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想和我一道去燕林庄园?”

老夫人从软榻上坐起身,瞧着下首去而复返的温窈,面上略有些意外,却又似乎并不奇怪。

温窈颔首应了声,“还望老夫人准许,我亦有许久未曾见过……老太爷了。”

她从小会说话起便叫老太爷干爹,幼时骑在他肩膀上放风筝,逛灯会……从他那里得来的宠爱远非郑高节可比。

贺家三个儿子没有女儿,老太爷拿她当亲闺女疼爱,哪怕当初温贺两家退婚,洞房之事后,他登易家的门替贺兰毓赔罪,临走也不忘嘱咐易连铮,教往后必得好好待她。

若能请得老太爷回来,于她而言应当是个如山依仗。

但老夫人思索片刻,并未当场立刻答应下来,只说是教她先回去,若定下日子,再派人去通传她。

温窈走后,老夫人看向一旁的张嬷嬷,“你给她说的这事?”

“是老奴僭越了,”张嬷嬷低下眉眼,“但老奴只是觉得,现如今怕也只有温姨娘才能劝老太爷回府了。”

毕竟当初老太爷出走燕林庄园,就是因贺兰毓提出要纳温窈为妾所致,父子俩反目相向,老太爷旧伤复发,这才在老夫人的劝说下,外出静养。

后来相府纳妾,贺兰毓也给燕林庄园递了信,但老夫人忧心老太爷怒气上火,于静养不利,遂暗地里派人把信给拦下了。

如今看年节喜庆,原想趁机先让老太爷回府来,试着心平气和将症结说开,谁成想老太爷依然连旧怨都还未消,更别提再知道温窈已经进府之事了。

老夫人心烦气躁叹口气,“我就怕仲辛看到她之后,更要对兰毓大发雷霆,不肯回来了!”

“可瞒得了一时瞒不了一世,老太爷……总会知道的。”张嬷嬷劝道:“与其等老太爷从别处听说,不如教温姨娘主动露面,见她心甘情愿跟了相爷,老太爷想必也能消消气。”

“那你看……温氏现如今是心甘情愿的吗?”

心甘情愿——四个字说起来简单,可人心里那一点方寸之地,才是最难拿捏的。

更何况是个骨子里那么倔的人!

老夫人还记得那时温家上门退婚,出面开口的不是别个,就是温窈自己。

她有礼有节,恩怨分明态度坚决,却又平静得像是个局外人,那么多年的情分说斩断就斩断,谁劝都是无功而返。

仿佛那根本不是她一气之下的决定,而是心如死水尘埃落定后的知会罢了。

这样的人,没有谁能让她“心甘情愿”,除了她自己。

老夫人来回思虑了好几日,拿不定主意,但眼瞧着年节将至,再拖下去这个年都过不成了,遂还是没法子,又同贺兰毓提了一遍庄园之事。

贺兰毓闻言眸中顿了片刻,继而又恢复如常,淡声问:“温渺渺自己说的想去吧?”

老夫人言语一顿,“你问这个做什么,她想去还是我要她去有什么两样,不都是为了教你们父子俩和解。”

她心里也记温窈一份主动示好的心意,听他问得奇怪,忙回护了两句。

贺兰毓几不可闻地轻笑了声,她如今会实心实意为了他好?

那当真是见鬼了!

他将手中的鱼食碟子放在石台上,接过婢女呈上的丝帕擦手,又问:“再有几日便是年节,母亲此行若请不回父亲,可就要留在庄园过年?”

老夫人听这话似是松口了,舒心道:“如今府中有云舒照看,要是我们没赶回来,你们夫妻俩不正好安静独处几日。”

贺兰毓闻言似是沉吟了片刻,一改先前执拗的态度,轻描淡写点头应了声好。

“母亲既然想去便去吧,明日儿子派一行侍卫护送母亲,届时也代我向父亲赔个罪。”

这头难得答应得爽快,老夫人心底宽慰不少,又留他在弘禧阁用过晚膳方才离开。

贺兰毓踏出院门时正值暮色四合之际,天边只剩一点微不足道的昏黄天光。

来福捧着狐裘等在檐下,利落上前披在他背上,“爷,毕月阁那会儿有口信儿来,说夫人今儿下半晌不太舒服,想请爷去瞧瞧。”

贺兰毓闻言皱眉,女人总爱拿这些缘由当借口,他又不是医师,去瞧一眼难不成还能治病?

但不耐的话好歹没当着来福的面说,再提步还是往毕月阁的方向去了,转身前又吩咐道:“教温渺渺去明澄院候着。”

来福抬眸一瞧他面上隐隐有些不悦,还不知所为何事,心里已暗自为温窈捏把汗,也不敢耽搁,忙应声去了。

人到素心院时,温窈正盘膝坐在软榻小几边对账本儿,听了来福的来意,径直给拒绝了。

她不想去,不想看见贺兰毓。

来福一愣,忙苦口婆心地劝她,“姨娘今儿个可别和爷使性子,万一惹了爷生气,到头来……到头来遭罪的还是您呐!”

他说罢见温窈不为所动,急道:“您怎么不明白呢,爷从前多喜欢您乖巧娇俏的样子,现在肯定就还是多喜欢,您哪怕只为自己想想,又何必非要同爷犟着呢?”

温窈却只是摇头。

贺兰毓高不高兴,给不给她罪受根本不是她能决定的,否则为何先前处处忍让、顺从,却仍旧逃不过秋茗山那日的难堪?

从来没有退一步海阔天空,有的只是得寸进尺、欺人太甚。

她坚持不肯低头,来福拗不过,踌躇半晌掐着时辰算,料想这会子贺兰毓都该回明澄院了,只得退出去复命。

到戌时三刻,贺兰毓并未亲自踏足素心院兴师问罪,却是来了两个严肃板正的婆子,不由分说直奔东偏房,要将云嬷嬷带走。

“相爷的意思是,嬷嬷年事已高,放在姨娘跟前难免伺候不周,便安置到外头庄子上养老,回头再给姨娘派几个得力的人来。”

温窈上前试图护着人,那婆子又道:“您要是有什么异议,尽管去与相爷提,但凡主子开口说不去了,我们两个哪儿敢管您的事儿?”

说到底都是贺兰毓一句话的事情,所谓道高一尺魔高一丈,他总是会有各种法子教她折颈相就。

温窈站在冷风中抽了口气,留下话教众人不准轻举妄动,便随其中一个婆子往明澄院去了。

踏进院门一路穿过前头游廊,东面一处影壁旁的三道圆月门通后院,领路的婢女直接带她到了贺兰毓寝间外。

“爷在里头等着姨娘呢。”婢女打开门,冲她比了比手。

温窈迈步进去,方才走出两步,身后的门便关上了,她心头止不住一跳。

屋里烛火燃得通明,她站在屋心等了半盏茶的功夫,贺兰毓出来时只着一件银白色织羽长袍,头发松散披在背上,刚沐浴过后,身上还带着一股浅淡的宁和膏的味道。

“你来晚了。”

他一贯是风轻云淡,仿佛方才那些事都没有发生,也仿佛只当她那些自以为是的抵抗都是小孩子过家家。

小孩子才会不听话、使性子,徒劳做些无谓的抵抗,还以为僵持着就是自己的筹码。

温窈鄙夷他这般手段,后退几步戒备望着他,“你要我来做什么?云嬷嬷是温家的人,不是你贺府的下人,由不得你来安排去处。”

“那你呢?”

贺兰毓停下步子,负手站在她几步之遥,唇角在笑,眸中却隐约压抑着风浪。

“她不是贺府的人,但你是。”

歪理!

她不说话,静默片刻,贺兰毓忽地道:“过来。”

他并不急于靠近,立在几步之外眸光沉沉望着她,“温渺渺,自己到我跟前来,你的人便可以继续留下。”

贺兰毓觉得公平,但温窈摇头,“不必了,明日我便会送云嬷嬷离开贺府,用不着你操心。”

她不是玩物,做不到召之即来挥之即去,对他摇尾乞怜。

温窈转身往屏风外奔去,纤瘦的背影一如既往地决绝,贺兰毓眸中顿时晦暗,双手在身后握了握,骨节捏出几声闷响。

他骤然提步逼近,锢着腰一把将人抓了回去,“我说的话你全当做耳旁风是吗?”

“要你学乖,你偏到老夫人跟前卖乖,又一而再再而三地出言不逊,温渺渺,谁给你的胆子,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