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四合时,贺兰毓在相府门前勒停骏马,阔步进明澄院,来福正在院里指使几个小厮修建草木,见了他归来,忙笑脸儿迎上来。

“爷,您今儿早上不?在都没瞧着,温夫人还派人给您回信了呢!”

来福说着忍不?住咧嘴笑,总觉得俩主子这么一来二去的,像极了人家书上说的一个词儿——叫“暗通款曲”,有点儿不那么好听,但他觉得是那个旧情复燃的意思。

谁成想话说出去,贺兰毓嘴角含笑,好似不?怎么意外,也不?如头回那般受宠若惊,只假正经地嗯了声。

来福狐疑,总觉主子这模样有蹊跷,再?仔细瞧,才见相爷袍角、袖口都沾着不?少泥土灰尘。

他跟在后头满面讶异,“爷,您这是去哪儿了一趟?怎的衣裳都脏了?”

今日五旗山一行,贺兰毓没给院里人留话,当下?八字没一撇呢,也还不?准备张扬,遂抬手将手中马鞭扔给了来福,面上颇有几分春风得意,只吩咐道?:“赶紧教人备热水去,我要沐浴。”

来福哪儿敢再问,忙应声“得嘞”。

止步门前去差使小厮婢女往屋里送热水,等他再?进去时,瞧见贺兰毓坐在软榻上看那封信,一旁搁置打开的,还有几幅卷轴。

来福道?:“爷,这些都是今儿老夫人派人送来的,说请您看看,若有中意的,无需您费工夫,老?夫人也好做主帮您把事儿给办了。”

那几幅卷轴都是京中闺秀们的画像,贺兰毓闻言没做声,指腹捏着温窈那一纸简短到只有一句话的信,轻笑了声。

“你跑一趟,将画像送回弘禧阁,就说我已看了,并没有中意的,教老?夫人不?必为我担忧,总归我答应他们,不?会教贺家绝后便是了。”

来福从那话里听出几分门道,打眼儿觑他主子的脸色,兴兴地问:“爷今儿个是不是和温夫人一道?出门了,这么高兴?”

话音未落,教贺兰毓掀起眼皮瞟了眼,赶紧闭嘴,躬身抱着卷轴一溜烟儿跑了。

大概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那天晚上贺兰毓就梦到自己和温渺渺成了亲,明媒正娶、三书六礼,风风光光把她迎进了门。

他挑开盖头,看见盖头下的温渺渺眉目盈盈望着他,喊他做——“夫君”。

洞房花烛夜,他几乎要沉溺在她眉眼间的绵绵情意中,后来朝夕不?分离,她不久便有了身孕,一胎双生龙凤呈祥。

他甚至在梦里给两个孩子把名字都起好了,委实再?没有比这更好的梦境。

翌日天色尚且迷蒙,门外响起一阵急促敲门声,扰了贺兰毓好梦,睁开眼的一刹那,他满腔的起床气顿时蹭蹭地就直冲上了脑袋顶儿。

但气归气,能把门拍成这样,肯定是有要紧事,否则谁敢在老虎头上拔毛?

这厢唤了人进来一看,还是来福,慌张得脚下?都不稳,到床跟前差点儿滑了一跤。

“爷,您赶紧去、去扣下温夫人!”

“昨儿个傍晚有礼部官员上温宅,说是皇上要给温夫人追封二品诰命,温夫人当时请求皇上收回成命,但今儿个宫门一开,里头就来人将温夫人召进宫了!”

不?过一盏茶的功夫,贺兰毓面色沉沉,疾步出相府大门,翻身上马,披着一肩霜露直奔宫城而去。

一路冷风冽冽片刻不敢耽搁,谁承想却仍旧晚了一步。

至西华门前时,那边巍峨的墙根儿底下?停着一辆马车,温窈正由一名内侍领着,行在高阔的宫墙夹道间,渺小飘摇得好似水上的一片浮萍。

“温渺渺!”

身后传来一声厉喝,温窈惊得心头一颤,回身去看,贺兰毓已不顾禁令直接纵马到了宫门前,但这处宫门乃供宫中侍从或命妇进出后宫所用,朝臣不得踏足,他也不?能例外。

他在宫门前遭到了阻拦,马蹄躁动却也不?得再?往前一步,眼睛深深望着她,眸中暗流涌动。

“渺渺,回来!”

温窈对上他的目光,脚下?不?自觉便稍稍挪动了下?,身旁内侍见状立刻提醒道?:“夫人,皇后娘娘已在等着您了,不?可再耽误啊。”

迟疑片刻,贺兰毓眉尖怒意凝聚,两个人中间几步路的功夫而已,偏教这些碍事的东西横加挡住了,他手上缰绳越捏越紧,用力至指骨都泛出青白色。

她过不?来,他过不?去。

贺兰毓只好冲她喝道?:“温渺渺你听好了,天塌下?来也由不得你去顶,不?管发生任何事都有我来解决,用不着你卖了自己,记住了吗?”

“无论如何都不准答应,你要是敢背着我答应……你要是敢答应,小心我对你不?客气!”

四目相对,他本应该等她点个头,或者轻轻的一声嗯也算表态,但是没有,兴许是气得火气上头,贺兰毓说罢便调转马头,扬鞭一挥,径直往顺贞门而去,觐见皇帝。

祭台修建已完成,祭祀大典眼看已在筹备中,但皇帝欲为生母追封身后名之事,明明是儿子对亡母一片孝心,但却教众朝臣也拿个“孝”字堵得有口难言。

太后绝食数日,瘦得形容枯槁,素衣散发,手捧先帝当初立后圣旨公然于早朝自请赐死伴驾皇陵,决绝至此,皇帝再?如何一意孤行?

此事想成,必得有人去背泼天骂名,贺兰毓想袖手旁观,不?可能。

“夫人,咱们走吧。”

身旁内官催促,温窈从不远处策马远行的身影上收回目光,心中忐忑不?安。

转身继续朝着高阔的夹道深处走时,她抬头望头顶天空,从这儿看上去,连天都是四方的。

内官将温窈带往坤宁宫。

皇后在宫中时,不?似宫外那般随意婉约,穿上繁复的宫装、凤钗缀鬓,端坐上首威压俨然,与她说话却是在笑着的。

“本宫倒有许久未曾见你了,可每每瞧见,你总都是最特别的那一个。”

有多特别呢?

皇后头回听闻“温窈”这个名字,是皇帝生辰歇朝那一日,回来派人打听了一个贺相的妾室,真是稀奇。

首次见面,球场看台上一众世家命妇,偏偏谕旨传召了她一个妾室突兀露面,场中两个男人争彩头,倒像是专门为给她看的,皇帝猎艳,皇后顺手赠人牡丹。

第二次见面,上元节得意楼中,两对背着众人逃离宫宴的有情人,看似情深似海,实则那份情意,都是过去已经发霉腐烂的罢了,多么巧合。

第三次见面,她仍旧是众矢之的,牌局过后收下了皇帝的玉令,竟然不顾一切丢下贺相,自己悄无声息地跑了,任皇帝、贺相明里暗里地围追堵截也没能拦住。

那时,连皇后听闻也忍不?住为她叫声好。

如今是第四次,兜兜转转,她竟又?成了温家家主,只是可惜,那时没有做贺夫人,如今便有人要逼着她重新做回易夫人。

皇后命人给她赐座,而后便将殿中多余的宫女全都遣退了出去,才道?:“实不?相瞒,今日召你进宫,乃是皇上想教本宫为你做说客的。”

温窈也能料到这回绕不?过追封之事,只是没想到对方如此直白,不?过也是,皇后母仪天下?,原也没有必要同她一个平民百姓拐外抹角。

“娘娘……”她心中戒备,只说:“民妇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女人,背不?起任何尊荣,也受不?起皇上的加封,今日进宫只是想请皇上收回成命,别无他求。”

皇后似乎不觉得意外,笑问:“本宫很好奇,追封一事于你似乎全然百利而无一害,你为何不?肯答应?”

“可是因为贺相的缘故?”

“你们虽则分开了,但听闻贺相方才甚至追至了宫门处,对你可谓一往情深,你若不愿与他纠缠,就此接受追封,岂不?正好断了他的念想?”

温窈却摇头,“民妇不?愿接受追封,只是不想再为别人而活,与贺相之间并无关联。”

“不?想为别人而活……”皇后忽地问道:“易大人也不?值得你为他而活吗?”

温窈唇角似乎牵出几分苦笑,一时失礼,并未答话。

皇后没有咄咄逼人,话音依然柔和,“渺渺……本宫听贺相如此唤过你,你与易大人还有贺相之间的往事,本宫多少听过一些,纠缠这许多年,贺相却始终都没能放下你,就算你想与贺相无关,贺相却从来都要与你有关,不?是吗?”

贺兰毓大概已经去觐见皇帝了,温窈知道他的脾性,特别是方才在宫门处见过他之后。

但她希望他拿出权臣明哲保身的决绝来,别那么做,有些事,不?能永远由他去解决,否则今日追封,明日呢?后日呢?

一旦松了口,皇帝的旨意何时下、怎么下?,全都由不得她做主了。

温窈从座位上起身,朝皇后施了一礼,“今日多谢娘娘礼待,民妇亡夫已故,他的英灵民妇自当日夜祭奠,自请余生于宅中佛堂清修为他积福祷告,但民妇心意已决,不?欲受此追封,还望圣上与娘娘仁心体谅。”

不?做任何人的筹码,已是她最?后能做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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