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卫司于清晨辰时末,派人传来温氏自首的消息。

一天一夜,齐云舒守在贺兰毓床前不眠不休,期间尹曼惜曾数次劝她先回去休息,但都被拒绝。

她一双眼睛哭得通红肿胀,闻言扭头,拧眉问传话的侍卫:“她招了吗?”

侍卫道还未,“人犯坚持声称自己并未做出下毒之事,崔大人念及其是主动自首,便先将其押入大牢了,以待后续再详加审问。”

“她说没有便没有吗?”齐云舒怒道:“证物都已移交了城卫司,如今人证物证俱在,还有什么好审的?!”

侍卫不敢再作答。

待人走后,齐云舒胸中一股闷气翻腾得厉害,扶着盈袖的手在床边坐下,深深呼吸了几口气,鼻间却全是血腥气味。

她只知道贺兰毓身为一朝之相,如今中毒受伤危在旦夕,那帮子阳奉阴违的昏官却消极查案,包庇人犯,真不拿她手中太后的令牌当回事吗?

尹曼惜见她心绪难平,又上前来劝:“夫人若实在心系案情,不如便跑一趟城卫司,亲自审一审温姐……温氏,相爷这里,我来照料便是了。”

话说得极为体贴,可齐云舒看尹曼惜一眼,再看一眼床榻上昏迷未醒的贺兰毓,心里有自己的盘算。

若是他醒来,头一眼见到的必须是她,轮不到尹曼惜上前献殷勤。

她沉吟片刻,唤盈袖上前来,“你拿着姑姑的令牌替我跑一趟城卫司,不管用什么法子,必得教温氏认罪伏法!”

尹曼惜看她是决计不肯离开床前一步的模样,自觉多留无用,遂领着贴身丫鬟退下了。

那厢盈袖带着令牌到达城卫司,先前一路都通行无阻,无人敢拦,谁知临至大牢前,崔大人匆匆自身后追上来,拦住了去路。

二人站在门前好一番言语拉扯,崔大人为官多年一手太极打得出神入化,盈袖寸步不能前行,颇为恼怒。

“崔大人,你与那温氏非亲非故,却如此庇护于她,置太后娘娘令牌于不顾,难不成是看中了她那张脸,便想徇私枉法了?”

崔大人听着骇然,他如今都已年过六旬,教她这么说那可真是平白泼脏水,传出去晚节都要不保的。

遂忙捋着胡须一咂嘴,正色道:“盈袖姑娘此言差矣,原是此案牵扯相爷安危,关系重大,今晨人犯投案自首后,圣上已有旨意下来,特令本官严加看守查问,任何人不得干预案情,姑娘还是请回吧!”

盈袖片刻倒是讶然不已,皱着脸反复看了面前的崔大人两眼,却也没能看出个花儿来,试问谁敢拿皇帝当幌子?

言尽于此,那便是无可转圜了,太后再大那也大不过皇帝去。

她只是未曾想到皇帝会下这般旨意,无形之中竟堪堪教那城卫司大牢,成了温氏的避风港。

正夜,明月高悬。

盛夏的牢房潮湿、腐臭,污垢填满的砖缝里总是飘出一股腐臭的气味,老鼠横行霸道。

那日自投罗网后,温窈在这间单独的牢房已待有三天,不知何故却始终无人问津,每日只有个聋哑婆子,按时送饭前来。

她甚至连云嬷嬷等人的消息都无人可问。

这间牢房临近刑房,每日只有尖利的惨叫声透过地牢走廊中的风游荡在她耳边,直临至这日夜半亥时末,牢房走廊上有脚步声渐近。

温窈抬头凝神望去,来人是个四十多岁的男子,慈眉善目面白无须,言谈举止间似是宫里的人。

“姨娘受苦了,我家主子有请。”

“你主子?做什么?”

“为姨娘伸冤。”那人道。

温窈心下戒备,可看一眼来人身后站立的两名魁梧侍卫,恐怕去留与否也由不得她自己做主。

来人讲究,提她出来先至城卫司旁一间客栈命人给她梳洗更衣,而后眼睛上蒙上黑布,一路坐马车晃荡了一个时辰,停了下来。

眼前重新能视物之时,温窈身处一件雅致茶室之中。

面前挂一方玉竹垂帘,其后端坐一人,恰恰挡住了面容,但腰间一块团龙玉佩,对方并无意遮掩。

待一开口,他的身份便更毋庸置疑,“先前听闻你都已经跑掉了,为何还回来自投罗网?”

“我没有下毒害人,就此走了便是畏罪潜逃,一辈子都要背着莫须有的罪名东躲西藏。”

她从外头看不见皇帝,皇帝从里头却能看见她。

他隔着垂帘打量她,那双眼睛清风坦荡,委实很难教人联想到翻脸便置人于死地的毒妇,莫不说他初听闻她毒害贺兰毓时,便觉有趣又荒谬呢。

“可你回来也洗不清自己的嫌疑,贺兰毓已死,你就是最直接的嫌犯。”

温窈闻言眉心猛地抽了下,“你说什么?”

皇帝唇角微微勾起来,“你怕还不知,贺兰毓先中了毒,而后出盛京便遇刺,一剑穿胸,已于今日午时不治而亡。”

她面上一霎苍白,长睫眨了眨,没言语。

他又道:“如今死无对证,你的房间却搜出了毒药,事发之时你又恰好出逃,若说凶手不是你,证据呢?”

“搜寻证据还我清白,本该是官府的职责!”温窈两手在身侧握紧,“我没有毒害过人。”

“那你为何早早便备好通关玉碟与路引预谋逃走?”

皇帝指尖轻敲在椅子扶手上,淡然开腔定论:“单论巧合,不能服众。”

温窈站在垂帘外,低垂着眼睫沉默不语,竭力不想教自己凌乱的心绪显露在表面。

她身在牢狱又要如何自证清白?

贺兰毓已死,这桩案子或许根本已没有人想调查清楚了。

可原来他,竟是真的死了吗……

“你找我来,究竟想说什么?”

她抬起头,虚无地望向垂帘后,哪怕看不到人,她也能感觉到皇帝的目光正落在她身上。

“我想帮你。”皇帝指尖一停,俯身从面前的茶桌一侧推上来一纸供状给她,“签了这份供状,我便救你脱离牢狱。”

“为什么?”她问。

皇帝却不语。

温窈犹疑上前一步,将供状拿过来看,纸上白纸黑字写明她对所犯罪行供认不讳,只要签字画押,她就真成了凶手。

“因你毒害了贺兰毓,外头不知多少人心心念念都想要你偿命,这一纸供状便算是给他们一个交代罢了。”

她认罪伏法,届时“人犯温窈”便会因毒害当朝相爷被处死,而她呢,约莫从此隐姓埋名,暗不见天日地活在另一个牢笼里吧。

皇帝的贪婪,当真比恶鬼更可怕。

温窈脊背一阵发寒,将供状放回到书案上,后退了两步,离他远远儿地。

“我没有下毒害人,绝不会认罪。”

她坚持如此说辞不变,说罢便转身欲走。

皇帝并未教人阻拦,只在她身后淡然道:“踏出这间屋子,你便没有回头路了,可想好了吗?”

温窈没回答,只脚下步子未停,踏出门覆上自己的眼睛,便教人重新送自己回大牢。

翌日城卫司开堂审理此案,因涉及相府丑闻,衙门前未曾允许人围观,此间一应审讯皆不与外人道。

眼前骤然光芒大盛时,贺兰毓自漫长疲乏中睁开眼,周遭有嘈杂的声音如潮水般涌来,逐渐推开他周身的雾气。

雾气后,是一副花灯璀璨的盛京夜景画卷,他牵着温渺渺,正穿行在拥挤的人潮中。

贺兰毓想起来,那年上元节她才刚刚及笄,哪怕梳起少女的发髻,眉眼间也还稚气未脱,穿着他送的裙子,都要转圈臭美许久。

夜晚宫城放烟花,他背着她登上盛京最高那座登雀楼的顶层。

温渺渺靠在栏杆边吹风时,眸中倒映着盛京的灯火,脸颊泛出胭脂红,他侧过脸看她,近处的星星都没有她的眼睛亮。

两个人并肩而坐,他不说话,温渺渺也从没有那么安静过。

后来,她的手忽然从衣袖底下悄悄伸过来,细细的手指一点一点钻进他掌心中,轻轻挠了挠。

那一刻,就像一株破土而出的嫩芽,正透过掌心缓缓扎根进他心底里,一点点在长成参天大树。

他明明心跳如擂鼓,却又强作镇定好似不以为意,实则僵着半边胳膊,呆呆然等到她小手翻覆,五指牢牢扣住了他,才忍不住翘着嘴角,更加用力地回握住了她。

两个人明明从前牵过很多回手,但那次不一样,那感觉好像……握住了那只手,便握住了彼此一辈子。

他与温渺渺的婚约,早在她生下来时便注定了。

幼时长辈每每取笑于他,都说温渺渺是他将来要娶回家当媳妇的,教他日后得护着她。

他不知其所以然,问怎么护着?

父亲说:就像你每日都挂念着给房中那盆兰花浇水,生怕她风吹日晒的心一样。

他从前始终没能明白,但那天她靠在他肩膀上睡得乖巧可爱,他仿佛鬼使神差一般,低下头,亲了她一下。

天边霎时炸开一朵绚烂的烟花,贺兰毓那时才知道,原来他心底里那颗兰草,也早就开花儿了。

“渺渺……”

遇刺后第六日夜半,贺兰毓重伤转醒。

整个相府自明澄院自外,逐渐燃起通明的灯火,只除却空无一人的灿星馆依旧笼罩在黑暗中。

“温渺渺呢?”

他环顾四周时,未曾见温窈与尹曼惜二人,对后者缺席并不在意,似乎也并不意外。

老夫人又哭过一场,依靠齐云舒搀扶着坐在床边,闻言闷声怨道:“你还记着她,她都险些把你给害……”

“住口!”老太爷上回咳过血后,如今连身子都站不直了,手中拐杖杵在地上一声闷响,“官府尚未出结果前,谁都不准妄下定论!”

贺兰毓微蹙起眉,心下隐约觉出异样,沉声又问一遍,“温渺渺呢?”

齐云舒站在老夫人身边,垂落在身侧的手紧握成拳,指尖都几乎掐进肉里去。

自他醒来只说了两句话,都是关于温窈,却没有一句问及她这些天不眠不休的照看,累不累、苦不苦?

而温氏呢,她却还没来得及处置了那女人。

她心中酸涩难当,兀自强忍了眼眶的温热,命盈袖呈上温氏早有预谋的路引与文牒,将前因后果说于了他。

贺兰毓手中捏着那两封文牍,骨节泛白,胸膛中如有刀绞。

温渺渺下毒,不可能,但她想离开他,很早便开始打算,一直在委曲求全,他先前妄想重归于好的一切都只是他的自欺欺人。

他低垂着长睫试图掩去眸中一应情绪,寂然静默半晌,待再开口,便是朝外唤来福进屋。

“备马车,去城卫司。”

那声音暗哑平静,却带着毋庸置疑的威压,直教满屋子的人一时都不敢再阻拦,眼睁睁看着他拖着一幅重伤未愈的身子,踉跄踏出了门去。

温窈在牢狱中待的第五天晚上,外头牢房走廊中又一次响起脚步声。

她受了一点伤,不算重但有点痛,困倦地不想睁眼,猜想又是皇帝的人吧,吃过苦头后的人通常都更容易屈服。

但她没有低头的打算,真正离死不远时,才发现死其实也没有那么可怕。

牢房的门打开,铁链抽动出一串沉闷的叮当声。

来人近到跟前,带来的空气中却带着一股佛偈香气,掺杂在血腥味儿中,淡得几乎能忽略不计。

她眼睫轻颤了下,睁开眼抬头望上去,却见贺兰毓脸色苍白地站在她面前,眸中晦暗看不清,也不知是人还是一缕幽魂。

四目相对,他居高临下望着她略显得呆怔的神情片刻,垂眸深深呼吸一口气,牵动胸膛的伤猛烈作痛,绵长的语调好似在叹息。

“温渺渺,跟我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