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人沾上了便如跗骨之蛆。

于温窈而言,郑家便是那刮不掉的蛆虫,哪怕她不想兜搭郑家,郑家也总有法子找上她。

当初易连铮临去前,因是放心不下她,先是替她安置了雾月小筑,后来又撑着一副病体,替她打点了离开盛京的路,嘱咐教她余生快活度日,万事都不要挂念,只可惜她没能来得及。

马车行出靖州便教郑高节派来的人拦下了,押犯人一般回到盛京,此后直到相府纳妾,她都没能再出雾月小筑一步。

这一切,都只是因易家出殡那日,贺兰毓骑马过干阳街心,看到了队伍中手捧灵牌的她。

他都无需说什么,便自有那察言观色之辈推波助澜。

临至郑家上门这日未时时分,来福特地到素心院跑了一趟,说:“爷请姨娘去小花园见个故人,爷还说了,他忙完了就去给您撑腰,要您待会儿想说什么就说什么。”

撑腰?

真是个冠冕堂皇的理由,难道不是为亲眼目睹一场“父女决裂”“兄妹相悖”的好戏吗?

亭中所谓故人乃是郑高节长子郑若安,温窈三岁时凭空多出来的“亲哥哥”。

说是凭空只因当初温窈娘亲难产而亡,郑高节对外称是守了三年妻孝,有情有义,可实际上呢?

续弦的周氏进府时,就带着已经快四岁的郑若安了,后来为给郑若安正名分,才谎称他与温窈乃是一胎双生的亲兄妹,从前为避命中劫数一直养在老宅积福,没见过外人。

温窈十三岁才从临终的温老夫人口中知晓此事,自此便再也没叫过一声“爹爹”和“哥哥”。

小花园观山亭中,郑若安面上难掩颓败神色,目光触及姗姗来迟的温窈,欲言又止。

“窈窈……”

原道是如今朝堂中风声鹤唳之际,贺兰毓又于前几日早朝时提出要彻查六部腐败之弊,当堂点名质问的就是工部。

郑高节作为工部尚书,站在金銮殿里,头顶无疑悬着一把刀。

“难不成又要抄家?”温窈听着倒笑了,“这次你们不如试试将郑云霓送进来,或许博得贺兰毓欢心,他又能高抬贵手一回。”

提起他真正的亲妹妹,郑若安脸上果然顿时一僵,“窈窈,我知道你还在生我们的气,但毕竟血浓于水,你……”

他一个郑家长子,人生路上从来一帆顺遂,何曾如此低声下气求过人,更何况还是女人。

郑若安踌躇良久,说出句:“你的目光也应当放长远些,如今事已至此,后宅女子娘家显赫有多重要自不必我提,你在这里也需要娘家撑脸面不是吗?”

“脸面?”温窈闻言骤然拧眉,“我的脸面早在踏上贺府喜轿时就丢得一干二净,你们呢?你们一家子但凡有人还要脸面,你今日就不会站在这儿了!”

话说得重了,郑若安气得脸上一阵白一阵红,见她油盐不进,不禁生怒。

“当真女子短视!光顾着图一时口舌之利,可你要想清楚,一介卑微妾室,来日若你在贺府受了磋磨,想要娘家为你做主时又当如何?”

这就是明明瞧不起她,却又想靠她援手,温窈只听郑若安此言,便知他二十几年圣贤书是全都读进了狗肚子里。

但这回没等她再开口,身后却已有道声音传来。

“小郑大人,她既然进了贺府,往后死活便自有贺府料理,怕是轮不到你操心了。”

贺兰毓突然从拐角处现身,缓步入亭中,目光沉沉地朝温窈看一眼,仿佛是在斥她没用,连句回绝的话都说不利索。

他撩袍子在石桌旁落座,气定神闲,“你们兄妹方才说到哪里了,继续。”

郑若安却不敢再将话摆到明面上,匆匆赔了个礼,便遂从袖子里拿出封泛黄的书信来递给温窈。

“相爷挂心,该说的都说完了,这是家父要我交给窈……温姨娘的,还望温姨娘收下看看。”

那是封未完成的信笺,下方还有一滴鲜红的印记,像是个刺目的绝笔印鉴,上头字迹清隽秀雅,右起首端殷切写着“致吾爱行简与爱女渺渺”。

这是她娘临终前的绝笔信,温窈此前从没看到过。

她捏着那张菲薄的信纸,指尖忍不住颤抖,再看郑若安,只觉那信上字字泣血的“吾爱行简”,实在讽刺地厉害。

她娘到死都还以为自己是幸福的,殊不知爱的人早已同别的女人珠胎暗结,郑高节拿出这封信来教她顾念父女情分,当真是连最后的自尊也不要了!

郑若安交予了书信便欲告辞,温窈却又在身后叫住了他。

“你告诉郑高节,我要他将自己从温氏族谱上除名,公然出罪己书将从温家偷走的一切都交出来,此后我与他断绝父女关系,若非如此,郑家的死活我不会管。”

“你!”郑若安面上一霎血色褪尽,片刻又齐刷刷涌上来,涨得满脸通红。

贺兰毓指尖敲在石桌上的动作亦是一顿,她信口开河给人提条件,事前问过那条件在他这儿作数了吗?

“郑高节若真办到了,你到时候想拿什么来跟我换?”

郑若安难堪走后,贺兰毓抱臂倚着栏杆,喜怒不辩地瞧几步外脸色苍白的温窈。

“我已经什么都没有了。”她眼睫低垂望着手中的信,“此事成了,我谢你助我拿回温家、与郑高节恩断义绝,此事若不成……”

“不成如何?”贺兰毓眉间微微蹙起。

“此事若不成,你想要那家人的命,拿去就是,我不在乎,往后别再教我来见他们。”

她说完便转身欲走,却被他拉住揽回到身前,手捏下颌迫使她正视自己。

“没说教你离开,你走什么?”

温窈试图挣脱,没成功,蹙眉看他,“其实说到底你和那家人都是一丘之貉,到现在也还觉得是我欠了你们。”

贺兰毓听得见她言语里的泾渭分明,几年未见,这女人的心是越来越冷了,不论是谁,只要触了她的逆鳞便万物皆可抛。

“别把你对郑若安那一套照搬到我面前,人不是只有生和死,他不能拿你怎么样,但我能。”

他略有怒意,手上力度颇大直捏得她下颌生疼,温窈一时眉尖紧蹙,头顶秋阳倾洒,照出她鼻尖薄薄一层晶莹细汗。

她奋力推他却推不动,只教锢在腰间的大手愈发搂紧了。

贺兰毓低头看她的眼睛,明亮纯澈,日光下潋滟流光似明珠璀璨,当真是漂亮极了。

他偶尔也会怜香惜玉,指尖松开她下颌,“你也不是什么都没有,至少还有幅勾人的皮囊,从前一时心软没要了你,便宜了易连铮,如今也该连本带利讨回来才是。”

“这里大庭广众之下,你莫不是疯了?”他掌心覆在背上,灼热的温度教温窈一时恼羞成怒。

贺兰毓唇角笑意一滞,静默了片刻。

“你根本没见过我疯了是什么样子。”

温窈如今看不懂他藏起来的情绪,像是隔着一层厚重的雾气,教人猜不透。

东南方向的树荫小道上忽地传来有人说话的声音,她回过神吓坏了,像是一只惊弓之鸟,忙挣扎着想要振翅逃离。

幸而贺兰毓没再为难,兴致寥寥送开手,身子向后重新靠回到了栏杆上。

那厢几人绕过树枝遮挡走出来,正是齐云舒与尹曼惜,身后婢女手中还拿着风筝。

一眼望到亭中,尹曼惜垂眸回避,齐云舒则是先一怔,片刻才又领着一众人上前,婉婉福了福身。

“方才原去明澄院寻过夫君,却没成想会在这里碰见了,正巧阿窈也在,今日头这么好,咱们一道去放风筝吧。”

她年纪小,玩儿些女孩儿家家的把戏并不显得违和。

贺兰毓不会作陪,却也不至阻拦,抬手冲南边指了指,“那儿有块空地,常时风口不错,你且去吧。”说罢只称还有公务,便兀自出了亭子。

齐云舒站在亭中,望着他离去的背影许久,直到瞧不见了,回头再看那风筝,却顿觉索然无味,遂领着尹曼惜等人径直又回了毕月阁。

素心院门前,观灵正双手叉腰站在廊檐下同个粗使小厮破口对骂。

温窈方才过月关门便能听见里头一声高过一声的争吵,忙快步回去,院子里的情况她自己清楚,老的老小的小,粗活重活都得使银子请小厮帮忙。

但那帮下人惯会见人下菜碟,眼瞧她在府里不受待见,伸手要银子越发成了习惯,一次比一次狮子大开口,更有那色/胆/包/天之人,时而对着观灵毛手毛脚。

温窈训斥过两回,好歹教他们安分许多,想必这日是瞧她不在,又作祟了起来。

院子里观灵不肯轻易放人走,两相争执,竟被那小厮生生推到在地。

云嬷嬷从主屋出来一时怒上心头,上前拿起门边的笤帚当头朝那小厮打了过去,“狗仗人势的东西!拿着工钱还不好好办差,迟早要遭天打雷劈!”

那小厮还欲暴起伤人,幸而教赶回来的温窈出言喝住了。

小厮心有不甘,捂着头走出去老远,喃喃唾了一口,“什么玩意儿,破鞋一个还好意思端主子的架子!”

观灵气得脸涨红,还欲追上去分辨,温窈伸手将人拉住了。

隔了几日的晚上,贺兰毓又一时兴起深夜踏足素心院,仍旧是不由分说地横冲直撞,温窈只有承受的份。

事毕他也照例不留宿,温窈蜷缩在床里侧,在他临走时忽然开口:“贺兰毓,有人说我是破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