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夜饭定在傍晚戌时,温窈进屋时老太太正与齐云舒、尹曼惜一道,坐在暖阁东边儿的软榻上剪花样儿打发时间。

隔着道屏风再往南看过去些,影影绰绰可见两道身影,想是老太爷与贺兰毓正在里头谈话,话音不大,双方应当还算平和。

“渺渺来了,过来坐。”

老夫人心里如今总记着温窈一份令贺家父子重新团圆的好,如今再见她,面上笑都多了几许。

那封递与老太爷的书信,老夫人因是不放心,拿到手便提前拆开看过,原担忧她会在其间大诉苦水,但真正看完一遍才发现只字未提,字里行间皆是忧心老太爷身体如何。

老夫人当时便自觉将人想窄了,心中颇为汗颜,再念起她幼时那般可爱模样,一时生出许多感慨。

如今为妾确实委屈了她,往后时日还长,那在旁的地方,总要补偿回来才是。

老夫人招呼温窈落了座,又道:“每次都数你到的最晚,那素心院委实是偏了些,府中年前修缮了几间院子,回头你自己看看,有中意的便搬过去住。”

温窈闻言先道了声谢,但没等开口回绝,对面的齐云舒已先开了口。

“母亲说得极是,我先前原也同阿窈提过此事,但她懂事不愿麻烦,这才作罢了。”

她说着停下手中的剪刀,略想了想,问:“前两日我倒去看过那几处地方,觉得灿星馆此回修整过后很是称心,便让阿窈搬到那儿去吧,母亲以为如何?”

灿星馆在哪儿?

与毕月阁间只相隔一方小花园,谁若是自明澄院往灿星馆去,途中必得经过毕月阁门前,除非那人刻意绕圈子。

老夫人闻言眉尖一时微微蹙了蹙,太年轻的女孩子藏不住情绪,再如何极力端着姿态,言行举止都免不了泄露出几丝内心的醋意。

温窈也听得明白,一时没好答话,只想如果齐云舒真有法子回/回缠住贺兰毓,那倒也好,她落个清净。

老夫人沉吟片刻,大过年的,儿媳妇的面子还是要给,颔首应了声,“你挑得错不了,就灿星馆吧。”

齐云舒面上满意许多,她背后有太后与国公府撑腰,婚事亦是圣上御赐,在贺府多少该有几分薄面的。

先前温窈夜宿明澄院之事早就人尽皆知,想她那时却是想留都留不下,从前只说是温窈处境尴尬,但现在呢?

到底是青梅竹马的情分,贺兰毓明显念念不忘,老夫人连同老太爷更是心慈念旧,待温窈比待她都要亲近不少。

照这样下去,温姨娘这三个字,铁定迟早要压过她的,到时候这府里处境尴尬的,可就成她这个不上不下的正头夫人了。

外间张嬷嬷戌时二刻进屋传话,请众人前往花厅用膳。

贺兰毓与老太爷这才自里间前后走出来,两人面上神情皆是冷硬,瞧不出好也瞧不出坏。

团圆饭席面上讲究喜庆吉利,大家心照不宣,都未曾自找没趣。

轮到敬酒,温窈敬于老太爷与老夫人自是盼二老身体康健,而后敬于贺兰毓与齐云舒,道:“恭祝相爷与夫人百年好合,早生贵子。”

场面话罢了,尹曼惜也是如此之言,偏偏贺兰毓闻言抬眸瞧她一眼,顿时扫兴极了。

老太爷面上也不好看,从小捧在手掌心长大的闺女,却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做了妾,罪魁祸首还是自己的不肖子。

一顿团圆饭到底没用完,老太爷提前离席,起身前又唤温窈:“渺渺,随我过来。”

温窈跟在老太爷身后,一直走出宸几堂,北风吹得盛,老太爷掩面咳嗽,她忙上前扶了一把。

“渺渺……”

老太爷眉间凝起诸多愧疚,抓着她小臂拍了拍,却没想到说什么好。

贺家父子俩眉眼间颇为相似,只老太爷这些年迟暮得厉害,两鬓已生出不少华发,温窈幼时记忆中意气风发又坚毅沉静的那双眼睛,如今也起了皱纹,蒙上了一层风霜。

旧伤拖垮了老太爷的身体,教他看起来没有年轻时那么挺拔如松了,甚至透露出几分脆弱。

温窈求告的话,到嘴边便还是咽了下去。

她可以用老太爷震慑贺兰毓,却没办法狠下心,利用老太爷的疼爱来达到自己的目的,他的身体,经不起与贺兰毓的诸多对峙了。

“外头风大,我送您回弘禧阁吧?”

温窈扬起嘴角冲老太爷笑了笑,伸手环住他的胳膊,一步一步走得缓慢,她记得小的时候,总是老太爷牵着她的手,教她蹒跚学步。

她在弘禧阁待到外头放烟花,老太爷念她幼时最爱看热闹,便不留人了,临走时又嘱咐了句:“往后有我在,不会再教他欺负你。”

从弘禧阁出来时,外头飘起了雪,温窈才出院门,却见不远处落雪下,有人披着狐裘大氅撑伞在等。

来福提着灯笼上前,抬手将小臂上的鹤氅递给了她,“天儿冷,姨娘快披上,爷要带您出门玩儿去呢。”

他都记得,温小姐那时候可最爱跟爷出门去玩儿了,每逢传了话,爷便骑马在温家东墙外的老槐树下等,不大会儿,便能看见温小姐扮成小男孩儿,爬树上墙头,纵身一跃,爷就在底下接着,每次都能稳稳抱住她,从未失手过。

温窈片刻没接那鹤氅,贺兰毓这才亲自走过来,伸手拿过去披在了她背上。

“今日出门不见外人,怕什么?”他垂眸看她一眼,又补充道:“带你去个地方,有东西给你。”

“去哪儿?”

“到了你就知道了。”

贺兰毓说着便来抓她的手腕,却教温窈给躲开了,他的手扑空,顿了下,收了回去。

他负手转身迈步,“跟上,不去的话,后悔的可是你自己。”

温窈心头狐疑片刻,猜想可能是他先前提到过的“温家”,自从郑高节偷走温家后,已经有许多年人们都只称之为“郑府”了。

马车自西北偏门出,两个人同车而行却也不言语。

途径街市时,贺兰毓自窗口看见个卖糖葫芦的摊贩,心念忽起,教来福停下马车去买了两根。

他递给温窈,闲话问起:“老头子方才都与你说什么了?”

温窈不接也不回话,他拿糖葫芦隔着纸袋戳了下她手臂,“说话。”

她嫌烦,侧过身一些,讽刺道:“老太爷说,若你再胡作非为,便再打断你一条腿。”

“温渺渺!”贺兰毓顿时眉头紧拧,一把将糖葫芦扔进了她怀里,“你当真觉得我如今还会受人掣肘?”

他瞥她一眼,“老头子身体不好,我劝你别试图拿他打什么主意,也不枉费他心疼你一场。”

“贺兰毓你以为人人都像你那般狼心狗肺吗?”

温窈闻言气怒不已,拿起怀中的糖葫芦朝他砸了回去,贺兰毓挥袖挡开,再看她眸中阴郁,伸手一把扯着她手臂将人拉了过去。

“温渺渺你别蹬鼻子上脸!”

她脚下不稳,踉跄了下,承半跪姿态趴伏在他膝头上,微微仰着脸,略带惊惶的神色在摇曳的烛火下,真是惹人怜惜得很。

贺兰毓心头微漾,气性儿顿时就消了大半。

他的手掌似有若无地划过她肩膀,又拉着人起身,强制教她坐在了自己身边,他则稍稍侧过身,转向了另一侧倚着。

“坐着别动,大过年的,你我都消停些,皆大欢喜。”

温窈没再理他,力量角逐,她总是吃亏的。

一路行了约莫小半个时辰,马车最终果然停在了温家老宅前。

温窈躬身下马车,站在门前仰头看上头的牌匾,原先的“郑府”已撤下,重新换上了“温府”,往里头看,灯火挂得稀稀疏疏,不像是有人的样子。

“郑高节一月前已被降职调任外阜,郑若安虽留任盛京,眼下也只不过是个七品主簿,你不想看见他们,往后应当也看不到了。”

贺兰毓自她身侧踏步而过,又招呼她跟上。

他带她去了温老太太生前居住的清竹庭,在那里,来福狗腿子一般捧上来一沓文牍,笑不见眼地递给她。

“姨娘您看,这是爷给您准备的新年礼,新年新气象,愿您来年万事顺意,喜乐常伴。”

温窈不消拿起来看,也知道那些应该是当时,她在观山亭对郑若安提出的条件,贺兰毓替她拿回来了,至于郑高节有没有思虑的余地,于他而言想必不重要。

天边的烟花开过一朵又一朵,来福捧着文牍良久,脸上的笑都要僵了,面前的人却始终无动于衷。

贺兰毓负手而立,眸光定格在她脸上,试图从她淡漠的神情中发现一丝丝欢心与喜悦。

他有期待,就像从前每一次送给她礼物时,期待看到她开心的心情一样,这种感觉已经久违了,久到他都几乎忘了。

上一次给温渺渺准备礼物,还是五年前的上元节。

贺兰毓后来想起,都不清楚自己究竟为什么那么做,因那时候,她已嫁作他人妇了。

那日他从府里越/狱而出,一心想见她,却其实连她现下在哪里都不知道,只是一路朝灯会而去,他记得她一贯喜欢看热闹的。

路过集市时,他拿随身的玉佩换了一盏兔子灯,就温渺渺往年最爱不释手的那种,她提着兔子灯时,会幻想自己是月宫的仙女,臭美的模样能笑死人。

但那晚直到那盏灯熄灭,贺兰毓也没能等到温渺渺。

他在灯会中漫无目的地穿行,被汹涌的人潮推动着,跟在花车后头随波逐流,经过干阳街心时,却见街边酒楼中走出来一对璧人。

那时的温渺渺已盘起了妇人的发髻,浅酌之后酡红的面容柔婉娇俏,安静半倚在易连铮臂弯中。

小厮驾着马车上前,她赖在易连铮怀里不肯动,红唇开阖念念有词,贺兰毓无需听见,也能猜到她的语调声气。

——三哥,我走不动了,你就不能抱抱我嘛!

他从前听过、见过多少回她撒娇时的音容笑貌,此后都变成了易连铮的专属。

那天晚上他没回府,任凭贺府侍卫搜遍了全城也没找到他。

第二日城门开,贺兰毓拖着一条尚未痊愈的断腿,像是条丧家之犬,在初春的寒气中满身狼狈离开了盛京,也离开了温渺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