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半丑时末,温家宅子里一片灯火通明。

城卫司来人后在门口安排了将士守卫,只听得街口处一阵马蹄嘚嘚声由远及近匆匆而来,几人即刻警觉。

只待来人在门前勒停骏马,至近前看清,几人瞧着?稍怔了下,忙拱手躬下腰去。

“拜见?大人!”

贺兰毓走得急,大半夜的?没功夫等来福备马车,也没带侍卫,单人独骑就这么到了门前。

翻身?下马,直奔后宅,一路未有任何人出言拦个片刻,好似大伙儿?都下意识觉得他出现在这儿?合情合理。

云嬷嬷在半道?上碰见?的?他,急得满头汗也不忘在前带路,“相爷来得正好,不知是哪个杀千刀的?狗贼,半夜里竟然摸进了主子的?闺房,要?不是……”

“闺房?”贺兰毓光听见?这两个字都气?血翻涌,“温渺渺怎么样了?”

云嬷嬷说?起来好歹松口气?,叹气?,“是老太太在天有灵保佑,主子虽然划伤了手,但幸好人没事,这会儿?受了些惊吓,正在清竹庭歇着?包扎呢。”

贺兰毓心头好歹定下来不少,倒不急着?直接去清竹庭看温窈,先往出事的?闺房那边去了一趟。

城卫司此回?领头的?是个年轻将领,其?人久在盛京任职,对相爷与这位温夫人的?过往多少有些耳闻,对他行了礼后便不消多说?,先将从温窈出询问和勘察现场发现所得与他说?过一遍。

事发时应是丑时刚过,因?温窈所言曾听到过街上的?梆子声。

她夜间一向浅眠,其?实比紫檀更早察觉屋中细微的?响动,朦胧间撑身?起来拨开床帐看,却不料正见?月光照在书房横梁下,映出个男人的?影子。

那人并未在寝间作?甚,而是在书房翻找东西。

她当下心跳如擂鼓,粗略算算距离,这边只要?发出声响,对方若是个穷凶极恶之徒,几乎眨眼就能过来取她性命,遂暂且屏息静气?丝毫不敢声张。

若就如此下去,不论那人有无所获,最?后都该再?悄无声息地退出去,但不幸的?是,外间值守的?紫檀听见?声响只以为是她醒了,忙恪尽职守进来查看。

那种时候,温窈生怕紫檀丧命,当下在床帐中藏不住,见?那影子将出横梁,顾不得其?他,跑出来拿起架子上的?瓷盏就朝对方砸了过去。

如此两方争执间,那影子狗急跳墙,拔出匕首刺伤了紫檀,又一把将温窈挥倒在地,而后矫捷跳窗而逃。

贺兰毓听罢静默片刻,据这般所说?当时情形,那贼人入室不管是寻仇还是为其?他,显然并不为温窈这个人,而是为她手中的?某件东西。

他不知道?她手里究竟有什么,竟能引得对方漏夜前来偷盗。

贼人已逃,宅子里的?线索并无太多,城卫司的?人勘查备案过后,也不便再?徒劳多留,临走又遵贺兰毓吩咐,应下来说?近期都会派人全天不间断护卫宅邸。

但护卫温宅之事,说?到底交给任何人,都没有他自己的?人可?靠。

贺兰毓朝清竹庭的?一路都在思忖着?,日?后要?给这宅子里增派侍卫,增派他手底下忠心、身?手好的?侍卫,可?又担心温窈不肯要?。

清竹庭里间此时围了不少人,温窈低着?头,披了件银白披风坐在软榻上,里头半遮的?寝衣上沾染了不少血迹,瞧着?甚是骇人。

受伤的?右手摊开搭在一旁小几的?腕枕上,她掌心教碎片划得血流不止,有些甚至还扎进了皮/肉里,医师正拿药水和镊子清理,一动,便疼得她手一颤。

“见?过相爷。”

月牙儿?最?先看见?迈步进门的?贺兰毓,一声出来,周遭旁的?人一齐都将视线从温窈手上挪过来看。

温窈也抬眸望过去,看到他的?时候倒稍稍怔忡了片刻。

她自从回?了温家后没再?见?过贺兰毓,一个多月的?时间,其?实不算长,他面?容神态也没什么变化,但却好像已经隔了很?久,再?看他,总有种久别重逢不知所言的?局促感。

“你……这么晚你怎么来了?”

“听说?你这儿?出事了,我不放心,过来看看。”

真到了跟前,贺兰毓姿态倒坦然许多,淡声教围观众人先出去忙各自的?,言语间脚下步子未停到了软榻前,吩咐那医师落座,继续给她看伤。

医师喏喏应声,拿着?镊子挑她皮肉里的?碎瓷渣,她疼得很?,那只手一直忍不住轻微发抖、瑟缩,偏又竭力忍着?不想教人看见?。

贺兰毓看了两眼,眉心便蹙起来,撩袍子在她身?旁坐下,径直伸臂将人揽进了胸膛前,一手覆在她眼睛上,一手捉住了她的?手腕固定住。

“别看,也别去想。”

臂弯里纤弱的?脊背稍显僵滞了片刻,掌心里的?长睫好似蝶翼挥舞,贺兰毓的?声音低沉响在她发顶,“你我如论如何也是故人,何必非要?勉强装成素不相识。”

他告诉她就这么暂时靠着?,暂且当他只是个寻常故人罢了。

可?他寻常吗?温窈说?不出来。

她只知道?他身?上有股浅淡的?佛偈香气?,太熟悉了,闭着?眼都嗅不错,脸颊贴在他的?胸膛中,仿佛能听见?里面?沉稳笃定的?心跳,握在细腻腕子上的?手掌略显粗糙却温热有力,极大地安抚了她的?瑟缩与颤抖。

无论她承不承认,事实是就算黑暗中蒙上眼睛,她也能从无数人中准确无误分辨出他来,怀抱是有记忆的?。

温窈额头冒着?冷汗,但僵直的?脊背松懈下来,内收的?五指平缓松开,贺兰毓垂眸看了眼露在他宽大手掌下尖俏的?下巴,轻微弯了弯嘴角。

他试图与她说?话分散些心理上的?痛楚,遂问:“你一个人在执掌温家这么久,还习惯吗?”

温窈低低嗯了声。

“那回?来这些日?子可?有遇到什么特殊的?人或者事,不妨说?于我听听。”

“我不知猜得对不对……”温窈闭上眼,长长换了口呼吸,将前些时候郑若安寻来之事与他说?了,又道?:“他或许是怕我当真将罪己书公告出去,毁了他的?前途。”

她事后想想,当时那影子分明手持匕首在她跟前,却迟疑了下没下手,只是将她推开了去,但刺向紫檀时便利落许多,显然是受人吩咐不许真要?了她的?命。

“此事望你别援手相助,我会自己解决干净。”

闻言,贺兰毓唇瓣开阖了下没好再?言语,他与郑若安同在朝廷中,对方如今却不过只是七品芝麻官,根本连站在他面?前与他对峙的?资格都没有。

这是她温家的?家事,他现在确实没有身?份去管。”

贺兰毓只是想着?今晚翻/墙入户的?贼人便放心不下,遂嘱咐道?:“我方才进府一路看来,这偌大的?宅子竟连守卫都没有,那些小厮都是普通人,真遇到歹徒时帮不上忙,回?头你记得去武行买些看家护院的?侍卫,知道?吗?”

他说?话的?语调当真是数十年如一日?,温窈言辞停滞了下,还是嗯了声。

医师手法娴熟,贺兰毓只觉才片刻过去,那头竟就已经包扎好了,他还舍不得松手。

温窈贴在他胸膛上的?一侧耳朵烧得红彤彤,在他掌心里眨了眨长睫,迟疑抬手轻触了下他的?手背,“已经不痛了,你放开吧……”

这厢了结,贺兰毓也没有多做逗留的?理由,天色也还暗着?,便嘱咐了两句教她好好歇着?,而后同医师一道?出了门。

她依然没有相送,只在廊下看着?他的?背影。

晚上回?廊下的?灯火不甚明亮,但他的?轮廓却意外清晰,像是有人一笔一画勾勒而成似的?。

夜风寒凉,直到贺兰毓的?身?影迈过了那道?圆月门,温窈靠在一旁的?柱子上,拢了拢肩上的?披风,仿佛喃喃自语般道?:“为什么偏要?来这一趟……”

是啊,为什么偏又来这一趟,两个人明明已经说?好要?放下了,世上之人也明明都怕痛怕苦,偏只有他,好似永远都不会痛。

手伤不好养,温窈在府中休养了几日?也没闲着?,一边教云嬷嬷派人去打听有名的?武行,一边教人给郑若安送了一封信,打算跟他面?谈。

云嬷嬷那边儿?很?快得了回?信儿?,挑中的?是间盛京周边极有名的?武行,城里许多权贵人家都从那买过侍从、或将自家小厮送去学过拳脚。

温窈等不及小厮学成,便亲自跑了一趟去挑选侍从。

那天的?主顾就她一个,馆主格外殷勤,鞍前马后迎着?进了里头操练场,吆喝了一批健壮魁梧的?汉子出来,往跟前一站,整齐划一目不斜视。

她兴许是先前见?过赵星留那散漫样子,总觉面?前这些人板正得有些不同寻常,但馆主说?这些都是目前最?拔尖儿?的?一批,盛京的?权贵显赫,供给去的?人自然不能差意思。

温窈听罢也觉得有道?理,碍于财力有限并没有多要?,挑选了二十人,足以护卫整个温家无虞便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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