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温窈高烧不退,药劲儿上来了,却又头疼脑热睡不实,一直浑身出虚汗。

半梦半醒神思恍惚间,她在昏暗中对床边的人生出无比强烈的依恋,手掌寻索到他的手,弓着身子将脸颊贴了上去,枕在他腿上入眠似乎要舒服许多。

她的梦境都是破碎的,喃喃低语中时而唤祖母,时而唤三哥,有?时也唤少卿,更多的是蹙着眉借病撒娇,往常那都是她惯用的伎俩。

病中但凡说难受,谁舍得?不满足她一切哪怕无理取闹的要求?

贺兰毓手掌轻抚她鬓边,贪心不足地告诉她是三哥在这里,没有旁人。

她一点儿都不怀疑,舒心?笑了笑,甚至露出一边脸颊上不甚明显的酒窝,乖乖地应声噢,后来便都只跟他一个人讲话,给他提要求,各种各样稀奇古怪的要求都有,他全都配合着答应。

后来她说想听笑话,贺兰毓搜肠刮肚也就只有那么几?个,还都不怎么好笑。

他不想教她扫兴,没办法只能投其所好给她讲话本子,又来回给敷额头、擦汗,直消磨到后半夜,她额头的温度降下来,顺势哄着人睡着了。

外间雨势不停,温窈又生着病,回常州的行程只得暂缓。

山中水雾空濛,他从屋里出来时,正瞧见两个小沙弥撑着伞往宝殿方向去,那边僧人撞响第一下晨钟,约莫是要做早课了。

其中昨天领路的那个小沙弥见贺兰毓站在廊檐下,倒一点儿都不怕他,停下脚步到他跟前?见了个佛礼,“施主可是缺什么东西,要帮忙吗?”

小沙弥不过七八岁的样子,刚及他腰线的位置,贺兰毓低头去看,便瞧见那么个光亮亮的小脑袋。

他略颔首道:“我不缺什么,多谢小师傅。”

小沙弥仰着脖颈,视线在他面上扫过一回,歪了歪脑袋眸中稍有?疑惑,片刻后抬手道了声“阿弥陀佛”便转身了,可走出两步后,还是又转回来。

道:“为何施主万物尽有?却仍旧心有?遗憾?我佛慈悲,施主若是有空,不如与小僧一同前?往宝殿聆听一场佛法,师傅或许能助施主解脱心结。”

贺兰毓闻言轻笑了下,他一个手上沾染无数鲜血的人,怎会信佛?

但这?日许是那小沙弥生得?可爱,眸光又太过清澈纯净教他不忍拒绝,倒反生出诸多耐心?与平和。

小沙弥在前领路,进到宝殿中给他寻了个角落的位置。

贺兰毓坐在巨大的佛像跟前?时,耳边听着经文伴着木鱼敲击声绵绵不绝,脑海中总不断浮现出过去那些年的一个又一个片段。

有?与温渺渺的,也有?与易连铮的,盛京的声色犬马亦或是边城的困顿落魄,痛苦的、美好的全都清晰恍如昨日。

他从前始终不明白温渺渺为什么一定要逃,如今再看,才发现那些回忆像极了无数枝缠绕的藤条,编织成一个牢笼,无形中将他囚/禁在了几?年前,自此再也停滞不前?。

他走不出去,却一直在拼尽全力拉温渺渺进来。

早课持续了一个时辰,一众僧人退出宝殿后,小沙弥又来到贺兰毓面前,说方丈师傅有?请。

禅房坐落在寺庙最南侧,一间不大的静室,须眉皆白的老方丈盘膝坐在窗边的茶桌旁,身侧四方的窗口框出外间一小片银杏林,面前的小炉上,茶汤方才冒出一丝热气。

方丈起先并未言语,一心?都在面前的茶汤上,后来茶汤煮好了,盛给他一碗,请他尝尝。

贺兰毓接过来,依言品了一口,眉尖稍皱,“是苦的。”

“心?中有苦,则万物皆苦。”方丈拿起茶盏悠然入口,道:“同样一盏茶,老衲与施主所得?截然不同,此茶汤与老衲而言,不仅不苦,反而还有?些甜。”

贺兰毓指尖握在茶盏边沿顿了顿,沉吟片刻道:“在下确实心?中有难解之结,多年看不透,解不开,还望方丈指点迷津。”

方丈道:“施主经年所求,想必是人心?吧?”

贺兰毓道:“我这?一生,前?二十?年曾经应有?尽有,但后来一朝跌落云端,变得?一无所有?,当我竭尽全力将当初失去的全都一件一件拿回来时,却唯独那一样再也找不回来了,方丈以为应当如何可解?”

方丈道:“佛门讲究缘法天定,缘之一字,非强求可得。”

“大师是在劝我放弃?”

“是放下而非放弃。”

一字之差,一个是逼不得?已的选择,一个是心甘情愿的成全,常人有?说放下屠刀立地成佛,难得从来不是成佛,而是放下。

“施主今日来此禅房,便是老衲与施主的机缘,施主若能就此勘破心结,那或许便是施主与所求之人的机缘。”

她的心?,不能强求,可若是就此放开她……或许一辈子都只能与她形同陌路了。

所谓机缘,无疑如同一场渺茫的赌约。

贺兰毓未曾再说话,与方丈相对而坐,静静喝完了一整碗茶汤。

出来后正值寺中午膳,他到食堂盛了些斋饭送去温渺渺房间,她已经醒了,正坐在床边趿鞋。

“怎么起来了,身子好些了没?”贺兰毓问。

温窈嗯了声,忽地又仰头跟他说,“昨晚上出一身汗,腻得慌,我想沐浴。”

贺兰毓说好,把?斋饭放在桌子上,教她先吃饭,便出去寻木桶和吩咐人烧水,等她慢悠悠吃完饭,他把?热水也备好了。

他在里头泡了些药材,站在木桶边,问她:“要帮忙吗?”

温窈闻言看了看他,眸中划过道微光,也不知在想什么,她说要,而后头回当着他的面,主动解了衣裳。

她的躯体一向很漂亮,逃跑的那些日子不仅没有让她消瘦干瘪,反而肌肤更紧实了不少,腰肢纤细、骨肉匀称,婀娜有?致。

温窈朝他走过去,四目相对,如今先躲开的成了他。

她的目光落在他低垂的眼睫上,轻轻地笑像刺一样,“贺兰毓你?怎么了?我还以为你?那么问,就是想留下来的另一种委婉粉饰说法呢。”

“渺渺……”贺兰毓眉尖微蹙地看她,“这?里是寺庙,我在你心?里便是那般背德?”

“你?不是吗?”温窈不以为意,“更何况你从前不是从来都不信佛的嘛……”

她说完了侧过身迈步进浴桶,搭步的脚踏沾着水汽有?些滑,脚下稍稍踉跄了下,手臂立刻教他一把?握得稳稳当当。

“你?小心点儿。”

贺兰毓扶着她,她却又不愿意,甩手一把?挣脱了开来。

他收回手,不欲多在她眼前停留,可出去吧,屋子就这么小,一开门,外头的人一眼就能望个遍,更不妥。

贺兰毓闷气又无奈,没脾气,干脆两步去桌边收拾碗筷了。

温窈在身后瞧了半会儿,也看得?出他这?几?日的异常,但猜不透他到底在想什么,是不是也和她那时一样困顿?

但想不透便也不想了,随他去罢了,她眼下倒是比较关心那日小楼前的厮杀,遂问起他:“你?查到那些是什么人了吗?”

贺兰毓低低嗯了声,却又说:“这?些事你?别管了,我自会处理。”

“是皇帝吧?”温窈倒不怕他知道,“我走之前?他曾给过我一块玉令,想来之后一定也会找我,你?生气吗?”

“你?是指气他给你?玉令,还是气你?收下玉令?”贺兰毓转过身,目光直直望着她,长睫将眸中遮出一片阴影。

她不说话,贺兰毓也没有必要非得?逼问,诚然说:“我知道你?拿他的玉令换了路引与文牒,那时候你?在外下落不明,你?觉得?我有?空生气吗?”

“那玉令现在在哪儿呢?”他问。

温窈稍觉意外,但仔细想想他要是一门心思派人去查什么,恐怕也没什么查不出来的,坦然道:“扔了,船行江上时,绑着石头沉进了江里。”

贺兰毓没再说什么,那种东西留着本身就是个祸患,扔了也好,甚至对于她没有留着皇帝的东西这事,稍觉宽慰。

一行人在山中停留了两日,到第三日雨停,日头大好时重新启程赶往常州,这?次路上没有停歇,两天后的正午时分,马车停在了当初皇后下榻的那个小院门前。

贺兰毓人在马背上没进门,只在门口目送她身影转进了拐角处,随即一勒缰绳,直奔常州小院儿。

齐云舒仍被禁足其中,但后院厢房如今已一片死寂,门窗紧闭,廊下婢女往来尽都低着头不敢言声儿。

他进了圆月门,先指使个婢女将八哥儿给温窈送过去,想必是说话的声音传进了屋子里,那厢木门顿时吱呀一声,齐云舒满面泪痕跑了出来。

她脚下踉跄,还未到跟前?便不慎摔倒在地,发钗掉落在他脚边,叮当一声响。

周遭婢女侍卫垂首不敢多看,贺兰毓眉尖微蹙,弯腰将她从地上拉起来,径直进屋关上了门。

“说吧,那是你自己的意思还是太后的意思?”他问。

齐云舒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自觉怎么回答都不对,当即双膝一软瘫倒在地上,双手上前?抓他的袍角,一个劲儿摇头,说自己先前?什么都不知道。

“不知道?”贺兰毓眸中凌寒,“你?将手伸到我的卫队之中时,就只想到这么一个拙劣的托词?”

“我……我没有……”齐云舒束手无策,颓然哭道:“我只是不想温氏回来,我没有做别的,你?相信我,我从来没有?探听过别的消息。”

“不想温渺渺回来,你?是想杀了她吧?”贺兰毓那双眼凉薄又残忍,“可她若是出了任何事,你?以为我会查不出来,还是以为我就算知道了也会放过你?,放过你?齐家?”

事关整个勋国公府,齐云舒到此时才觉头顶泼下一盆冰冷刺骨的凉水,闻言顿时连哭都忘了。

她在盛京的哥哥还需要靠贺兰毓求情解围,可原来他早就对整个齐家都动了杀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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