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京进了?炙夏后,越发闷得教人透不过?气。

温窈夜里热得睡不着,翌日便搬去了?祖母从前居住的清竹庭下榻,那处庭院背后确有一片竹林,匠人在林中修建了溪流,有风过境再吹进屋子里,凑着一座铜制冰鉴,热气儿便能消散许多。

午间小憩过后,月牙儿自外端着个托盘进屋。

“主子,昨儿个皇后娘娘派人赏赐的果子,嬷嬷教人在冰窖放了一晚,这会儿正是清凉解暑,您尝尝看。”

温窈闻声自美人榻上起身,对镜整理了?下散乱的鬓发,侧目去看那几碟瓜果,都是街市上较难买到的贡果,哪怕宫中妃嫔,位份稍低一些的也得不着赏赐。

自几个月前贺兰毓离京,皇帝在城楼上说教她无事可进宫陪皇后,此后每逢宫中得召官眷入宫时,皇后便总派人来给她传话。

她自顾提着小心,不敢跟宫里的人多亲近,几?次都忐忑思虑要不要用贺兰毓留下的那份信笺。

但?所幸,连月来每回进宫都只有她和皇后两人间说话喝茶,并未碰见过?皇帝。

温窈后来也打听过,原道是早前太子被淑妃膝下四皇子抓伤了脸,皇后一怒之?下严惩了那伤人的母子二人,回过?头却招至皇帝一番斥责,说她性子过?激手段过重。

兴许是因事关自己的孩子,皇后无论如何不肯低头,随即自请了?闭门思过?。皇帝气头上还碰了个软钉子,自然也就不再去坤宁宫了。

听闻如此,温窈倒对这位皇后颇有些刮目相看,两个人原本非亲非故,几?次交从后却也熟稔不少。

而后十一月份宫中恰有宴会,皇后闲暇时遂在云德殿摆了?个戏台子,温窈应邀进宫,她到殿中坐下不久正巧唱到一出《当?归赋》。

皇后忽地念从心起,问她:“戏里说得钩月岭你知道吗?”

温窈笑?说知道:“听闻那是娘娘的故乡,山清水秀风貌绝佳,可我这些年也只有先前南巡那次走出盛京那么远过?,无缘得见。”

原先她听闻帝后是青梅竹马,便先入为主以为皇后该是自小生长在盛京,却原来不是的。

皇后祖籍福州,自小跟随母亲居住在钩月岭,直到十岁其母去世才被接回盛京,与皇帝年少生情愫也该是及笄那几年的事。

皇后说起过去,言语中有些忆往昔的况味,“本宫儿时在钩月岭夏饮溪水、冬捧瑞雪,所见漫山遍野都是飞禽走兽、奇珍异草,可惜后来再也没机会回去了。”

见过?了?那些逍遥自在,如今看皇宫这座四方城,若说不寂寞一定是骗人的。

温窈只好宽慰道:“各人一生总有诸多必经的阶段,娘娘过?去逍遥自在是一种造化,如今母仪天下是另一种造化,所拥有的只会更多。”

“真的更多吗?”皇后侧脸过来看她,牵唇笑?了?笑?,“你仔细看看,便会发现实际上这宫里除了本宫的两个孩子,根本没有什么是真正属于本宫的。”

宫里的人都是皇家的奴婢,皇帝是天下人的君主,丈夫是其他女人的枕边人,就连坤宁宫,往后也会属于下一位皇后。

温窈一时倒无言以为。

“渺渺,你如今仍旧挂念着贺相是吗?”皇后突然问,“从前总觉你心如磐石,现下却又似乎不对,想必他一定做了?许多改变,才能教你回心转意。”

温窈闻言静默片刻,有些不知怎么回答,过?了?一会儿才说:“娘娘……也或许正是因为他什么都没有变呢。”

什么都没有变,只是他将自己重新活成?了?那个为她遮风挡雨、对她全心全意的少年郎。

世上本没有回心转意一说,有的只是兜兜转转一圈后,重新相遇的两个人,但?是有些原本相携前行的人,却在漫长的路途中消耗了?所有的精力,松开了?手后背道而驰。

分?不清哪种更不堪,也谈不上哪种比较幸运,只是各人的境遇不同,遇到的人不同罢了。

皇后恍然间怔忪片刻,忽地笑了?,“也是,若是他变成?了?另外一个人,那再深的情分?也都不是对他的了?。”

“本宫倒是从你这里受教了?。”

皇后说着话略嫌台上聒噪,挥手教几?名戏子退下了?,不多时,恰逢有承乾宫的小太监前来传话,说是皇帝稍后会驾临坤宁宫,温窈当?下也不便再久留。

只是先前每回她进宫一趟,皇后多少都会给她说些南疆的消息,但?这次明明话头都到了嘴边,谁知并没有提起。

她也不好追着问,只好作罢。

那些并不是什么机密,只是如大军已抵达南疆,贺兰毓与当地异民取得联系进山勘察等一应进度,相关之人眼里是公开的,但?不相干的人想知道,还真是难得很。

温窈走后,皇后起驾回坤宁宫。

路上随行的掌事宫女静婉问道:“娘娘适才可是怕温夫人伤怀,才没有告知她贺相近况?”

皇后迎着日光微微眯了眯眼,没点头却也没摇头,话音淡淡地,“总归如今只是说人失踪了,死不见尸便权当?他还活着吧,说出来平白断了人的念想。”

昨日晚间兵部递上来的消息,丹云山脉山势险峻易守难攻,不利于大规模作战,率军六万之?众,但?都只能驻扎在丹云山外做围堵之用,真正能在山中灵活调动的不足六千人。

贺相亲自率军屡次镇压十八寨暴动突袭,不料一月前追击敌寇进山,踪迹就此消失在茫茫大山中,副将苦寻至今无果。

那片山脉里杀人的不光是凶狠的异民,还有数不尽神出鬼没的毒物,随便哪一样都能要人的命,一个月还寻不见,可能尸骨都没能剩下。

皇后心下隐约也觉惋惜,想着又吩咐道:“往后也不必再召温窈进宫了,她有她的少年郎,掺和进来反倒格格不入。”

“可是……”静婉稍有迟疑,“陛下原就在与娘娘怄气,娘娘如此护着温夫人一回,教陛下知晓恐怕要更觉得娘娘在置气的。”

皇后轻嗤了声,“随他怎么想吧,都不过?是男人那点儿征服欲作祟,也不是非温窈不可,原就是贺兰毓碰过的人,就算真教他得到了,约莫也新鲜不过?三天。”

她和皇帝夫妻十多年,最了?解他,也最厌恶如此了解他,有些人你越看得清楚,心就免不得越冷。

可皇后这厢难得大发善心一回的隐瞒,在温窈出内宫门遇到太子殿下时,依然全都功亏一篑。

太子殿下如今十岁,幼时在边城时便唤贺兰毓作伯父,后来到了盛京唤作相父,先前在皇帝的御书房旁听政务,由此知晓了?南疆一事。

他应当?是久久不愿相信一贯用兵如神的相父,竟然会在那么个小地方输了?。温窈上前行礼时还看见他微红的双眼,显然是哭过的。

她起初也不过?为了守礼,才随口一问他怎么了?,谁承想太子抬眸看上来,一眼认出了她后,吸口气,竭力自持着说——请她节哀顺变。

温窈当?下呆滞了?片刻,虽然不知何事,心弦却也陡然猛响了?好大一声。

她不太愿意深想,只好扯了扯嘴角,犹疑道:“我为何不懂殿下的意思,殿下可否说清楚些?”

太子似乎有些同情她,遂耐性道:“昨日传来南疆军报,相父他……他失踪了?。孤舍不得他,你是他夫人想来还要比孤更舍不得,所以还望你节哀顺变。”

他先前在相父书房见过?一副画像,就是眼前这个女人,那时候问了相父,相父亲口说是其夫人,只不过?夫人现下并未住在相府。

但?那些细枝末节温窈后来忘了?问,她也记不清自己怎么回的温家,待回过?神来时已经不慎在书案前摔了?一跤,小臂磕在桌角,疼得半边身子好似都是麻木的。

云嬷嬷闻声进来查看,便见她瘫坐在地上,额头冷汗层层,一张脸却又是毫无血色,当?即吓了?一跳,忙上前扶起她坐到书案后。

“主子怎么了?,出了什么事吗?”

温窈终于从耳边嗡嗡不停地轰鸣中抽回思绪,望着云嬷嬷焦灼不解的面容,微微蹙了?蹙眉,而后摇头说:“没事,没有什么事。”

她将云嬷嬷指使出去,关上门自己拿出药箱,坐在书案后一边给手臂抹药,一边看了?看角落里两个并肩而立的木偶娃娃。

心中只道:或许是军报延误,南疆至盛京,飞鸽传书也要月余,若真的主将出了事,怎么会还不退兵?

温窈大抵善于给自己寻找安心的理由,待到年关底下,南疆主将易人,军报也理应不会再延误时,她又觉得贺兰毓要是真遇险,盛京城中不该这么悄无声息,连贺府都还没动静,瞎猜都是自己吓自己。

如此又撑到开春儿三月份儿,她好几?个月没出温家大门了,甘愿耳目闭塞,不想睁开眼睛看街上的热闹,也不愿意听见外头的风声。

有时坐在桌案后,看见那两个木偶她便会给自己吃定心丸,“总归还有四个月了?,就最后再等等。”

四个月说短不短,说长却也不算长,七月底生辰那日,温窈清早起身,用过早膳便躬腰立在书案后继续临摹一副未完成?的山海图,一刻不曾歇息,后来落下最后一笔,天边已至暮色四合。

那时候答应会回来的贺兰毓没回来。

傍晚温窈终于开口向云嬷嬷问起外头的事,云嬷嬷望着她,一瞬忍不住红了眼眶。

早在年后三月底,南疆便有将士千里送回了?贺兰毓遗落在林间的佩刀,刀身腐锈断裂,沾满血污,几?日后贺府门前挂起白幡,百官祭拜七日不绝,衣冠冢就在城郊漆园。

她听完良久才含糊不清地嗯了声,喃喃说:“他又教我白等了?一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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