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出盛京城后,整整往西南方向行了一日,下半晌日头陷进半山腰时,停在了凤隐山脚下。

温窈昏沉倒在车榻上大梦过?一场,而后是教丫鬟锦珠轻声唤醒的,“姨娘,咱们到了。”

燕林庄园原是前朝帝王为宠妃建造的温泉宫,特意挑中了这处山中有地下暖脉,每逢冬季气候宜人,早些年由先帝赐予了老太爷,用作疗养避世之所。

温窈从前其实来过一回。

那是祖母去世后不久,她与郑高节因祖母治病一茬儿隔阂愈深,那段时间每日不愿见人,便将自己锁在闺房中以泪洗面。

贺兰毓看不过?去,遂给她出主意借口养病,将她带来了这里。

那次她一直在庄园中待了两个月,贺兰毓并没空时时作陪,便约定半月过?来看她一次,每回前来,总会带不少好吃的好玩儿的逗她开心。

但其实那时他因科考白卷之事,教先帝安排去了翰林院任职,每日与故纸堆作伴,还美其名曰令他修身养性,心里也正烦闷不已。

有一回,明明半个月来看她的日子都过了,贺兰毓还没来,温窈等得着急了,便教人去找他。

这一找,才听说前不久先帝携几位皇子驾临翰林院,恰逢应他当值,先帝遂传召他近前陪同诸皇子,谁知派去的内侍走遍了整个翰林院也寻不见人。

他当时根本就不在,把人家急得满头大汗都没辙。

正所谓常走河边湿了鞋,这番消极怠工不巧正被先帝碰个正着,老太爷气不打一处来,紧随其后便将他禁足了,自此更坐实了他的纨绔之名,盛京无人能出其右。

后来解了禁,他带着一堆小玩意儿来瞧她,晚上坐在廊檐下,他喝酒她看星星。

贺兰毓说起这事,不忘告诫她道:“往后出门可别再把我挂嘴边,旁人现在听见怕是要笑话你了……”

温窈没言语,听说了那事光顾着捂嘴笑他,教他抬手给了一爆栗,又被哄着喝了人生中第一口酒。

那味道辛辣难忍,她都没敢咽下去,皱着脸吐出来,一蹦三尺高飞快去找水漱口了。

此回下榻,温窈却没再住先前住过的那地方,为方便陪同老太爷,就近住在了水秀居,那地方靠水背山,后院有个拿汉白玉修砌而成的温泉池。

车马劳顿一天,晚上锦珠备了玫瑰香膏,伺候她在池子中泡澡。

池子是露天的,头顶的月色幽幽倾洒,浴在她身上照映着肤色莹白无暇,肌骨寸寸精雕细琢,慵懒闭目趴在池边,青丝微散垂落在肩颈,真像个月夜化形的鲛人。

锦珠个姑娘家都忍不住看怔了。

其实先前来福找到锦珠,要她来伺候这位远离相府的姨娘,她是颇为不愿意的,怨气不知有多大。

她跟来福相好了几年,这眼看着就要回禀当家主母,做主成亲的关头了,出走一遭,虽说升了贴身婢女月奉翻番,但都不知什么时候能回去。

可来福那会儿说什么,“你就信我一回,只管安心去,这一趟权当给你镀一层金,要不了一年半载就能回来!”

锦珠当时觉得悬,可看这位姨娘越久,越觉得自己要是个男人,那也铁定没法儿真的撒开手。

这厢有盼头了,办事都有劲儿,她在手上抹了香膏,上前想给温窈按摩肩颈。

谁成想掌心才触上去,原本闭目养神的温窈微蹙着眉睁开眼,扭过身肩膀后倾,眸中一时很有些仓惶。

“姨娘……怎、怎么了?可是奴婢哪里伺候的不好?”

温窈是神思恍惚了,亲舒一口气摇头说没有,也不教她再留着,自己独自在池子里泡得全身筋骨松软,这才起身回了寝间。

这晚竟一夜无?梦,好些日子了,难得睡个好觉。

她早起坐在妆台前,自己对着镜子怔怔瞧了许久,眼底仍旧略有青色,长久的心绪郁结,想来并非一场好觉便能消解。

锦珠打水进来伺候洗漱,见她出神,殷勤笑问:“姨娘今儿想梳个什么髻,锦瑞那丫头手巧,您只管吩咐,就没有她盘不出来的花样儿。”

温窈笑了笑,想着待会儿要去陪老太爷用早膳,便只教锦瑞随意挽个寻常的。

这厢挽了个简单的飞燕髻,临到配钗环,锦瑞拉开妆奁与她挑选,随手抽开,却偏巧是她往日存放簪花的那层。

时过一年多,簪花原本素白的边缘已微微泛了黄,俨然已是古拙的旧物。

锦珠从前听来福在私底下说过些许温窈的事,当即猛瞪了手欠的锦瑞一眼,二人低着头都不敢吭声。

温窈眸中稍滞,怔忡望着那朵簪花半会儿,随后伸手,将里头的钗环全都挪了出来,便吩咐锦瑞将妆奁上了锁。

至庄园后一连下了好几日的雨,水雾拢在山间氤氲出满目空濛。

早膳过后,老太爷常时要往庄园南面的湖边钓鱼,温窈每日陪同。

几人撑着油纸伞走山间青石道,头顶雨滴飘洒在苍郁树影间,掺杂在风里,带几分凉意。

水汽弥漫的湖心亭,中间石桌上摆放几碟糕点,茶香清幽,温窈和老太爷并排而坐,一人一只木桶,每日且看谁能拔得头筹。

但很可惜,近来约莫时运不济,两人一连好几日都没能钓上鱼来。

老太爷常说:“钓鱼之事向?来讲究心如止水,戒骄戒躁,重要的不是那尾不知何时会上钩的鱼,而是你坐在这里时的所思所想。”

温窈如今无?疑是个静坐禅定的好苗子,入坐便沉心,周遭耳闻尽是一片空山鸟语时,能免于想起俗世?诸多烦扰。

“你的性子,与你娘倒是颇为不相像,她一贯都坐不住。”老太爷侧身喝茶,见她淡然面容,稍有感叹。

温窈听着轻笑,“若将时间再往回倒推几年,我定然也不肯如此枯坐的。”

可不嘛,前些年她哪里是坐得住的性子,只恨不得每日都跟着贺兰毓身后,逛花街、钻巷子,但后来与易连铮成了婚,性子收敛不少,每日换成看书绣花,赌书烹茶,再后来……

这厢说着话,锦瑞眼尖,伸着脖子在后唤:“呀,姨娘……姨娘快看,您那线动了!”

温窈抬眼看时,手上也忙开始拉杆,这天她开了张,钓上来一条肥美的鲫鱼,念起从前学过炖汤,遂与老太爷收了工。

回到水秀居换上一身轻便衣裙,捞起袖子便一头扎进了厨房里。

做鱼汤简单,温窈没教人帮忙,兀自将鱼鳞刮了,剖开细致祛除内脏洗净,两面分别改刀。

锦珠站一边瞧是帮不上忙,便眼力见儿十足地蹲到灶前去生火了。

锅里添上油煎鱼,油烟不大,滋溜生香。

锦珠仰头望温窈,这般模样的她,沾上几分红尘气儿,终于不似先前那般冷冷清清了。

小火炖汤时,锦瑞在厨房门口闻着味儿寻进来,张嘴便夸,“姨娘做的汤怎的都比寻常人做的香些,相爷若在此处,可该有口福了!”

锦珠闻言也附和,“是啊,相爷近来养伤,鲫鱼汤滋补正好,姨娘不若盛上一碗,教人马不停蹄送回去也是一样的,相爷看着必定会高兴。”

温窈自顾弯着腰去取汤碗,没应这二人的一唱一和。

她瞧鱼汤好了,只盛了一碗送去给老太爷,其他的都分给底下人喝了,锦珠锦瑞自然也不敢自作主张。

日子一转眼便进了寒冬腊月,盛京城中西北风呼啸席卷之时,燕林庄园内却仍是山清水秀,苍郁融融。

天气阴沉了一段时日后,一天早晨起来下了雪,但这园子里存不住,便没法儿堆雪人玩儿。

温窈寻了个旁的消遣,吩咐过?锦珠锦瑞都不得进来打扰,便换上身轻薄衣裙往后院去,手上的托盘上端着几碟小点心,一壶梅子酒,一只白玉夜光小盏。

她将托盘放在温泉池旁,脱了鞋,缓步踏入其中,就着热气氤氲靠在池壁饮酒作乐。

梅子酒甘甜,后劲儿却足,她喝得不算多,却约莫有些上头了,两边脸颊腾腾烧起来,眼皮儿也沉,便慵然伏在池壁的玉枕上,喃喃唱几句小曲儿。

温窈向?来是喜欢这些东西的,绵软低吟,多情又妩媚,直教人心都是痒痒的。

从前盛马车路过脂粉楼,听见里头姑娘们闲来无事倚在窗边哼两句,她学得快,转个耳便能挂在嘴边儿。

但要是教云嬷嬷听见了那就不得了。

她说文人士子们都批那是“淫词艳曲”,正经姑娘家可没人会碰的。

但云嬷嬷怎么不说,文人士子们都心口不一……当面口诛笔伐的是他们,背地里写?出这些给姑娘们的,也还是他们。

人怎么总有那么多张不同的面孔呢?

身旁什么时候有脚步声走近的,温窈也分不太清,闭着眼懒得睁开,只听见衣料摩挲的窸窣声缓缓近了。

来人在她旁边半蹲下身,她抬手,懒懒摸索到酒壶,往前推了推,“再去拿一壶来。”

那人也不吭声,起身去了,片刻后回来了便没有再走,拉了个软垫到她身后侧坐着,尽职尽责给她倒酒,顺道听了她约莫十几首七零八落的小曲儿。

后来第二壶没能喝完,温窈觉得有些倦了,手中一个不稳,玉盏汀咚一声,掉进了池子里。

没有酒杯,她索性也不喝了、不唱了,靠在玉枕上不知不觉睡了过?去。

等再醒来时,外?间已从白昼变成了夜色,温窈睁眼便不自觉打了个酒嗝,忙捂住嘴,抬手掀被子起身时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躺到了床上。

锦珠听见响动进屋时,手上捧着时刻备好的解救汤,到了床前递给她,面上隐有欣喜。

“姨娘醒得正好,喝完汤奴婢伺候您起身收拾收拾吧,相爷下半晌到了,待会儿肯定还要来看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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