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临近十一月,头顶上常时阴云遮罩不见天日。

天气转凉,绸缎庄送布料来相府以供挑选,齐云舒派人来请温窈。

毕竟是府里的正头夫人,素心院一应用物都在人家眼皮子底下,得罪了怕日子更加不好过,温窈推辞不过去,只得带上月牙儿同盈袖一道走了。

进屋时,齐云舒正坐在青缎软榻上同尹曼惜言笑晏晏。

这二人倒是投缘,尹曼惜性子柔婉,面上时时都恭谨顺意,齐云舒亦是个笑脸人,对谁都热络得起来。

温窈来时在路上听盈袖有意无意说过,海棠轩的尹姨娘每日都会往弘禧阁和毕月阁请安,风雨无阻,准时准点。

她听罢倒没接话,任由盈袖用个“不知好歹”的目光觑了一眼。

“听闻你前些时候受了风寒,现下可好些了?”齐云舒招呼婢女给温窈看了座,目光往她面上打量一番,忧心道:“将养了这许久,怎的还没有上回见你气色好了?”

“劳夫人挂心,我身子一贯不争气,时好时坏,却不碍事的。”温窈应道。

齐云舒闻言感叹:“也是你如今住的那个院子委实太过潮湿了些,位置还偏,我回头便与夫君说说重新给你调个地方,你且先忍耐几日。”

话里真心假意尚且不论,温窈总归是极不愿被贺兰毓记起的,忙说不必,“那里清净,我很喜欢,夫人不必为我费心了。”

齐云舒大抵也没有真的想开那个口,见她推辞便不再坚持,只道:“既然你喜欢那便罢了,只是那院子离哪儿都远,我不能时时看顾你,你若遇到什么难处,只管派人来与我说就是,千万别闷在心里。”

这是在说那小厮的事吧?

温窈不知外头是怎么传的,但一听就猜到那处了,后宅里的事不找夫人找相爷,那叫逾矩。

她遂朝齐云舒应了声,又谢过夫人关怀。

这厢两个人说话时,尹曼惜始终寡言,安分坐在一边险些教人把她忽略了。

直到齐云舒该说的说完了,开口让她与温窈去各自挑选缎子时,才见她站起来福了福身,礼让道:“温姐姐先请吧!”

其实细究起来,她年岁应当要比温窈大一些的,入府时间也长,虽则如今略显憔悴却风韵不减,实则本没有必要自谦做妹妹。

但后宅里,这么称呼人便是给人脸面,温窈也不好推辞,颔首回了礼,便提步往那边手捧绫罗钗环的几排婢女中应了个卯。

城中各大绸缎庄都有固定的大主顾,每逢进新品必都有这么一遭,巧的却是,这回进料子的庄子和从前给易家送缎子的是同一家。

她才到跟前,候在一边的女管事便已认出了她,笑吟吟迎上来,一开口,浑然未觉地仍旧称了一声“夫人”。

一旁的盈袖面上顿时不好看,尖酸笑道:“你这婆子怎的光顾溜须拍马却不长眼色,咱们温姨娘天仙一般的人,你可别胡说折煞了她!”

女管事闻言一怔,方才想起来正头夫人在软榻上坐着呢,眼前这位曾经高高在上的中书夫人,如今已跌落凡尘,成人家的妾了。

这厢慌忙躬腰朝齐云舒告罪,齐云舒倒大度,谈笑等闲便将这事揭了过去。

温窈不想多生事端,遂未再耽搁,随手点了一匹眼前的白底暗银纹牡丹图案的锦缎,钗环珠翠皆没有看便退回到了一侧。

她能避则避,只觉安分坐着总不至于再教人揪着不放。

但不成想椅子还没捂热,一抬眼却见贺兰毓正提步自里间暖阁屏风迈了出来,现下申时出头,他瞧着像是眼下小憩刚醒,眉间凝着些许不悦。

“在做什么?”

那边开口出了声儿,屋里其他众人这才瞧着,忙一齐朝他行下礼去。

齐云舒也从软榻上起身迎了两步,“近来天凉了要加衣,我担心挑的缎子不合阿窈与曼惜的喜好,遂教她们两人自行来瞧了,屋里人一时有些多,可是吵着夫君了?”

“选完了吗?”

贺兰毓抬手揉了揉眉心,提步在软榻上坐下,目光一扫满屋子的人,面上一贯冷淡沉肃,是个逐客的意思。

“没有呢……”齐云舒倒不怕他,从盈袖手中接过盏雪尖毛翠递给他,娇声道:“我还没拿定主意,夫君若愿意,可否帮我掌掌眼?”

贺兰毓低头抿了口清茶,并没上心,“挑不出便都留下,不喜欢的赏给底下人就是了。”

“夫君……”齐云舒到底年纪小,屋里这些人看着,心底自然总希望他能多偏爱自己一些的。

贺兰毓若说看不明白,那是牵强,遂抬眸朝那边几排婢女看了眼,随手指了一匹。

可齐云舒面上立时便不好看了,“那个……那个已经被阿窈挑走了。”

温窈原只静默立在一旁眼观鼻鼻观心,冷不防听见自己的名字,闻言抬起头正欲缓和两句,却又听贺兰毓不冷不热先说了声,“牡丹华贵,更配你。”

这倒好,她也不必替人家找台阶了。

牡丹国色配正妻,那时贺兰毓要她进府时,说得是:当初教你做妻却不肯,如今为妾当配你的身份。

面子被人下了,她总得自己再找回来些,“夫人看错了,我方才挑选的是旁边墨绿那匹,牡丹很适合夫人。”

齐云舒侧眼看了看贺兰毓,见他眼睫低垂似乎没觉得哪里不妥,便也安然受了,温然笑了笑,“阿窈眼光好,我也觉得那墨绿色很衬你。”

挑完缎子,齐云舒不再留客,温窈同尹曼惜一道告辞。

出毕月阁大门后,两个人一前一后,直走了一段儿路,月牙儿无意中四下张望时,才见海棠轩那位尹姨娘正走在她们后面,还在看着这边。

她狐疑拉了拉温窈衣袖,“主子你瞧,尹姨娘为什么拿那种眼神儿看着你?”

“哪种?”

温窈闻言也回头,却没看见什么特别的眼神,尹曼惜带着婢女走到她跟前,和善问:“温姐姐可是要去弘禧阁给老夫人请安?”

先前老夫人定下要经文的日子在月底,约莫也就是这两天,温窈方才出门,便教月牙儿将抄好的一部分经文带上了。

两个人同路而行,却也没什么话好说。

温窈只听尹曼惜说是老夫人近年来喜欢吃她做的药膳,是以常常教她去弘禧阁侍奉左右。

待一同得老夫人召见时,尹曼惜也果真与老夫人十分熟稔,福了福身,便自顾上前给老夫人揉肩,又问老夫人昨夜睡得好不好,俨然深得老夫人欢心。

人活着,是要有东西撑着脊梁的,譬如齐云舒有高贵的出身、正头夫人的名分,又譬如尹曼惜有老夫人的喜爱和庇护。

而温窈呢,她到这会儿才恍然间发现,自己在贺府,真是什么依仗都没有,也难怪日子过得这般艰难。

老夫人倒没有故意晾着她,同尹曼惜谈笑了两句,便教张嬷嬷去将温窈写的经文拿过来。

打开来看,上头的字迹工整秀气,能看得出是用了心的,半点没有敷衍。

尹曼惜在一边也瞧见了,盈盈笑道:“温姐姐这一手字可真是极漂亮的,就我一个不懂书法的也体会出好了。”

老夫人只淡然嗯了声,没继续搭这茬儿话,坐在上首若有所思地打量温窈。

她如今的样子低眉颔首、姿态恭谨,确实不像从前那么固执倔强了。

先头张嬷嬷给老夫人支过招,说总归人已经进府,与其防着她关着她,不如多提点些,教她往后消停跟着贺兰毓过日子。

老夫人当时觉得犹疑,后来想想却是那么个理,到底是从小看着长大的姑娘,真要说拿她怎么样,老夫人也下不去手。

这头将心中的怨气压下许多,老夫人便没有心思多为难温窈,收下了那经文,又说教她继续写,往后每十日送来一回。

温窈也颔首应下,抄写经文并不费事,能拿这个稳住老夫人,她已经谢天谢地了。

这日回程途中经过养心斋附近,温窈闻着空气中飘扬的花香,心念忽起,带着月牙儿绕了点路,往后山一处马道旁去折桂花。

观灵那丫头手巧,但凡有东西,能给做出桂花糕桂花茶桂花酿好几种巧样儿来。

贺兰毓当她是只笼中鸟,衣食不缺,但她想要什么额外的东西,若不想开口求人,那便只能自己动手。

那马道旁有两颗金桂树,时下开得正盛,芳香满枝头。

月牙儿身量太矮够不着,在一旁两手兜着衣摆等她,一副做贼心虚的样子,“主子,咱们没有过“不出月关门”的禁令吧?”

温窈耐性儿说没有,“月关门冲南面,我们在西北边。”

这儿是整个贺府最偏僻的地方,连下人们都鲜少过来,再往西边儿去一些是块宽阔的校场,原先作贺家三兄弟骑马射箭、练习刀枪剑戟之用,只是后来两位公子先后战死沙场,早已教老太爷下令封了,不准任何人进入。

犹记得那时她不慎将风筝落进了校场里,贺兰毓只不过进去给取了一回,教老太爷知晓后却竟然大发雷霆,直罚他在祠堂跪了整整一夜。

折完花枝,两人站在花树下已接了满头的花雨,抖掉身上的落花,正欲离开之际,却忽地听山道上轰隆隆碾过来一阵由远及近的马蹄声。

温窈万万没料到山上竟会有人!

她心中一惊,举目望去却被林间树木挡住了视线,但敢在贺府纵马,想来除了贺兰毓也不会是别人。

老太爷如今不在府中,相府做主的成了他自己,想来那禁令早关不住他了。

温窈不敢多留,赶忙拉着月牙儿快步沿着来时的路回避。

不成想身后策马之人似是瞧着二人想逃,竟愈发扬鞭追逐而来,更带动了而后尾随之众一同奔来。

马蹄声一瞬轰隆逼近,温窈胸腔中鼓动剧烈,立时觉得蹊跷——贺兰毓再如何离经叛道,也不至于当着其他众人的面逐猎自己的妾室为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