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兰毓端坐上首,好整以暇将她的无措尽收眼底,也只不过风轻云淡一句:“坐好。”

她跪坐在矮书案后,方才动了动膝盖,肩上立时压下来一只大手,泰山压顶似得不容置疑,强硬制住了她想起身的动作。

贺兰毓先前俯下身一些,手肘撑膝,声音极低道:“听话。”手上却越发用力,直捏得温窈半边身子都动弹不得。

那厢易连柏进到屋里,因是满心都在策论之事上,温窈又身着男装,没有人会预想到她在这里,是以他径直在相应副策官身前落座,并未曾抬眸朝这边看过。

先前贺府迎温氏为妾之事满城皆知,易氏百年清贵世家,遭逢此事自是受了莫大侮/辱。

如今贺兰毓为主考官,他虽为功名参加了举策,但没有想过上赶着去博贺兰毓的青睐。

可待他与副策官策论结束,那上首端坐的贺相爷却开了口.

——“四郎,上前来。”

那称呼犹带几分熟稔,易连柏也想起,原先二哥未娶温氏之前,贺兰毓也曾是易家的座上宾。

他与二哥素来针锋相对却又惺惺相惜,那时的世家公子中,时人惯将二人放在一起比较,二哥总是胜他一筹,却说世人只是偏爱谦和温雅罢了。

直到……贺兰毓狂妄至离经叛道,为夺温氏,强闯了二哥的洞房花烛夜,二哥才终与他刀剑相向。

相爷开口,身侧的侍官上前两步来催,易连柏方收回思绪,起身垂眸往更里侧的上首书案前去。

临至近了,他抬眸行礼,才猛然见那书案后跪坐之人,眉眼那般熟悉,穿着一身男装不伦不类,陪在贺兰毓身边,低眉颔首。

“二、二嫂……”

易连柏眸中讶然、愤怒,更痛心疾首。

二哥尸骨未寒,遗孀却已成了他人的掌中之物,当时只道温氏迫于强权身不由己,如今看着,却竟然不是的。

满室结冰一般的寂静,温窈微低着头,双手交握在身前,几乎要捏出血来。

她后来忘了自己是怎么逃出那间屋子的,只是一直跑,步子很急跑得很快,期望跑得离贺兰毓越远越好,永远都别被他抓到。

时下方值晚秋,傍晚的风却怎么都已经这么冷,吹在她沾满泪痕的脸上,凛冽地像刀子一样,刮得人生疼。

她脚下步子不停,一直朝如火燃烧的枫林深处跑去,脑海中只不断回响着易连柏愤怒地质问。

“你对得起二哥吗?你对得起他吗!”

温窈想,她是对不起易连铮的。

他对她温柔、包容,全身心的爱意全都给了她,但她没有随他一起去,没有守着自己的“贞节牌坊”对贺兰毓宁死不屈。

可她身陷囹圄之时,为什么没有人来救救她?

如今他们对她口诛笔伐,视她作家族的耻辱,那时却为何不伸手救救她?

眼泪模糊了眼前的路,温窈被脚下突起的树根绊倒在地,摔得全身都痛,趴在原地许久都没有起来。

她把脸枕在小臂上,鼻尖充盈着衣袖下腐烂的树叶气味儿,等浑身都冷透了,哭也哭够了,才听见身后有脚步声响起。

“一个易连柏就教你受不了了,真没用。”

贺兰毓走近她,俯下身,提着她肩膀欲将人翻过来。

“你别碰我,滚开!”

温窈动了动身子避开他,声音嘶哑低闷,她翻身坐起来,露出一张哭得通红的脸和浮肿的双眼。

贺兰毓瞧着收回手,站起来居高临下看她,“碰不得?前几日你还在我身/下婉转承欢,方才见过易家人一面便又想为易连铮守身如玉了?”

“你无耻!贺兰毓你下/流无耻!”温窈咬牙切齿,怒气冲上头扬手便打他,“你就是个一朝得势的小人,不配提起少卿,你不配!”

贺兰毓也不躲,就任凭她竭尽全力打在他腿上,直惹得他心烦了,后退一步,温窈双手扑空撑在地上,膈应间摸到块儿石头,想都没想直接朝他扔了过去。

贺兰毓侧身躲开,实实在在被激怒了,弯腰一把抓住她胳膊将人拉起来,双手径直绞在背后。

“你要是再敢矫情,今天晚上就给我在这荒郊野岭待一夜!”

他在背后粗暴推着她,温窈脚下踉跄,手臂都像是要绞断了。

“你放开我!”

“贺兰毓你凭什么这样对我?凭什么?当初是你有负于我,解除婚约也是由你先说出口,我嫁给少卿有什么错,要换来你这样的报复和羞辱?我……”

“闭嘴!”

贺兰毓手中骤然用力,温窈吃痛,话音一滞。

她看不见贺兰毓的神情,只知他又从她袖口扯出块儿手帕,囫囵堵住了她之后所有声嘶力竭的质问。

她的愤恨从眼里倾泻出来,所以哪儿有什么理由和凭什么,一切都只是因为他那一点可怜又阴暗的不甘罢了。

一路押着到山脚下推她上马车,关门落栓。

贺兰毓没上来,交代侍卫将她带回府,便兀自翻身上马,携着一身戾气迅疾纵进了暮色中。

回到贺府西偏门已是夜里亥时。

云嬷嬷先前听闻贺兰毓都回来了却不见温窈,心下一时焦急如焚,遂也顾不得老夫人禁令,自顾跑去明澄院求见了一趟。

却不成想毕月阁早一步来人将贺兰毓请走了。

她没法子,只好去到门上等,这厢在夜风中望眼欲穿之际,才终于见马车自街拐角转出来。

车门打开,温窈双手环膝缩在马车一角,闻声抬起头来,一张泪痕斑驳的脸教檐下的灯火照得婆娑楚楚。

下马车时温窈身子歪了下,站不稳,才察觉到右脚脚踝有些隐隐作痛,进屋里褪了鞋袜掀起衣摆摆一看,右脚脚腕处淤血红肿,分明是扭伤已久。

“姑娘这……相爷又欺负你了?”

云嬷嬷蹲在床边仔细在她的伤脚下塞了个软枕,忍不住怨道:“想那时候老太太临终前总说把你交给相爷她便放心了,可如今若是教她看到相爷这番作为,还不知……”

“嬷嬷别说了。”

温窈靠在床头神色倦怠,祖母如今若是在天有灵,便请保佑她有朝一日能同贺兰毓划清界限吧。

扭伤可大可小,温窈的脚腕肿得不成样子,显然伤势严重。

屋里人不敢随意揉捏,云嬷嬷遂忙差遣月牙儿上毕月阁回禀,好得令请张医师前来看顾。

可谁知月牙儿踏出院门便直如石沉大海,好不容易回来了也是满面狼狈,瞧着样子也是哭过一回了。

“我没见到相爷和夫人,盈袖姐姐不准我进院子,说相爷和夫人已歇息了,谁都不能擅自打扰,否则……否则就要教人打我。”

观灵一听便火冒三丈,“她算个什么东西就敢打人了,我倒要看看她怀里揣着的那颗心到底有多黑!”

温窈怕她闯祸,忙教云嬷嬷去拦。

但话音方落,便见屏风后转进来一道鹅黄色身影,打断了屋里片刻争执。

来人竟是尹曼惜。

“我方才听蕊儿说温姐姐受伤了,我正好会些医术,跌打损伤也尚且能看顾,便自作主张来了。”

一屋子人面面相觑,温窈一时片刻都未曾回过神来。

倒是云嬷嬷病急乱投医,忙搬了椅子,上前迎尹曼惜在床前落座,“辛苦尹姨娘深夜前来,烦请瞧瞧我们主子的伤吧,有什么需要的只管吩咐我们。”

说着话,又吩咐观灵和月牙儿去奉茶,备热水,又给屋里烧了盆炭火。

一应准备就绪,尹曼惜挽了袖子,俯身去抬温窈的小腿,刚碰上,温窈止不住一颤。

她无法适应。

尹曼惜面上却是平常,仍旧握着她小腿放在自己膝头,似乎是为了转移她的注意力,遂喃喃搭起话来。

“这伤拖得有些久,里头的淤血化不开,全都堆积在一起,怕是要将养个把月了。”

温窈一直在看她,没有言语。

尹曼惜却不介意,临动手前,又道:“待会儿可能会有些疼,你需忍着些。”说罢又向观灵要了块手帕,叠好递给了她。

温窈手里拿着手帕,终于还是没忍住,开了口,“你的医术是在哪里学的?”

“军护府,”尹曼惜低着头,话音恬淡,“我哥哥是边军营里的小医官,那地方常有蛮人在关外流窜,军爷们隔三差五带伤,我跟着哥哥照顾他们,耳濡目染学习了一些。”

这便是了。

正是因有这样一个温婉可人的姑娘细心看顾,当年的贺兰毓心动情动,遂放任自己将千里之外的婚约抛诸了脑后吧,教尹曼惜怀了他的孩子。

温窈还记得那时贺兰毓凯旋而归,回来第一件事便是前来向她认错。

他上门前两回皆教她差人遣退了去,而后没法儿,又深夜翻/墙越进她闺房,拿一袋从边关带回来的麦芽糖像哄小孩子那样哄她。

可她那年十六岁,早已不是小孩子,无论他有再多再甜的糖也哄不好她了。

最后一次两个人面对面说话,距离第一回他上门已前后纠缠了三个月,起初他说会将尹曼惜送去别院,等孩子生下便养在温窈膝下。

温窈摇头。

后来他思虑后又退步,孩子也隐姓埋名养在别院,不会认祖归宗,只要她答应,他此后一辈子都不会再纳妾。

温窈仍旧摇头,还教他往后别再来找她了。

最后的最后,他的耐性大抵也磨完了。

“我究竟要怎么样你才能满意?这些年当真是将你宠坏了,你自己去看看,这世上男人有几个没有三妻四妾?”

“我不过是睡了个女人,你便不依不饶,她肚子里怀的好歹是我的孩子,你但凡有一点容人之心,也不至于闹到如今这般难堪的地步!”

“你若真就如此蛮不讲理,那不如便退婚罢了!”

温窈当时站在他面前,在他试探的注视下沉默了良久,而后开口,声音轻得像是一阵风。

——“我容人与否重要吗?我只是,不想再喜欢你了。”

她接受不了背叛,就如同当初知道郑高节负了她母亲后,便再没有叫过郑高节一声爹,贺兰毓于她而言也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