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晚夜里,温窈做了一个梦。

梦里她还是那个不?知愁滋味的温渺渺,白日里想方设法地在功课上偷懒耍滑,得空了就跟在三哥身后溜出去玩儿。

盛京的每一处街巷都留有她的足迹,都记着她的笑声。

她在街巷中穿行,遇到了很多人,每一个人都上来跟她打招呼,她一一穿过那些人,最后来到了一处路口,看到了贺兰毓与易连铮。

他们好似在等她,但又好像并不是。

温窈站住片刻,便看见另一个“自己”欢天喜地奔过去,站在贺兰毓身边,拉住了他的衣袖。

而易连铮呢,他在跟那个小小的温渺渺道歉,一本正经又温柔谦和。

温窈看着便想起来,从前她时不时便爱跟贺兰毓去盛京最大的销金窟找乐子,有一次好巧不巧碰上了易连铮,那是她头回认识他。

易连铮那样的人自然不可能是去消遣的,他只是去抓易连柏回家。

他在牌桌上看见贺兰毓的所谓“小表弟”,一眼便认出来她是个小姑娘,临走还曾告诫贺兰毓说,可别将她给带坏了。

她那会儿从来听不得旁人说三哥一句不好,当即噘着嘴不服气?的顶撞了句,“不?许你这么说我三哥……”

易连铮望着她稍怔片刻,垂眸轻笑了声,当时没再言语,后来再见面才有了郑重?道歉那一遭。

他一直是个温柔的人,温柔到……教人没有办法从心里生出恨来。

温窈站在路口,一直目送那三人走远,直到他们的身影拢在朦胧的雾气中看不?清了,她再举目四顾,才发现周身的雾气正在一点点散尽,露出面前一条一眼望不?到头的道路。

这便是属于她的路了吧,属于她一个人的路。

她迈步,起先一步步走着,后来嫌慢,干脆跑起来,面前有一束光,从远处天际的缝隙照进来,照亮她的脚下。

温窈追逐着那道光,不?知跑了多久,终于触摸到那光的边缘,她伸手抓了一把,那朦胧不清的光晕中却有个人,也同?样朝她伸出了手。

十指相触,那人抓牢了她,用力将她拉过去抱紧,而后她听见他熟悉的声音回响在头顶。

他说:“渺渺……别玩儿了好不好,该回家了……”

温窈从梦中醒过来时,额上渗出一层汗。

梦里贺兰毓搂在背上的手臂和回?响在头顶的声音都太过真实?,仿佛他当真追到了她眼前似得,教稍她现下有些心绪不宁。

她轻呼了几口气,抬眸看外面,天际才刚刚泛出些蓝白。

起身装扮好一身粗糙的男装,温窈在客栈简单用过早膳又买了一匹马,继续上路前,客栈热心的小二跟她说,前面山头近来有些不?太平,教她最好别独身一个人单枪匹马地过路。

温窈问:“那可还有别的法子?烦请小哥儿支个招吧?”

小二伸手指了指城里,“为了您安全起见,您最好花儿点儿银子,进城里找个叫隆安堂的武馆,他们收了银子保准就会护送您安全过山。”

这话听起来可太像是替人拉客那勾当了……

温窈不?太愿意进城,心中暂且存疑,谢过小哥儿后,骑马往前走了一段儿,遇到过路的人又问了一遍,谁知也是如此说法,这才不?得不?信。

日头烈,隆安堂门前两只石狮子对影成双。

武馆对着酒馆开,大门内里一道三尺高的大理石,上书个鲜红的、龙飞凤舞的“武”字。

绕过门内那大石,院子里教阳光照得些微泛白,温窈四处环顾,在几步之外的葡萄架下瞧见个人,懒散躺在椅子上,书籍搭在脸上遮住了样貌。

“来活儿了!”她粗着声音喊了句。

藤椅上的人大梦惊醒,手忙脚乱在椅子上抽了下,书籍掉下来,露出一张少年清秀又略带痞气?的脸,约莫十六七岁的模样。

“诶……诶,谁在叫老子?”

那少年惺忪着一双眼望过来,看着她片刻,起身走过来,微扬起下颌问:“你来做什么的?”

“过山。”温窈道。

那少年闻言歪头,上下打量她两眼,似是不相信她这一身破破烂烂地衣裳兜里,还能掏出佣金来。

“一个人?打算去哪儿?”他问。

“一个人,去灵州。”

“灵州是个好地方啊……”那少年听着眸中顿时奇异地亮了下,但没等再说话,正巧后院里有人听着声音,遥遥问了句:“外头谁来了?”

“没谁,问路的。”

少年扬声应付了句,再看向她时,一双眼尽是不显山不?露水的狡黠,朝她勾了勾手示意她稍稍往葡萄架那边去一些。

“既然想过山,带银子了吗?”

温窈说带了,便听他慢悠悠道:“护送过山一趟需十两银子,若是送佛送到西,直达灵州……给你打个折,十一两银子,选哪种?”

这……?

她一时无语,看着眼前这少年,面上一时绷不?住想笑,“你到底想做什么?你们家管事的呢?”

少年一听就不?乐意了,站直了腰板儿,视线比她高那么一些,倨傲得厉害,“老子就是这儿管事的,你到底走不走?”

温窈不?搭理他,转身就要往里头去寻旁人,脚还没提起来,身后伸过来一只手在她小臂上拉了一把。

“五两,五两银子,老子一路护送你去灵州,成不?成交?”

“你?”

她止步,回?头狐疑瞧他,不?太信得过也不?太瞧得上的样子。

话音方落,那少年冷哼了声,左手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扬了下,只听得旁边的木柱一声闷响,温窈侧目望去,便正见一支飞镖精准将一只苍蝇钉死在了柱子上。

她双目忍不?住微微睁了睁,迟疑问:“就算要去,总也得教你家长辈……”

“老子十四岁就走南闯北,还用得着你操心?”少年瞥她一眼,提步往外走,路过檐下柜台时,从桌子上拿过来纸和笔,龙飞凤舞留下一行字:“爹,老子接活儿出门一趟,一个月就回。”

留完了字条,他从一旁的架子上取了把长剑别在腰间,而后绕路去后院牵了一匹马。

出来时跟她说了句:“老子叫赵星留,五两银子去灵州,你好歹得管吃住啊。”

两个人纵马出城,温窈怕晒伤,头上身上包裹地尽都严实?,到城门口不远处,却见城中竟已有黑衣侍卫在寻索。

来得太快了。

出城时,她跟在赵星留身侧,守门的士卒与他相熟,拦下来例行瞧了眼,却未曾对着画像细查,就那么放了他们过去。

赵星留倒看了眼那画像,路上跟她啧啧感叹,“说不得英雄难过美人关呢,老子这辈子就没佩服过谁,贺相爷算一个,谁成想他也还是栽到女人身上了。”

温窈眉尖一跳,侧目,“你还认识那么大的官儿?”

“老子认识他呀,就是可惜他不?认识老子。”赵星留很有些遗憾道:“前些年老子离家出走去参军,就奔着他去的,结果他娘的营里嫌老子年纪小,不?肯要,要不?然,老子现在肯定是他麾下一员猛将!”

她垂眸无奈勾唇,“他是个好官吧……”

赵星留说当然,“没有他,哪儿来的边境这些年的安定??别说你想去灵州,地方上一乱到处都是流民,见谁抢谁,哪儿还有人敢出远门?”

贺兰毓的抱负,温窈很早就知道,她嗯了声,不?再说什么了。

常州,夜月正浓。

院外的小巷里,已敲过三更的梆子。

贺兰毓从不知第几次似同?真实?的梦境中醒过来,怀里没有温渺渺,只有桌案上一堆繁复的堤坝图纸。

温渺渺出走的第十六天,侍卫仍旧没有寻到她的消息,但他每晚都会在相同的梦中等到她,又眼睁睁看着她消失在眼前。

贺兰毓抬手抚额,深呼出一口闷气。

近来身心俱疲,他几乎要撑不?住了,昨儿个晨起收拾行装时,他甚至在镜中瞧见鬓遍长出了两根白发。

他就像是一颗参天大树,温渺渺离开了,也带走了他所有的养分。

外头敲第四更梆子时,门外响起一阵沉重?的脚步声,来人正是侍卫长方纪,披星戴月而入。

“查的如何?”他问。

方纪至近前拱手道:“回?大人的话,卑职那日排查陆路无果后,又派人前往了水路周边各州府,方才递上来的消息,温姨娘先前在克州一间客栈留宿过,下属已继续寻踪追了过去。”

“克州?”贺兰毓眸中隐现一丝微光。

他闻言即刻起身自书架上取来地形舆图勘察,温渺渺曾在马车中问过他山河风貌,她既然在克州停留,那澄江边锦州往北方向的的几道州府定?是不可能。

贺兰毓盯着舆图,不?知怎的,脑海中灵光一现,忽而想起从前有一年,盛京的冬天格外寒冷,大雪纷飞,冻得人守着炭盆都直打颤。

那会儿温渺渺还在贺府上学堂,就住在他隔壁,夜里捂不?热被窝儿,冷得睡不着就跑来跟他挤一起,愤愤抱怨,“什么繁华都城,就是个冻死人的破地方!我脚都长冻疮了,又疼又痒,难受死了!”

她安分不?了,在被窝儿里扭成条麻花儿,问他:“三哥,你知道有什么不?下雪还暖和的好地方吗?”

“往南边儿去都不怎么下雪。”他倦倦的,闭着眼答得漫不经心。

她又问:“那南边儿哪里最好啊?下雪不冷,阳光明媚,方便吃鱼虾螃蟹,最好还能听小曲儿的地方?”

可他困得很,没顾得上回?答,也没当回?事儿,拉起被子囫囵盖到她脸上,径直催她睡了。

过去那么久的事,贺兰毓都不知自己怎么想起来的。

温渺渺或许都未曾察觉自己对他说过这些,她如今也已经不?会再贪玩儿导致自己冻疮,但潜意识是骗不?了人的,她停留在南方,那便必定?会照着自己的喜好找一处安居之地。

他望着舆图沉吟片刻,指出了三个地方,“往溪州、灵州、越州加派人手,找到人之前都暗中行事,不?要吓走了她。”

她像是一只漂亮又警惕的小鸟,一点点风吹草动都会惊动她立刻振翅飞走。

方纪拱手领命,临退出去前,却又欲言又止,“卑职还有一事回?禀,事关温姨娘。”

“说。”

“卑职先前重?回?甘州调查时,查到了姨娘所持路引与文碟的由来,据府衙衙役称,那日温姨娘是拿着……拿着皇上的玉令,冒充阳华郡主府女官开具的路引。”

又是狗皇帝!

贺兰毓闻言眉尖拧起片刻,竟怒极反笑,“好一个正大光明的九五之尊!”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21-03-2323:00:50~2021-03-2500:35:5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41199711、幸运的我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