠哭哭啼啼撒撒娇。

被她震懵了,也忘了把巴掌打回去。

再想起这事的时候,却发现没了空隙给她下手。

她被朝雾带着情绪走,想着既她都猜到了,她也就不装了。放下手来,她看着朝雾问:“你真要看着他去死?”

朝雾眼神冰冷,声音铿锵,“李知尧应该答应了你会保下楼骁的命,你现在该找的是他,而不是我。你和楼骁一起长大,你们做了多少恶事你比我清楚。楼骁今时被抓,死亦是罪有应得!”

柳瑟被她说得心房忽一下骤冷,揣测道:“你是不是早就什么都知道?故意潜在楼骁身边,又故意引他送死,只因知道他难抓,所以使出这招?”

朝雾突然又笑起来,笑出了眼泪,“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总之都是要死的。”

柳瑟脸色大变,顿时觉得自己被骗了。送楼骁去死,怎么可能是她的本意。是晋王答应她,只要她帮忙,他会拆散楼骁和朝雾。他手下的人说了,朝雾一定会去求他,而他也会让楼骁活下来。

如果知道真的会让楼骁送死,她是怎么都不会告诉李知尧,楼骁就是鬼箫的。

没有人知道他是鬼箫,只有她知道。

她出卖了楼骁。

现在朝雾这边并没如李知尧所料,昨晚没去求他,今天亦是不打算去。刚才说了那么多冷血无情狠进了骨子里的话,看起来只想看着楼骁死,并觉得他就是罪有应得。

楼骁愿意为她去死,而她对楼骁却好像完全没有感情,根本就不关心他的生死。

她不难过悲痛,她甚至有点畅快。

畅快她柳瑟出卖楼骁想拆散他们,结果却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因为最不想楼骁死的人,是她柳瑟。

她不知道到底是李知尧联合朝雾骗了她,还是朝雾就是个薄情寡义的女人。

她满脑子都是,楼骁是不是真的要被她害死了?

骤然间失去了支撑一样,柳瑟猛地泄了身上所有力气,心脏疼得缩起来。

她一时想不清楚,又觉得脑子要炸。

朝雾软了身子靠去床头,头软软歪着,眼角也干了,慢声道:“趁他没被处死之前,你不如去求求李知尧,让他帮你进去多看楼骁几眼。你若想解气,杀了我便是。”

柳瑟听得这话,瞬间拔出了袖子里的匕首。

但不过刚拔出刀鞘,她又停住了动作。似乎是突然又冷静了下来,思考片刻再看朝雾一会,看她一脸毫不留恋人世的样子,最终把匕首插了回去。

藏好匕首,柳瑟从床沿上起身。

她脸色又好看了些,对朝雾说:“我还没蠢到这个地步。”

她想和楼骁一起死,她怎么会答应?

不管李知尧骗没骗她,朝雾都是楼骁的最后希望。朝雾不死,楼骁就有活的可能。如果她把朝雾杀了,楼骁必死,她也会跟着送命。

既然一开始选择了相信李知尧,就要相信到底。

朝雾靠在床头不动,管她蠢与不蠢,只道:“你这辈子,永远都得不到他。”

柳瑟黑着脸,“那也不会让你们双宿双飞。”

两边都不说话了,柳瑟发现面对朝雾占不到半点便宜,本想刺激她赶紧去找李知尧,结果被她带得情绪错乱,还白挨了两巴掌,于是转身走人。

门上的布帘掀起又落骁,房里便又只剩下了朝雾一个人。

周围再度安静下来,独处片刻,仍是自我怀疑自我崩溃。

朝雾歪在床头想,错了,一切都错了。

如果她早点想到柳瑟的出现有问题,不是在事情发生后才想到,如果楼骁告诉她他是官府通缉要犯,如果她告诉楼骁李知尧在逼迫她,这一切是不是就不会发生?

或许楼骁还是不能带着她摆脱李知尧,但他可以做到自保。

想想又觉得不对,只要有她在,楼骁连自保也做不到。

因为她,柳瑟才会出卖他。

因为她,李知尧才想方设法设了这么个局。

因为她,楼骁才会放下剑。

说到底,她就是个拖累。

只要她跟着楼骁,楼骁就永远安全不了。

她靠在床头一直想,想到心脏缩紧崩裂一遍又一遍,想到日头起高再下落。

没有胃口,也起来梳洗吃了点东西。

身上有了些力气,她坐在镜前抬手绾发髻。

银簪子绕起发丝簪住,用手轻轻扶一下,起身往外去。

脖子上被刀口擦出来的伤她也看到了,却不想管。

比起楼骁受的伤,她这点算什么?

她不知道楼骁是不是罪有应得,她只知道,他在她面前一直都很好很好。

他把命给了她。

他说他一心回头了,要洗心革面,重新做人。

他说他要出去找个事做,和她好好过日子。

他喝了一晚上的酒,醒来告诉她,他要给她的孩子当爹。

……

朝雾一步慢过一步地走去布溪街,在夕阳光线收尽时,进了李知尧的私宅。

进大门入二门,到李知尧的书房。

小厮通传后,她垂着目光跨过书房门槛,走过花梨木雕花落地罩,直接屈腿跪下,叠掌弯腰朝李知尧拜下去,手掌落地,额头垫在手背上,向他行了个大礼。

李知尧放下手里的书卷,视线微落看着她。

朝雾看着手下地面,湿了眼眶,跪着不起身,声音微颤:“求王爷,留楼骁一命。”

李知尧看着她,仍然不出声,也不动容。

朝雾又跪了一会,见李知尧完全没有出声的打算,只好自己慢慢直起身子来,一下一下挪着膝盖到他面前,跪在他脚踏下。

她低着头,无助得像曳在冷风中的纤弱细茎小花,低声哀求道:“王爷,我再也不敢了。”

李知尧终于有了反应,伸手下来托朝雾的下巴,让她抬起头来。

朝雾眼眶里攒了满眼的眼泪,滚落下来两颗,脸上尽是柔弱恐惧与害怕,虚视他的眼睛,再次楚楚可怜地哀求他:“真的再也不敢了。”

李知尧抬起另一只手,擦掉她脸上的眼泪。

擦完了又看她一会,轻启嘴唇,“乖。”

说完收回手起身,再没别的话,又往外道了句:“进来。”

片刻后有人弓着腰进来,是两个小丫头。

李知尧吩咐,“带下去。”

两个小丫头听言到朝雾面前,“夫人,跟我来。”

朝雾艰难起身,跟两个小丫头一起退出书房。

原房间早给她安排好了,且不与李知尧在一个院子里。

两个小丫头把她带进正房里去,拿了个瓷瓶药粉,要给她处理脖子上的那一点伤口,被她拒绝了。

小丫头没法儿,只好让她先休息休息,便退了出去。

屋子里该有的东西一应俱全,还有几套女人的衣裳。

但朝雾全无兴趣,什么都不看。

两个小丫头走后,她便在窗下的罗汉塌上坐着。

也不是规矩的坐法,把腿收了上去,抱着膝盖,靠在窗下,闭着眼睛动也不动。

晚上两个小丫头打水来给她梳洗,她也不洗,身上香啊臭啊的也不管,只坐在窗下动也不动。

两个小丫头没法儿,只好去找李知尧。

李知尧只说:“且随她。”

伤口不处理那就疼着,身上不洗那就邋遢着。

两个小丫头得了话,只好又再回去,把凉掉的水再抬走。

走了忍不住私下议论两句,只觉得朝雾可怜。

李知尧知道朝雾这样,头一晚自然没来她这里,也没叫她去他那,第二晚也一样。

看着她跟哭丧一样的脸,晦气不晦气?

直到了第三晚,他突然过来对朝雾说:“随我出去一趟。”

朝雾缓缓神,“去哪?”

李知尧道:“去了便知道了。”

朝雾此时好似被抽了魂的人,哪有什么其他想法,不过是随口问一句。李知尧让她干什么,她便干什么就是了。她给不了他其他样子,只能给他个没魂的活死人。

要出门时,李知尧颇有些嫌弃地看着她:“不收拾一下?”

朝雾摇摇头,“不了,挺好。”

李知尧也不多说什么,直接带她出去。

他每次出门用马车,都是因为朝雾,若是他自己出门,骑马便是了。

和朝雾在马车上对面坐着,他盯着她看,心里又有气又有些其他说不清的感觉。

若全是气,倒他妈的也好办了。

朝雾上了车就直接低头坐着,根本不关心李知尧是不是在看她。

她神情空空,脑子和心里,也全是空空的。

马车不知走了多久,许是走过了大半个柳州城,在一个小院子前停下来,李知尧打开车帘下车,朝雾便跟着他下车。她不知道他要做什么,也不问。

进了院子,面前有一间屋子。

李知尧带朝雾到屋子西头的窗下站定,示意她往里看。

朝雾目光无神地扫进去,扫到屋里床上躺着的人,便立马定住了,眸子里瞬间有了光。

李知尧看到她表情的变化,想讽笑却没笑出来。

朝雾看到了房里床上的楼骁,全忘了脸上表情该如何,也差不多忘了李知尧还在看着她。

在她忍不住要迈开步子的时候,窗里又出现了一个人——柳瑟。

柳瑟是端着药进去的,到了床边坐下,便开始喂楼骁吃药。

一看便知,楼骁还在昏迷之中。

药喂不进去,柳瑟便先自己含到嘴里,再喂给他。

一口一口,直到喂完。

朝雾一步都没迈开,她想起了旁边还站着李知尧。

李知尧没让她再多看,和她眼神碰上,扯上她的胳膊便把她拽走了。

朝雾被他扯到马车上,情绪微微激动,看着他说:“我……”

然不过才吐出来一个字,就被李知尧的眼神逼得吞下了剩下的所有话。

她想请求再多看看楼骁,她知道李知尧不会让,所以她闭嘴了。

她坐好在马车上,低下头,片刻后又没了任何情绪。

李知尧到她面前,伸手捏起她的下巴,逼她看着自己,问她:“不过才相处了两个月,竟有这么深厚的感情?是我不了解感情,还是你们的感情太不值钱?”

朝雾动动嘴唇,“你被人爱过么?”

李知尧突然被她问住了,捏着她下巴的手指僵住,然后一把推开她,嗤笑一下,以表达这个问题的可笑。

朝雾后背贴到车厢上,又轻轻出声:“你没有啊。”

李知尧脸上的笑意一点点消失在嘴角,最后目光锋利得像刀子,定在朝雾身上。

作者有话要说:一更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