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一早,温窈与赵星留在农户家中用过早膳,收拾好行装重新上路。

此间距离灵州尚且还隔着三道州府两座蜿蜒山脉,二人路上做个伴儿,赵星留话多,喋喋不?休说过去,时日倒也?过的快。

七月出头时,二人已到了梧州边界,前头的路,约莫再有不?足小半月的功夫便罢。

可?这日行至路边茶棚,赵星留口渴要喝茶,温窈掏遍了包袱与口袋都只翻出了两个铜板。

她临走带的一点?儿银子,已经全花光了。

赵星留瞧她面上窘迫,含着茶水憋笑了声,咽下去又咂咂嘴,“大姐,合着你这趟买卖再往后?走,老子还得倒贴银子……”

温窈自然?不?能让他吃了亏去,付了茶水钱瞧着天色还早,今日便打算进城一趟,趁有他护航时赚点?路费,届时到了灵州也?好安置。

她在城外对着水面又好生装扮了一番,确定瞧不?出端倪后?,领着赵星留进了城。

途中多加留意,却?竟然?未曾再发现相府侍卫的身影,连城门口的排查都松懈许多,士卒只查看了文牒与路引,便轻易放了人过关。

贺兰毓似乎,已经放弃再找她了。

温窈未及再多想,进城后?径直与赵星留来?到一家赌坊门前,朝他伸出手,“把你的五两银子借我使使。”

“你还会?这个?”赵星留朝那门上的牌匾看了眼?,拧着眉古怪瞧她,手上半天没动静,显然?是不?相信她。

温窈不?耐催他,“别磨蹭,若是把你的银子都输光了,你就把我卖了换路费回家,成不?成?”

赵星留其实长这么大也?没进过赌坊这种地方,只看她胸有成竹的样子,颇觉这人约莫有两下子,又禁不?住里头塞过雷声一般的喧哗声勾引,只好从怀里掏出银子欲拒还迎地给了她。

还不?忘警告句:“你要是把老子饭钱输光了,老子当真会?卖了你的啊……”

赌坊鱼龙混杂,温窈自从十三岁时铤而走险为祖母赚药钱遭了一顿毒打,心中多少留下了阴翳,已有很多年不?曾踏足了。

她从前的时候总站在贺兰毓椅子扶手边儿,规规矩矩像个小侍童,目光聚精会?神盯着桌面上一举一动,只待尘埃落定,便凑上去附耳悄悄给他说押哪里,一向十拿九稳,鲜少失手过,等?两人赢了钱,他就会?给她买好吃的、好玩儿的。

那时二人在全城的赌坊黑名单上都赫赫有名,谁都知道贺兰毓怀里有只招财猫儿,灵得简直堪称邪门儿。

如今换成赵星留,他下注可?就没那么爽快了,每每回过头一张嘴便要问她:你确定?

“确定。”

耳边声音嘈杂,温窈有些?出神,收回思绪冲他点?点?头。

赵星留也?没法子,不?知怎么的,就觉得她说话有种能叫人信服的沉静。

二人在赌坊并未久留,温窈也?不?敢揽财太多,输输赢赢,没敢太张扬教人看出异样,再出来?钱包变得鼓囊囊,二人便又就近找了家酒楼下馆子。

赵星留对她这一手绝活感兴趣的很,深觉有如此能耐,不?可?能是从人贩子手中逃走的普通女人。

遂问:“大姐,你能不?能把脸擦干净给老子看一眼?,老子实在太想知道你长什么样子了?”

温窈低垂着眸兀自挑碗里的米饭粒,摇头,“我长得丑,露出来?怕吓着你。”

“老子天不?怕地不?怕,还能怕你一张脸?”赵星留长眉一挑,“你给老子看一眼?又不?会?少块儿肉!”

温窈不?搭理人了。

赵星留也?能看出来?她面上的敷衍,只好调转话头问:“那大姐,你那本事是谁教你的总能说吧?难不?成就是你梦里那个三哥?”

温窈手中的筷子顿了下,赵星留以为她脾气又要上来?了,谁料片刻后?却?见她点?头,平静应了声:“嗯。”

“那他现在在哪儿,老子也?想学!”赵星留一瞧有戏,眼?睛顿时一亮。

她没抬头,淡然?说:“死了。”

赵星留面上稍怔了下,想起?她前些?晚上说“家里没人了”那话,其实他现下是不?太相信的。

越是和她相处,越是能觉着这女人有种说不?上来?的特别,反正绝不?像是大街上泯然?众人矣地那一类。

正巧楼下戏台子上也?在唱一场痴男怨女的戏,唱到那女人心里受了伤,回过头便也?对人说自己的情郎已经死了。

其实情郎好着呢,只是女人的心死了。

赵星留活了这些?年还没尝过情爱滋味儿,愣头青一个,听来?只觉得矫情。

可?不?知怎的,从她口中说出来?便觉她是真的心中有裂缝,就像一块儿摔坏的宝镜,不?知用什么才能再修补好,教人莫名觉得惋惜。

他简直越发好奇眼?前这把自己抹的乌漆嘛黑的女人了。

两人用过饭后?便启程,温窈破天荒还给他灌了一壶酒当做犒劳,出城后?一路朝着太阳落山的方向前行,夜里能找到农家或客栈便借宿,找不?到便露天席地。

直又行过十来?日,待踏进灵州边界时,赵星留脚下忽地踌躇起?来?,不?急着折返,倒问她老家在哪儿,说要送佛送到西。

温窈抬手挠了挠额角,扯谎道:“我好多年没回来?了,家里那土屋早都被拆了,你要是不?着急回,这两天不?如跟我去瞧个院子安置?”

赵星留面上故作沉吟,内心巴不?得多留几天呢!

灵州是个极好的毓秀之地,这儿的人和物都像是浸在一副水墨画中,温柔又悠然?,整座城轻眠水中,随处可?见石桥拱立,小巧婉约。

温窈没打算进繁华的街巷安居现眼?,只领着他到城里赌坊去了一趟,赚些?银两,而后?便在周边清净的小镇上相看小院儿。

一连跑了三个小镇,她最后?挑中了个临河的二层小楼,屋子后?头洗衣裳打水都方便,门前有条哨子街,一直走到头拐个弯儿就是早集市。

向来?单独女户容易教人留意,她为了在官府登记不?显得异常,瞎编了个“赵星河”的名字跟赵星留做了回兄弟俩。

两人从府衙出来?半会?儿,赵星留突然?拧眉古怪问她:“你总不?能一辈子扮成男人吧?那等?你穿了女装,人家问起?来?,老子岂不?是还得喊你媳妇儿?”

他那语气好像被人占了便宜似得,温窈听着没好气瞥他一眼?,“你不?打算回家了啊?”

“诶……”赵星留教她生生噎了一嘴,闷头歇气了。

重新安置得费不?少的功夫,幸而赵星留一身的劲儿,虽则整天爱当人“老子”,但却?任劳任怨好养活,只要给他一碗饭管饱,教做什么都不?在话下。

住进小楼的第?一天晚上,温窈亲自下厨炒了四个菜,答谢他一路相送至此。

赵星留喝点?儿小酒就容易上脸,打个酒嗝儿跟她说:“其实老子不?着急回家,你要是缺个干活的,老子还能再大发善心给你搭几天下手……”

“想留便留找那么些?冠冕堂皇的借口作甚?随你,但先说好,我这儿没有工钱只管吃住。”温窈吃饱喝足,懒散闭着眼?睛靠着软垫吹风,话说得极爽快。

赵星留一听就咧嘴笑起?来?,说行,只要不?回家,外头哪儿都是自由自在的人间天堂。

两个人趁着酒劲儿东拉西扯好一会?儿,不?多时,他心念又起?来?,非缠着她去把脸擦干净要看一眼?。

温窈最后?也?没答应,糊弄了一阵子,便借口累了,上楼睡觉去了。

赵星留有点?失望,在后?头喊,“大姐,怎么就准你藏着掖着,不?准人有好奇心呢?信不?信老子今儿晚上就趁你睡着了悄悄给你卸个妆?”

她回头瞪人一眼?,没搭理他,回房间便记得把门窗都上了锁……

常州,小院。

贺兰毓早起?往堤坝上巡察了一回,回到院子里已过午膳时分?,周身教热气烘得闷出一身汗,进屋先教婢女往浴间送了水。

齐云舒听闻他已回来?,便在外间桌上摆好了饭菜,他出来?时换了件宽松的外袍,头发刚沐过之后?披散着,垂落在脸颊边愈发显得下颌线条削瘦分?明?。

她从桌边站起?身,请他落座,“这几日天气炎热得厉害,夫君喝碗绿豆汤消消暑吧。”

贺兰毓指尖揉了揉眉心,神色略有些?疲倦,淡声教她也?坐下了。

二人无言用过一顿饭,他去桌案后?又瞧了会?儿公文,便躺在藤椅上稍做小憩。

齐云舒并没离开,坐在窗边的软榻上绣花样子,隔着扇屏风能看见他在里间若隐若现的身形。

她心不?在焉,教手上的针走歪了径直扎进了指头里,疼得轻嘶一声,忙将指腹放进嘴里吮了吮。

太后?派的人已经到了,可?林侍卫那边儿却?很久没来?过消息,距上回说寻到温氏下落已有近一个月……

这温氏,现下究竟是个什么情形?

她这般想着,目光便总不?自觉往书案那边飘,脚下却?迟迟不?敢挪步。

同那时在相府一样,寻常贺兰毓若不?在,他的屋子是谁都不?教进的,可?他在的时候就算进屋了,谁又敢图谋不?轨?

这厢踟蹰不?前,硬是生生拖到门口响起?一串脚步声,里间藤椅上的贺兰毓果然?都不?必等?人唤,当即便警觉醒了过来?。

方纪在门前行礼,他踏进屋后?,所谈无论公事私事,齐云舒都不?便在旁逗留,遂退了出来?。

回到厢房没见着盈袖,等?了半会?儿才见人进屋,还没等?她开口问,首要头一句便是:“找到温氏了,人在灵州。”

齐云舒虽则早早在心底里做了准备,猛然?一听,心头还是重重沉了下。

她出门到前院去看,不?出所料瞧见贺兰毓正匆匆从主屋廊下阔步而出,他换了一身干练骑装,手持马鞭,显然?是打算千里疾驰的阵势。

他要去接“他的温渺渺”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