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窈跟在贺兰毓身后出大牢时?,外间?的月色正好,照在地上,将两?个人的影子拖得很长很长。

她?跟在他身后,脚步就踩在他的影子上,教她?想起小?时?候,亦步亦趋跟随他的脚步踩雪地上的脚印那般情景。

来福守在马车旁看两?人一前一后走?出来,中间?隔着两?步的距离,却像是生生隔出了一条天堑。

贺兰毓一路奔波,胸膛上的伤口崩开,血迹映出了衣裳外,月光下看起来乌红一片,脸色更苍白了。

来福忙两?步过去迎,伸手?扶住他小?臂登上车,扭头问?:“爷,要?不咱们?先去近处的医馆包扎一下?”

贺兰毓背靠着车榻软枕,呼吸带几分沉重,一时?未言语,温窈抬眸看了看他,开口道:“驾车吧,去最近的医馆。”

路上两?个人各怀心事,都?不曾说话。

该说什么呢,有些话揭开说了就是块儿尚未愈合的疤,没有做好受痛的准备,谁都?不敢先开口。

贺兰毓在医馆包扎伤口时?,想着温窈一向爱干净,遂教那医女拿一套衣裳给她?,教她?去里间?简单梳洗一番。

他褪下衣裳,身上包裹的几层纱布已全都?浸透了血色,最里头一层甚至同?伤口周围的皮肉黏连在一起,稍一牵扯便?撕出满身冷汗。

现在细细回想那时?遇刺的情形,他能清晰记起的,不是长剑刺进?身体的痛楚,而?是那一阵突如其来的闷痛。

真正下毒之人,贺兰毓心里多少有数,出门之时?,也交代了府中侍卫去将尹曼惜看住。

除了她?,整个贺府,不会有旁人对?他如此恨之入骨。

先帝隆丰十?一年,贺兰毓临危受命前往边境御敌,他此前已当了很多年盛京第一纨绔,才终于等到了温渺渺说得那个实现抱负的机会。

那次去,他是为保家?卫国、为给父兄报仇,也为扬名立万,来日好风风光光迎娶温渺渺进?门,不想将来有人说她?所嫁并非良人。

至边军营三个月里他连战连胜,但许是应了骄兵必败之言,而?后便?在一次追击敌寇时?负了伤。

那时?营中派来照看他的医官,名叫尹崇。

其人医术很好,为人也谦和老实,因是看护有功便?由贺兰毓做主,调到了身边随行看顾,其妹尹曼惜,也因她?哥哥得了提携,在军护府颇得几分脸面。

贺兰毓在军护府养伤期间?,尹曼惜时?常替她?哥哥送汤药前来,她?一直话不多,却总是对?着他莫名低头脸红。

他见状深觉不妥,遂想与尹崇私下谈一谈,由尹崇前去告诫其妹。

却不料之后便?发现,尹曼惜竟在背地里借打扫为名入他的营帐,偷看他与温渺渺的往来书信!

贺兰毓当下勃然大怒,随即将尹曼惜调离了军护府,连带着尹崇也一并调回了医官所,自此之后他没再见过这兄妹二人。

原以为此事应当到此为止,却不料这才只是他此后整整数年噩梦的开始。

隆丰十?二年初,他一举斩获蛮人首领首级,虽还未将其部落赶尽杀绝,但也算大功一件,距离大获全胜,只差最后一步路。

那时?朝廷派遣官员前来边境犒赏三军,易连铮便?是为首钦差,还给他带来了温渺渺的一封信。

她?在信里问?他什么时?候回去,在边关是不是很苦,瘦了没有,黑了没有,有没有受伤,有没有想她?……还说最近学了厨艺,等他回去要?亲自做好吃的犒劳他。

他看着信,心里说她?小?傻子,他明明在边关的每一天晚上,梦里都?全部是她?,庆功宴那晚也不例外。

可是为什么?为什么!

醒来之时?,梦中与温渺渺的洞房花烛夜不复存在,他看到的枕边之人也变成了毫不相关的尹曼惜。

她?很害怕,跪在地上瑟瑟发抖,说自己昨晚只是想进?来照看他而?已。

贺兰毓生平从未因醉酒而?神思恍惚过,他想了很久很久,都?无法说服自己会酒后乱性。

他最恨旁人算计自己,恨得发疯,恨得想杀人,遂命人抓来那兄妹二人,试图逼问?出一个真相。

可他们?兄妹相护,什么都?不说,哪怕贺兰毓当着尹曼惜的面施以酷刑于尹崇,那女人也只是扑倒在他脚边哭得声嘶力竭,重复着求他饶命。

最后直到尹崇死在眼前,她?也始终称自己什么都?不知道,还说她?……有身孕了。

贺兰毓想过杀掉她?永绝后患。

尹曼惜死掉,温渺渺或许就一辈子都?不会知道他这个污点了,但却只是一念之差,一念之仁,带她?回盛京时?,抑或是更早,他便?已经失去了温渺渺。

因他的大军还未班师回到盛京时?,盛京的流言蜚语却早已漫天纷飞。

尹曼惜的到来不是惊起波澜的那块石头,而?是给他所有污名的一锤定音,

后来想想,两?个人再相见时?,他在坦白认错,可尹曼惜的存在本身,就是给温渺渺连月来堆积的失望、侥幸、挣扎,画上了最浓重、最毋庸置疑的一笔。

她?不再愿意听?他说出的每一个字。

贺兰毓不知道消息是如何流传出去的,可错了就是错了,他悔恨、懊恼、不甘,却无可辩驳。

那时?候两?个人互相说气话,吵架,冷战,他求她?、道歉、挽留,一次又一次,最终俱是身心疲惫。

温渺渺嫁给易连铮的那天,他去见了她?最后一面,为此断了一条腿。

没有了温渺渺,他便?彻底疯了。

人失去理智就变成恶鬼,他回来后掐着尹曼惜的脖子逼问?她?,追根究底寻求一个真相,一个温渺渺从不肯相信他的真相。

为了那个真相,他已经什么都?没有了,还有什么好顾及的。

尹曼惜却依旧抵死不肯承认,紧紧护着自己凸起的肚子,生生在他手?掌底下几近窒息过去,也始终摇头,不肯吐露半个字。

贺兰毓那时?是真的想杀掉她?,一了百了。

后来老夫人闻讯赶来,从他手?底下救下了尹曼惜,但是那个已有七个多月的孩子……生下来就是个死胎。

那孩子,窒息在母亲的肚子里,是他亲手?掐死的。

贺兰毓自此背负杀死亲子的罪恶感,梦魇不休地走?过了许多年,不论是当初归来再看到尹曼惜仍在贺府求全度日,还是如今她?下毒杀他,他竟都?不觉意外。

只是凡事尘埃落定,处死尹曼惜之前,他必要?知道当年庆功宴的真相。

伤势包扎好后,贺兰毓未再停留歇息片刻,便?教来福去唤温窈出来,启程回府。

上了马车,两?人依旧坐的远。

她?先前穿的衣裳袖口宽大挡着手?,这会子换一身窄袖衣裙,双手?往身前一放,他才借着车壁的灯火看见,那葱段儿似得芊芊十?指,竟是红痕累累。

城卫司有种刑罚,名拶(zan)刑,便?是以木板夹击女子手?指,常言道十?指连心,痛楚不言而?喻。

“他们?对?你用刑了?”

贺兰毓骤然拧眉,俯身抓住她?的手?腕拉到跟前,温窈试图往回抽,没抽回来,指尖在他注视下忍不住微微发颤。

她?该怎么说,若非皇帝觊觎她?这一副皮囊,她?所要?经历的痛苦,定然远非现下这般而?已。

“刑讯逼供而?已,你活……醒过来之前,无人能证明我的清白。”

温窈眉尖微蹙,说让他放开,他却不听?,兀自抬手?在车壁上敲了下,唤来一名侍卫,教去在刚刚的医馆里拿个药箱来。

药箱拿过来前,她?的手?腕便?一直攥在贺兰毓掌心,劲儿不大,但好像生怕她?再跑掉似得。

二人相对?无言,他背靠着软枕沉默半晌,才终于问?:“若我就此死了,你会怎么办?”

温窈不语,他死了,她?大概也活不成了吧。

他不知道,在他今晚活生生出现之前,她?一度是以为他死了,毕竟那是皇帝亲口所说,常言道君无戏言。

她?那时?候心里作?何感受,自己也分不清楚,事情太多了,一齐挤压过来,教她?也分不清那股难受究竟是不是为他。

行驶中的马车稍停了下,侍卫将药箱递进?来。

贺兰毓望着她?,低垂着眸总好似拒人千里,原道是逃跑过一回,索性伪装都?撕破了,便?连与他做戏都?不屑了。

“温渺渺……”他叹口气,拉了拉她?的手?,“坐过来,离我近一些,这么倾着身子你不难受吗……”

他大概是受伤的缘故,声气儿比寻常弱很多,没了那股盛气凌人的气势,教她?身上的尖刺熨帖不少。

温窈起身挪动了些,贺兰毓从药箱中拿出棉团,先沾着药水轻缓擦拭在她?纤细的手?指上。

“痛就吭声儿。”他低头对?着她?的手?轻轻吹气,越看越觉生怒,“那姓崔的当真吃了熊心豹子胆,竟敢这么胡乱用刑!”

贺兰毓心绪很乱,话也没头没脑,“你也是笨,就不知道警告他,回头若我醒来见你有任何闪失,是要?找他问?责的?”

“崔大人再过两?年也该告老回乡了,让人消停几年吧。”

“你还记着为旁人求情?”他抬眸瞥她?一眼,心底里琢磨了这么半会儿,这才寻了个自以为合适的语气与时?机,问?:“那你背着我偷偷跑出去的事,怎么说?”

温窈稍怔了下,她?等了一晚上他的怒气与质问?,没料到最后开口,却只是这么一句家?常闲话。

贺兰毓又道:“我说带你出去散心,你不愿意,转过背便?自己往外头跑,那外面的人心险恶你知道几分?”

“你以为我是像小?时?候一样偷跑出去玩儿的吗?”她?忽地问?。

贺兰毓手?上的动作?一顿,很快又恢复如常。

他当然知道她?不是去玩儿的,她?是想离开他,彻底离开,从此都?不再看见他,可是他不喜欢,也不可能甘愿放手?。

“从前把你拘在相府确是我考虑不周,往后你想出门、去哪里都?可以,但要?带上侍卫,我不能……找不着你。”

他在来的路上思虑了许久这番话,怕脾气太大吓到她?,也怕再与她?吵起来,做小?伏低都?可以,只是不想再将她?越推越远。

贺兰毓言语间?已将她?十?指都?仔细上药包裹好,执拗地拉过来,紧紧握在掌心里。

此后一路无话。

贺兰毓疲乏地厉害,靠在车壁上歇息了一小?会儿,临到外间?马车停稳,温窈想将手?抽出来,他立时?便?醒了。

两?人前后下马车,双脚方才站稳,门上便?有个侍卫疾步下台阶到了跟前。

侍卫拱手?道:“禀相爷,卑职等几人至海棠轩提尹姨娘,但未能进?屋,尹姨娘将屋中到处泼满了火油,手?持火把站在屋内,使卑职等不得靠近。”

贺兰毓闻言眸中顿时?盛怒,那女人怎么敢!

海棠轩外,几个侍卫在院门前守着路不准任何人入内,主屋的大门半开,尹曼惜窄窄的一道身影便?静静站在门里。

屋里没有燃灯,手?上的火把被风吹的摇曳不止,照出她?一半侧脸,愈发显出几分阴森可怖。

齐云舒已在海棠轩外焦急等待了许久,两?手?掌心的汗冒了一层又一层。

她?就算不知一贯柔弱温顺的尹曼惜为何突然如此决绝,却也担心,这种事若传出去,定然会有碍相府名声。

为此,她?已经将围观的丫鬟小?厮全都?喝退,又极尽所能地封锁消息,连弘禧阁那边现如今也都?还没有得到任何音讯。

身后传来一阵脚步声,齐云舒回过头,“夫君……”

话音渐弱,因她?随即便?看到了贺兰毓身后的温窈,数日的牢狱之灾并没能教温氏损伤多少,只是手?上缠着纱布,约莫吃了些苦头罢了。

而?贺兰毓,来的一路都?牵着温氏的手?,始终都?没有松开。

站在屋里的尹曼惜也看到了贺兰毓,她?就是在等他。

此回没能如愿杀了他,她?便?知道自己活不成了,只是就这么自尽,实在对?不起枉死的哥哥与那个孩子。

“都?不准过来!”

尹曼惜声音尖利,说着便?伸出手?,率先点燃了屋中一处桌椅与垂帘。

秋日天干,浇了火油的木头布料,火苗稍一靠近,火势即刻摧枯拉朽地烧起来,她?便?站在火势中,直面迎向贺兰毓寒冰阴沉的眼睛。

“你不是一直想知道庆功宴那晚的真相吗?那便?进?来,若你现在进?来我便?全部都?告诉你。”

就是那样一双眼睛,寻常时?骄阳璀璨,教她?曾经满心喜欢过,却不知道原来一旦触犯他的逆鳞,那双眼睛里会藏着那样骇人可怕的怒意。

她?的错觉从何而?来?

或许都?是自那一封封署名“渺渺”与“三哥”的信中。

那些信,教她?错以为他是个生性温柔和善的人,却不知他的温柔与和善,都?只是针对?“渺渺”一个人罢了。

直到亲眼看着哥哥受尽酷刑死在她?面前,直到她?辛苦怀胎生下的那个孩子,全身青紫,冰冷地躺在她?怀里,连哭都?不曾哭啼过一声。

她?才知道自己当初的痴心妄想,错得有多荒唐。

贺兰毓紧盯着屋中笑得有恃无恐的女人,脚下未动,咬牙冲身边的侍卫吩咐道:“拿弓箭来!”

温窈闻言一时?惊异,但没等开口说什么,齐云舒已骇然上前两?步,劝阻说不可,却被他冷厉一声“让开”喝退了,再不敢开口。

火势透过垂帘渐渐烧着了窗户,尹曼惜仍旧站着不动,火光中笑得癫狂。

“你想亲手?杀了我?杀吧,杀了我就再没有人知道,当初是谁在你的营帐中燃上了欢情香!”

一言既出,四下众人皆惊。

“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贺兰毓千方百计,苦苦追寻了那么多年的真相,一朝惊闻,心绪即刻滔天翻涌,他脚下提步便?要?踏进?院子里,但才迈出一步,身后伸过来一只手?,拉住了他小?臂。

“别过去。”

温窈看着几步之外的尹曼惜,她?分明穷途末路,只是想拖着贺兰毓一起下地狱罢了。

尹曼惜仍仿佛在自言自语,“你始终以为是我和哥哥算计了你,可其实那晚我什么都?没做,只是听?从了一个人的差遣,去营帐中伺候你,在闻出欢情香的味道之后,仍然心甘情愿跟了你而?已。”

她?笑着笑着,便?留下眼泪来,“我是自作?自受,贪生怕死恋慕权贵,我死有余辜,可我哥哥生平从来没做过一件坏事,他根本什么都?不知道,但你的人依然活活打死了他!”

“贺兰毓,你就是个疯子,也是个不折不扣的傻子,活该被人在背后暗箭相刺!”

“是谁!到底是谁!”

贺兰毓双目教火光映得通红,额上暴起青筋,温窈拉不住他,手?中一松,下一刻便?见他已阔步迈进?了庭院中。

“你给我说,到底是谁动的手?脚!”

他低吼着,咆哮着质问?,若非有伤在身,加之两?名侍卫竭力相阻,恐怕就是刀山火海,他也会冲进?去向尹曼惜问?个明白。

那场算计,夺走?了他的温渺渺,也夺走?了他原本应该最幸福最快活的那五年。

尹曼惜却偏偏不再继续同?他说了,伸手?指向齐云舒,弯起嘴角笑。

“还有你,你不是爱慕他吗?可他身上堆积的那些毒,全都?是你一碗一碗捧给他的,看着他喝下,如果不是提早毒发,你原本还应该亲眼看着他暴毙而?亡!”

齐云舒一瞬间?脸上血色褪尽,僵愣在当场,忍不住打了个踉跄。

而?温窈呢,尹曼惜看向她?时?忽地止了笑意,望着她?片刻,只幽幽说了一句:“你也是个傻子……”

她?一时?不明白,但尹曼惜已转过了身,恍若无物般往火势深处走?去,好似已感受不到任何烈焰灼身的痛楚。

生命的最后一刻,尹曼惜仍旧在倾尽所有地诅咒贺兰毓,将他仅存无几的念想全都?击碎成齑粉。

“你永远都?不可能向那个人报那暗箭之仇了,也永远都?找不回曾经失去的人,我就在地底下看着,看你这一辈子如何众叛亲离,孤老终生!”

火势吞没了尹曼惜,也将她?怀揣的秘密一并带进?了烈焰中。

贺兰毓最终也没有听?到那个名字,那个险些毁了他半辈子的名字。

他胸怀中气血拥堵,顿时?支撑不住,骤然呕出一大口鲜血,顺着温窈的双臂无力瘫倒在地上,不省人事。

那晚上一场冲天大火,直烧到清晨寅初方才熄灭。

海棠轩尽数毁于一旦,灰烬堆里挖出来尹曼惜的遗骸,也早都?被烧成了焦炭。

清理残迹的小?厮也不忌讳,拿铲子随灰烬一道一装,载上垃圾车,出城两?里地径直扔在了野地上,约莫连野狗都?不屑于去瞧一眼。

贺兰毓再醒过来,窗外天光正盛。

他睁开眼颓然望着头顶的青纱帐许久,只觉全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

外间?有脚步声进?来,他转头去看,一瞬间?还以为是错觉。

温渺渺正端着清粥小?菜进?来,她?原打算去软榻边用膳,见他醒了,转而?端到了床边,问?他吃不吃?

贺兰毓看着她?,摇头。

温窈没有多劝,正打算起身,却教他伸手?拉在了小?臂上。

“就在这儿吃。”

他此回约莫身体亏损严重,短短几日,整个人已消瘦地骨骼凸显,声音嘶哑犹如教烈火燎过一般。

温窈自觉时?下同?他也无甚好较劲的,遂躬腰拉过床头的一个小?立柜当桌子,无视了他直愣愣的眼光,自顾低头吃自己的饭。

她?进?食斯文地很,像是只小?猫儿。

舀一口清粥佐一口小?菜,嫣红饱满的唇轻轻地抿动,听?不见什么声音,可光看着就教人深觉美味可口。

贺兰毓就那样一直望着她?,似乎也是件消磨时?间?的好差事。

她?填饱了肚子,便?伸出粉红的舌尖舔舔唇,又从袖子里拿出手?帕细细擦了擦唇,而?后起身去给自己泡了一盏菊花茶清口。

一应习惯都?仍旧是小?时?候那一套,连神态都?没怎么变化。

“温渺渺,我想喝水。”他忽然说。

温窈正站在桌边沏第二杯雪顶银翠来喝,顺手?也给他倒了一杯,端到床前递给了他,他一口气便?全都?喝光了,杯子递给她?,表示还要?一杯。

但外间?正有婢女捧着药碗进?来,她?便?不再给他了,接过药碗递过去,教他先喝药。

贺兰毓看她?正经模样,垂眸轻笑了声,侧着身子支起手?肘喝药时?,她?甚至细心起身从床里侧拿了个迎枕塞到他身后。

可等喝完了药,他却听?见她?问?:“你先前说我想去哪里便?去哪里的话,是算数的吗?”

他心中一霎噔地响了下,“你想说什么?”

温窈也没拐弯抹角,“我想同?老太爷一道去燕林庄园。”

她?的神情、眼中,无一不是平静无澜,恰恰对?应出他所有无处藏身的仓惶与落寞。

贺兰毓蹙起眉,眸中涌上一股酸楚,问?:“哪怕亲耳听?到尹曼惜说得话,你到现在也仍旧不肯相信我,还是一心想要?离开吗?”

温窈却摇头。

“相不相信、原不原谅又有什么重要??”她?抬眸对?上他的眼睛,“只是曾经过去的那五年,早已不会因为你或我,亦或是任何一个人的不愿承认,就变得从不存在,你明白吗?”

已经发生的事,便?注定留下痕迹,谁都?抹不掉。

他想要?与她?回到从前,可现在的他们?之间?,隔着尹曼惜母子、隔着齐云舒、还隔着易连铮。

甚至两?个人本身,都?已不再是当初眼里心里都?只有彼此的“渺渺”与“三哥”了。

他们?回不到过去。

贺兰毓听?罢忽地笑了,笑出了满腔失望,笑得满目泛红。

他看着面前的温渺渺,便?知道她?只是当自己是个高高的旁观者,才能那么冷静地说出这些话。

从头到尾,苦苦追寻真相的,站在原地踏步不前的,都?只有他一个人罢了。

他握在她?小?臂上的手?逐渐脱力,最后孤零零垂落在锦被上,温渺渺便?不再多留了,动作?轻缓地从床边站起身来。

贺兰毓低垂着长睫呆怔片刻,忽地又伸手?抓住她?手?腕,一把将她?拉进?怀里,捧起她?的脸,重重吻了下去。

绵长的吻,充满了汤药的苦味,后来他竟在哭,眼泪掺杂进?来,变得苦涩又酸楚,他双臂抱住她?很紧很紧,几乎想要?将她?揉进?身体里。

等他松开她?时?,胸膛伤口的血迹洇出来,沾染到她?齐胸襦裙的胸口上,殷红一点,像极了心头的一颗朱砂痣。

不多时?,屋外传来一串女子的哭泣声,想必是齐云舒听?闻他醒了,专程前来请罪的。

那一碗又一碗的毒药,哪怕她?是不知者无罪,可也不可能不怕贺兰毓因此生出心结,从而?对?她?心生芥蒂。

人的疑心一向是颗种子,一旦种下了,便?不知哪天会发芽。

温窈踏出明澄院寝阁时?,齐云舒不顾仪态在外头廊檐下跪着抹眼泪,贺兰毓却没有开口教她?进?去。

一时?想必有些骑虎难下,毕竟她?既然是自己要?跪的,那便?没有再自己起身的道理,当真昏招。

老太爷返回燕林庄园疗养的日子定在三日后。

温窈接回云嬷嬷与月牙儿后,便?教她?们?全部回了温家?宅子看家?,自明澄院出来后的第二日,来福领着四个新的贴身婢女到灿星阁跟她?。

她?之后没有再踏足过明澄院,便?也没见过贺兰毓,临出发那天他也没有露面,随行的只有一队严阵以待的侍卫,与那四个婢女。

温窈登上马车后,身心疲惫,躬腰埋头膝上。

那弯曲的身子中,起初只传出一丝丝渐重的呼吸声,后来慢慢放大成啜泣,到最后,马车行入喧闹的集市区,放声的哭泣也被周遭嘈杂的声音所掩盖。

海棠轩大火那晚尹曼惜临死前说得那句话,她?后来听?明白了。

——你也是个傻子。

原来五年前身处那场算计中的傻子,从来都?不止贺兰毓一个。

作者有话要说:所有前情到这里就基本都交代完了,宝宝们看文愉快,么么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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