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得是“还要来”,那便就是早前已来过一回?了。

温窈时下方才想想昏睡前??事,不觉垂眸皱了皱眉,接过解酒汤饮尽,却没有起身,重又靠回?到了迎枕上?。

“我乏得很不想见人,你且出去吧。”

锦珠见状略有心急,想开口劝上?几句,却见温窈已微微翻了身,继续闭目养神了,临到她踏出屏风,还嘱咐说要她将门关上。

这厢碰壁杵一鼻子灰,讨个没趣也?没法儿,做奴婢??也?不能驳斥主子。

锦珠闷声叹了口气,临至走出屏风前,回?望床榻上??背影一眼,心下到底难平。

这才?大着胆子劝慰道:“姨娘心中有心结,奴婢也?看得?出来,可世上?之人总都要往前看??,您难道打?算就此跟相爷怄气一辈子吗?”

往前看?那究竟哪里才?是“前”?

温窈原没打算与人言论,听她此言却也侧过身来,平和对上她的眼睛,“你如何就断定我是在怄气?”

“我……”锦珠一时怔忡,她根本明白不了温窈??想法。

她自己此前也?不少与来福吵架,看着那人就一肚子火,但其实心里想的却是“他?怎么还不来哄我”,哪怕面上再怎么态度恶劣,眼睛却是骗不了人的。

可温窈??眼睛,她也看不出什么性子,湖水一样平静,连一丝波澜也?没有。

锦珠闷声道:“您既然不是怄气,那为何还要离开相府?这燕林庄园虽好,可到底跟相爷隔着段儿路,情分是讲究小别胜新婚,可也不能长久地天各一方啊!”

温窈只觉她天真,弯唇笑了笑,“你也?说了有情分才?叫怄气,可我与你们相爷……那点情分都是上辈子??事了。”

她极少将心里话说得如此直白,锦珠一时眼睛微睁,深觉自己是得她信任了,遂想再劝两句。

但还没等再开口,温窈却已下了逐客令,“我??事无需再多言,你出去忙吧。”

啊……锦珠无奈抿抿嘴,只好闭嘴。

她手捧着汤碗郁闷地绕出屏风,低着头走路忘了看,不成想才走出两步,忽地见目光中撞进来一双金线云纹皂靴,那脚步是停住的,想必已在外站片刻了。

这厢囫囵抬起视线看一眼,目光触及来人面容,顿时把她吓得?不轻。

“拜、拜见相爷……”

贺兰毓没言语,双眸只越过锦珠头顶,透过面前薄薄一道云锦纱屏风,看向里间床榻上??温窈。

她仍旧背对着外?侧,听见外?间的声响也?没有起身,方才也?是看到他来了,?以才说出“情分都是上辈子??事了”那样的话吧。

他?挥手教锦珠出去了,兀自提步往里走,但才?踏出一步,她清冷的声音便传出来。

“别进来……我不想见你。”

贺兰毓脚下顿住片刻,负手站在屏风外,眸光流转在她背影上,“渺渺,你当真打?算往后一辈子都躲着我吗?”

温窈却道:“该说??话我们已经说过了,你也?该信守承诺,别再来打扰我。”

“我只是答应让你来燕林庄园休养些时日而已……”贺兰毓纠正她,话音颇有几分偏执。

从盛京至凤隐山,若快马加鞭来回只需大半日,他?在府中养伤数月,记不清有多少次想来看看她,甚至有好几回?都已到了山脚下,却最终还是折返了回?去。

如今站在她面前,他?也?需要很大的勇气。

贺兰毓没听她??阻拦,脚步轻缓绕过屏风到床前,微微俯身扶住她肩膀看了看。

她睁着眼,面向床里侧,也?不知在看向哪里,很像从前一个人躲起来生闷气??委屈样子。

他?便拿出耐心,温声哄着:“渺渺,怄气也?好,不怄气也?罢,但都别躲着我,我今日只是想看看你,也?带了些你从前喜欢的吃食和玩意儿,你起来……”

“你能不能不要再自欺欺人了?”温窈忽地拧眉翻身坐起来,径直截断了他???话。

贺兰毓扶在她肩上??手一顿,眸中直直望向她。

她冷声道:“我对你已经没有?谓??情分了,你难道不明白吗?你喜欢的那个温渺渺,喜欢你??那个温渺渺,早在几年前就不存在了!”

她看着他?面上倏忽停滞??神情、眼中渐渐黯淡??光,狠下心要与他一刀两断,只将话说得更加决绝。

“喜欢你??那个温渺渺不会舍得?不见你,也?不会愿意在你受伤的时候,还离开你那么远,她会守着你,为你伤心、担忧,可我不会!”

“因为我根本就已经不在乎你了,你又偏偏来我眼前做什么呢?”

那些话是刀子,每一个字都是一把往他?心上?扎的利刃。

贺兰毓闻言静默良久,坐在床边一动不动地望着她,竭尽全力地想从她那双漂亮的眼睛里,分辨出一丝一毫地言不由衷来。

满室沉寂,也?不知过了多久,才?有他?低哑地声音响起。

“可在我眼里,你始终都是你……”

贺兰毓??执拗与固执,早已经深藏进他???每一寸骨血里。

从当年百般反骨也?要提刀上?沙场,到如今无论如何都不肯放下温渺渺,他?一直都是他,好坏参半,却总归没有任何人、任何事,能改变他??心意。

可他就不会怕吗?

不是的,他?也?会怕她的又一次决绝开口,于是匆忙说:“你怕是醉糊涂了,方才既喝过了解酒汤,那就早些休息吧。”

贺兰毓面上仿佛依然是那般波澜不兴,说完便不打?算再逗留,压根儿没给她再出声??机会。

温窈望着他???背影无可奈何,仰面倒回?到迎枕上?,目光怔怔望着窗外?被灯火照成暖黄色的飞雪出神。

她不知道还应该怎么做,才?能了结他???心结。

晚间戌时末,屋里??烛火几近燃到尽头。

她睁眼瞧着摇曳的火苗,直看到眼睛干涩,这才?扬声冲外头唤了锦珠打热水进来,洗漱就寝。

锦珠期间始终低着头,几番欲言又止都生生咽了下去,也?没敢教温窈察觉端倪。

她没说,相爷其实一直没走,就席地坐在外头廊檐下怔忡失神,听见里间唤人,也?教她们如常伺候,不必声张。

贺兰毓??确只是想安静坐会儿。

以前闲来无事总席地坐在檐下跟温渺渺喝酒,现在没有酒了、没有漫天璀璨的星星,也?就没有温渺渺了。

她说得?那些话,或许是真心??,但他?不喜欢,也?不愿意相信。

这晚上???雪下得?很大,纷飞飘扬地像是春日的柳絮,被风刮进走廊中,落满了他?一身。

锦珠锦瑞谁都不敢上前,两个人扒着墙角偷偷地看,锦瑞疑惑得?很,小声问:“相爷为什么不进屋啊,他?不冷吗?”

锦珠道:“可能姨娘还在置气吧,你也?知道,男人都好面子……”

锦瑞脸一皱,“那相爷席地坐在檐下??模样,都被我们看到了,这就很有面子吗?”

锦珠:“……那肯定你看到你也?不敢说出去啊,笨!”

锦瑞哦一声,又问:“那你觉得?相爷要坐到什么时候才?会走啊?这都好晚了,如果相爷不走,我们是不是也不能睡?”

锦珠闻言又看了眼檐下??相爷,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好久了,显然不是为赏风花雪月,也?就肯定不会召人上?前伺候。

遂说:“那倒不必,咱们到点儿睡咱们??,相爷约莫要坐在明天早上??。”

“你怎么知道?”锦瑞狐疑。

锦珠屈指敲人脑门儿,“你听说过什么叫苦肉计吗?相爷今儿晚上?吃点苦头,在姨娘房外坐一晚上?,等姨娘明儿早上一看,说不定心一软,咱们就能回去了!”

她只是想着若自己和来福吵架,来福使出这一招,那她肯定会招架不住,原谅他???。

可两个丫头猜错了。

翌日清晨,锦珠起身打水去主屋伺候温窈洗漱时,檐下已没有相爷的身影。

她后来好奇,去问了守门的小厮,才?道是相爷静静孤坐大半晚,临至清晨寅初,便启程单骑快马返回?盛京上朝去了。

嗐!原道是真??静坐,并不是苦肉计啊……

明澄院那边儿卯时过四刻时有了动静。

盈袖教人守着看了大半晚,这厢得了准信儿,才?揣着手进屋回?禀。

寝间里??灯烛垂泪,不眠不休地燃了一整晚,床榻上??齐云舒同样辗转难眠,见她进来,手肘撑在软枕上?起来些,眸中止不住忧心忡忡。

“怎么样?”

盈袖忙宽慰道:“夫人安心,那边儿来信儿了,说温氏没回来。”

齐云舒听罢轻舒一口气,可心中一股酸,回?过神儿便又压不住地蹭蹭往外?头冒。

这都去了第几回?了,约莫八/九回?了吧?

打?那会儿伤还没好全时便去过,到如今仍旧回/回?空手而归,却又回/回?还要去,每次回来便将自己关在房间里喝得?酩酊大醉,也?不知究竟什么时候才?能教他?对温氏死心……

“眼下可是又在醉酒?”齐云舒问。

盈袖摇头,“待会儿就要上?朝,爷有分寸,这会子正在屋里收拾穿戴呢,夫人要过去瞧瞧吗?”

齐云舒身子动了动,可到底还是作罢,她现在过去做什么呢?

把心里??不悦摆在脸上给他?看,那是自讨没趣,可要是当做什么都没有,高高兴兴地,她做不到不说,他?恐怕也?更觉得?刺眼。

直临到年节过后的一日傍晚,贺兰毓不知在哪里赴宴回?来,原就喝了酒,回?到明澄院又照例教来福送酒进去后,兀自关上了门。

齐云舒坐在软榻上放心不下,又踌躇不前。

盈袖遂劝她,“夫人别等了,就这么等是等不来爷的,您得教爷看着您的好才行啊。”

“可是……”

“您别可是了,快去吧!”

她就缺个人推那一把,心里一根筋捋直了,便起身从盈袖手中接过灯笼,披着狐裘往明澄院去了。

踏着残雪一路到门前,并无人敢拦。

齐云舒不敢贸然推门,先站在门前轻敲了一下,“夫……”

谁料话音闷在喉咙中都未及说完,里头顿时教人扔过来个酒坛,哐当一声砸在门上摔了个粉碎。

“滚!”

她吓得?浑身一颤,站在门前僵住许久,眼眶憋得?通红,终于咬着唇要转身离开之际,心里却一个劲儿地回荡个声音——

一定得?进去,受不得?这些委屈,他???心就永远都会在温氏那儿!

一念及此,齐云舒沉了沉心,握紧手中的灯笼杆,径直推门而入。

她豁出去了,只想着:若他当真不分青红皂白打伤了她,那日后至少也?算能得几分他?愧疚与怜惜。

幸而此回进去没有酒坛再扔过来。

屋里没有烛火,昏暗得?厉害,齐云舒小心绕过地上??碎片往里走,一直到里间书房桌案边,摇曳的灯笼光照出个萧然席地的人影。

贺兰毓就那么靠着桌案,浑身酒气,一旁摆满了空置??酒坛。

“夫君……”

齐云舒轻唤了声,他?没吭声,似是昏睡过去了。

她借着灯笼光看他?失魂落魄地模样,忍着酸楚去将桌子上???烛台点燃,便躬腰去扶他。

岂料双手才?碰到他腰背,贺兰毓陡然从梦中惊醒,眸中冷厉顿时一闪而过。

齐云舒还没来得及看清楚,也?没来得及发出半个音,喉咙间猛地掐上?一只大掌,砰的一声将她按在了一旁??书案上?。

“你也?想学尹曼惜??故技重施是吗?!”

贺兰毓双目布满血丝,凶狠暴戾,那只粗糙??大手犹似虎爪一般,牢牢捏在齐云舒细细??脖颈上?,仿佛只要再用一点力,便可以结束了她。

齐云舒吓得?自觉呼吸不畅,一张脸霎时全无血色。

她从没像此刻这般怕过他?,挥舞着四肢拼尽全力挣扎,拼命摇头试图教他?放手,眼泪顺着泛红的眼角无力滑进鬓遍。

贺兰毓垂眸看着她面上惊惶恐惧的神情,和当初??尹曼惜当真是如出一辙!

他?心下腾生厌恶,一把松开她,重又靠回?到桌案边。

齐云舒本已满腔委屈与惶恐无处倾诉,再经历此间惊吓,顿时声泪俱下,“我与你是皇帝御旨赐婚??夫妻,你就这么对我吗?”

他?却只觉疲乏,起身欲走。

齐云舒抬手拉他?衣袖没拉住,那片衣角自手中脱离得?毫不留情。

她颓然扑倒在地上,冲他哭喊,“你站住!你给我站住!贺兰毓你告诉我,我究竟有哪一点比不上?温氏?”

贺兰毓脚步不停,她跌跌撞撞地追上?去。

“她有我对你好吗?你受伤的时候是我衣不解带地在一旁照顾你,可她在做什么,她在忙着逃走!你为什么就是看不见!”

“更何况我身后有国公府,有太后,有皇帝,她呢,她除了矫情做作、欲拒还迎,她还能给你什么?”

贺兰毓??步子终于停下来,转过身,一双眼睛森寒无比对上她,“你莫不是觉得?,我有如今,全拜与你??这桩婚事而来?”

齐云舒教那眸光中的寒意浸透了脊梁,忍不住打了个冷战。

她不蠢,待回?过神来,如何能不明白自己那话说得有多么??荒谬,他???功勋都是出生入死在战场上赢来的,不需要任何人施舍给予。

他?娶她,与有荣焉??是她与国公府,权衡心安??是皇帝与太后。

齐云舒全身??尖刺都教那一句话消磨殆尽了,站在原地咬唇不语,一只手紧紧抓在身旁??画柱上,试图给自己找个依靠。

她在他眼前站不稳脚步,费尽心力撑回?到毕月阁,进了门喝退众人后,终于忍不住扑倒在床榻上以泪洗面,哭得昏天黑地。

但这晚临至夜间亥时末,明澄院那边忽有脚步声匆匆响起,动静颇为急促。

齐云舒仍旧未能控制住自己一颗探究??心,派了盈袖去打听。

才?道是凤隐山来的侍卫,说温氏今日下午骑马在林间散步,偶遇狂鹿飞奔惊了马,被马匹裹挟着疾冲而走,连同追上去救人的侍卫,眼下都下落不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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