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光明亮,温窈站在温府大门前,接下了那两封文牍,抬眼时,目光落在那扇紧闭的车窗上,停驻许久。

“姑娘,相爷这……不进来吗?”云嬷嬷出门来接,看着门前的马车与相府侍卫一时疑惑。

温窈这才收回目光,摇头喃喃说“不来”,随即转身提起裙摆迈进了门里。

贺兰毓坐在马车里,从始至终没敢往外看一眼,心?里有两个小人儿不停得在拉扯,一个说教?他看一眼再留一回,万一她会改变主意呢?

一个却又说教?他别看,打开那扇窗也只不过是让两个人徒增难堪罢了。

两相纠缠未果,过了半会儿,他便听见侍卫回禀,说她已进门去,问是否可以启程回府?

贺兰毓搁在膝头握紧的手一瞬脱力,呐呐嗯了声,再推开车窗只瞧见她一个纤弱的背影,长廊尽头一晃便不见了。

她走了,他也应该回贺府继续做他的相爷。

贺相归京,自进城门的一刻起,消息便已送进了皇城中,不知多少?人就等着这一刻呢。

先前方纪押送齐云舒早一日走,后来亦是早一日回京,回来后仍旧将人放在毕月阁,门前派人专门看守。

老夫人先前往燕林庄园接了老太爷回府,瞧齐云舒一个人先行回来便觉不妥,翌日又不见她来请安,遂遣张嬷嬷去看一眼,回来却只得个病中不见客的由头。

“病得那么严重?看见人了吗?”

张嬷嬷摇头,“说是路上本就晕船,后来不知在哪里得了急病,会过人的,现下身边只留了医女和盈袖在照看,院门上守着侍卫,老奴也没见着什么模样。”

“院门上有侍卫?”

老太爷正用着早膳,闻言手中筷子一顿,常言道知子莫若父,一瞬便觉那“病”怕是不同寻常。

见老夫人不放心,还打算亲自带着医师去看看,老太爷忙伸手拦了一把。

“行了别去了,你难不成?还能给人药到病除?府里那么多?会医术的,用不着你,别回头自己再过了病气。”

“那……”老夫人也说不出什么,叹口气,不知道贺兰毓究竟什么时候回来,只好又教?张嬷嬷送些?补药过去。

谁知这头心还没来得及放下,那边儿又有婢女来话,一说国公夫人上门求见,一说相爷就快回来了,可却将温姨娘送回了温家。

老夫人闻言大吃一惊,嘴里一口茶险些烫到自己,“今日这是怎么了,你莫不是听错了,渺渺回温家去做什么?”

那婢女忙说没有,“是奴婢亲眼看见来福在照看着明澄院和灿星馆,正收拾温姨娘的东西要送到温家去呢。”

老夫人听罢只觉奇怪,明明当初险些闹得跟他爹决裂也要把人接进府里,这怎么出门一趟就突然分道扬镳了?

再详细一问,才知贺兰毓竟连放妾书都已给了温窈。

她去看老太爷,显然也是也未曾想到这一遭,颇为诧异,可短暂的诧异过后很快便恢复了平静,压根儿没说什么。

老夫人而后细想想,心?头渐感遗憾。

她从前千万般不情?愿兰毓对渺渺执着过重,是怕两个人怨怼半生都没有好下场,可如今眼瞧着渺渺日渐温顺,上回还说起过要补好身子,就此跟着兰毓好好过日子,顺道也尽快给贺家开枝散叶的,怎的两人反倒分开了。

老夫人心?间起了愁绪,一时没顾得上言语。

老太爷遂开口,就府外的国公夫人拜见一事,吩咐人教回绝了,朝中之事他总能看清一些?,齐家现在上门,恐怕不是为女儿的“病”。

齐云舒此回归来隐秘,勋国公府得知消息不易,国公夫人唐氏心急如焚不敢耽误,当即亲自上了门。

齐世子之案早前两日已走进了死胡同,除开钦天监所言克主之言虚无缥缈,其余指控均查到了确凿证据,贪污、枉法、人命,一件接一件被撕开呈送到皇帝跟前。

那些言官的嘴当真是比刀子还厉害,比火还猛烈,一个个都直恨不得将齐家赶尽杀绝的架势。

皇帝成?了一把被架在半空的铡刀,除了落下来,似乎都没有别的路可走了。

如今皇帝被逼得束手无策,唐氏当初那封信上真是写得轻了,要知道那帮子疯狗官员真正咬住了便不放的,是整个勋国公府!

唐氏愁眉不展之际,还未等到府里的下?人出来回话,却正巧见贺兰毓的马车姗姗来迟,停在相府门前。

她当下?也顾不得脸面,忙奔上前试图求见。

但贺兰毓初回盛京眼下事务繁多?,哪里有闲暇顾及她?

遂只留了话,言称国公府之事他已知晓,但牵涉朝堂政务,公府若有何话当有国公上书呈送陛下?,三言两语婉拒了唐氏,提步进门,命人送客。

唐氏还想再说什么,可那厢人已两步迈进了高阔的门里。

她也不知齐云舒同贺兰毓究竟都是怎么说的,可眼下如此情形,多?半是指望不上的了。

回国公府的一路,唐氏急得头疼发作,两只眼睛前尽都是晕的,却不见她方才前脚离开相府,宫里却又来了人,召贺兰毓进宫面圣。

传口谕是刘全亲自跑了一趟,可见皇命甚重,贺兰毓回到明澄院都未来得及落座,刘全便进了院门。

二人出门时,原本晴明的天忽地阴下来,临到宫门口下马车,竟毫无征兆下?起了雨。

秋雨绵密,刘全忙自一旁的小内官手中接过伞遮在他头顶,一路穿过高阔灰白的外宫墙与内宫安化门,在御书房外止步。

皇帝这些?日子实在教底下?官员吵得头疼欲裂,下?了朝,总爱图个清静,遣退殿里的内官宫女,一个人坐在软榻上自己跟自己左右手对弈。

对弈得时日久了,往往会碰到一二困局,身在其中时,无论想不想妥协退步,当局面走到那一步,某些?棋子便必得舍弃。

贺兰毓进去时,看到的便是皇帝那副沉吟模样。

听见脚步声,皇帝没抬头,只盯着棋局道:“目下这局,教?朕为难多时,兄长来替朕看看可有什么高明的破局之法?”

贺兰毓依言走近去看,便见那棋局并不是什么不破古局,不过是皇帝贪图两全其美,不愿意牺牲掉手底下?的废子却又想赢罢了。

他立在小几边,眸光闪烁了下?,指尖执起一颗墨玉棋子,冒大不韪,走了一步。

“无用之子,弃之可解。”

皇帝闻言,两肘撑在双膝上许久未动,眼睛紧紧盯着棋局,双眸微眯,利光不显。

这一局,不弃子便破不了,弃了就免不得伤筋动骨,但后续尚有回旋余地,只一子还定不了胜负。

过了半会儿,皇帝似是低笑了声,抬起头来,扬了扬下颌示意贺兰毓在对面落座,不再执迷于这局棋,冲外头唤人进来将小几收拾了,教?奉上茶来,再开口只问他此行常州一路的政务。

半个时辰后,贺兰毓面容平静出门,没教刘全再亲自相送,独自一人撑着伞往宫门口方向去了。

刘全瞧他走出去了,躬腰进殿,一只脚才迈进暖阁,便听得哐当一声脆响!

进去一看,皇帝摔茶盏已不能解气,一扬手,直接将软榻边那只半人高的鎏金瓷挥倒在地,摔成?了满地碎金。

“圣上息怒!”刘全忙诚惶诚恐跪在地上。

皇帝冷笑了声,“息怒?朕倒想息怒,平心静气瞧瞧那金銮殿上站着的,有多?少?是我李家臣子,又有多?少?是他贺家之臣!”

刘全匍匐在地上,一张老脸都几乎要贴到了地面,急声道:“圣上,率土之滨莫非王臣,那朝堂臣子之众,自然都是圣上的臣子。”

可若身为人臣,却怀不臣之心?,那便与反贼无异。

皇帝没再开口言语,坐在软榻上目光沉沉望着西面墙上的那张弓,当初他便是以这张弓结识的贺兰毓。

而弓,乃运兵者之利器,逐鹿也。

刑部递交的齐世子罪案,皇帝拖了一个多月,才在三日后终于御笔批复。

此案判处齐世子死罪,勋国公削其爵位,责令城卫司抄家入国库,齐氏家眷均为戴罪之身,即日起贬为庶民,逐出盛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