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日的雨水飘起来便连绵不绝,温窈精神头强些后,便带着观灵和月牙儿,开始细细拾掇从雾月小筑带来的箱笼。

她从不善将就,屋里一应细软、摆件儿、熏香……全都按自己的喜好重新安置了一遭,嫌院里枯死的树木碍眼,也想方设法找来锄头给撅了。

这日天气好容易放晴,她本打算在院墙边撒些爬山虎种子。

但不及午膳时分,老夫人身边的婢女菊素上门来,带了老夫人口信,教她前往弘禧阁一趟,给新夫人齐氏敬茶。

素心院地方偏僻,离后宅哪一处院子都远,温窈姗姗来迟,直到进屋见了人,才想起从前与未出阁的齐云舒还曾打过照面。

那时她尚且还是中书夫人,宫宴上陪坐当时还是皇后的太后身边,见齐云舒随同国公夫人觐见,太后待这侄女颇为亲近,言谈间俨然已将齐云舒视作儿媳般对待。

彼时城中贵妇亦盛传太子殿下心悦于这位小表妹,想来若没有那场朝堂变故,齐云舒如今约莫都已成为皇后了。

温窈从屏风后转进去,收回思绪,恭谨立在屋心朝上首老夫人与齐云舒见了礼。

“温姨娘来了。”

老夫人坐在上首低头品茶,听张嬷嬷提醒一句,才抬头看去。

眼前立着个婀娜娉婷的身影,端庄淡雅又莫名显出几分雍容,和她印象里惯爱撒娇耍赖、倔强固执的那姑娘简直判若两人。

温贺两家早年间原是隔壁邻居,老太爷那一辈便是世交,是以彼时温家生下个小女娃,两个老太爷期许亲上加亲,遂给五岁的贺兰毓定下了门娃娃亲。

两个孩子小时候也是极要好的,若就如此安稳长大成婚,也算得一桩天作之合的美事。

可谁成想后来……唉,闹出退婚那档子糟心事!

老夫人思绪飘远了想着就来气,一时收了笑意,同温窈见了面也未曾多做寒暄,只挥手教一旁侍立的婢女端上茶盏递给了她。

温窈接过,这才看到同她一道上前敬茶的还有个面容柔美的女子。

“见过温姐姐,曼惜有礼了。”

那女子一身淡青色锦缎夹袄,发间簪几根朴素珠钗,先前一直安安静静坐在老夫人身边,想来便是府中另一位姨娘尹曼惜。

说来巧合,温窈很早之前也听过她的名字,只是没有见过罢了。

先帝年间,贺兰毓随军征战南部边境,凯旋而归时带回了尹曼惜,当时种种风流韵事传得满盛京皆知,都道她是贺兰毓心底一抹艳丽的朱砂红,教人不知道也难。

温窈朝她略颔首,未再多言。

喝了茶,齐云舒举止得体,年纪不大但正妻的气度拿捏得分毫不差,又吩咐身边的婢女盈袖捧上两份见面礼分别交于了二人。

老夫人应是有意许她立威,坐在一旁并不开口。

温窈只得安分站在下首,低眉颔首听训诫,无非便是些教二人尽心伺候,后宅之中勿生嫉妒之类的话。

若时间再往前推几个月,她绝想不到自己终究有一天,还是不能免俗地需得周旋在后宅一堆女人里。

此前同易连铮五年夫妻,举案齐眉后宅清宁,两人之间从没有别人。

而眼下这一切,都拜贺兰毓所赐,拜他心底那虚无缥缈的不甘所赐。

自弘禧阁临走前正是午膳时分,温窈领着观灵出远门时,身后却有张嬷嬷跟出来。

张嬷嬷到近前,说:“老夫人这些日子晚上总睡不安稳,想劳烦姨娘手抄几本经书祈福,待改日老夫人精神好了,自当记姨娘一份劳苦。”

手写经文大抵是为了修身养性,祈福从来都只是托词罢了。

温窈只不知在老夫人心中,她这份身不由己的“戾气”得抄多少经文才能化解,实在如此忧心,当初拦着贺兰毓不纳她进府,不比抄千万份经书管用吗?

温窈幼时也曾将老夫人唤做“干娘”,因是自小没有母亲,便自觉将“干娘”当做亲生母亲,承欢膝下,亦是得过颇多宠爱。

但再如何亲的干女儿必然也比不过亲儿子。

贺兰毓当初醉酒闯了她的洞房被老太爷打断一条腿,如今的老夫人,没故意使绊子教她受过赔罪已算是万幸了。

想头只能藏心里,她也不能直白说出来,面上遂还是应下了。

素心院往北不远有间养心斋,原来是老太爷的藏书阁,温窈回素心院途中便顺道去取了一回经书,没教观灵跟着。

那门前并无人时时值守,她进去取完书没有多做逗留,正打算离开时,透过书架间隙却见门口有人进来。

皂靴踏在木板上发出一串沉沉闷响,来人一身墨蓝暗银纹圆领袍,面若冠玉长身如松,屋外淡金色的天光照在他脸上,消散了几分凌厉,倒显得眉眼间柔和许多。

温窈手中握着经书一紧,忙退回到书架里侧拐角处,试图将自己藏起来。

自入府那晚后,她借生病之故已有许久没见过贺兰毓了,眼下也万分不想跟他打照面,不想被他记起来。

贺兰毓好似也没察觉里头有人,在书架间走走停停,最后在距她三步之遥处停下来。

温窈已经能嗅到他衣裳熏的佛偈香,下意识又往里头退了两寸,整个脊背都贴上了后面的木板。

他在书架前站住片刻,取下两册文牍,踅身转出去却过门未出,而是撩袍子往对面书案后落座,随即半垂眼睑目不斜视看起了文牍。

这……

温窈一时进退两难,出不去,就只能继续在这里等。

直消磨了整整两个时辰,她从最初的站着,变成了坐在地上,透过书架间的空隙看出去,贺兰毓却始终在书案后岿然不动。

秋日天暗得早,养心斋里未燃烛火,日落后便有些看不清了。

来福找过来时片刻讶异,“爷,原来您在这儿呢,怎么也没教人点灯,这么看书多伤眼睛啊。”

贺兰毓淡淡瞥过去一眼,来福忙道:“夫人在毕月阁备了晚膳,请您过去呢!”

温窈抱膝坐在拐角处,直听得那主仆二人的脚步声走远了,才舒口气走出来,而后不再耽搁,快步回了素心院。

她一趟经文取成了疑似失踪,云嬷嬷忧心得厉害,回来瞧她脸色也不好,用过晚膳便催着她快去就寝,睡前又在屋里燃了安神香助眠。

晚上惯常是不留人在屋里值夜的,但这夜温窈浸在香气中半梦半醒之际,却猛地觉得身上一沉。

她心头一颤,霎时清明睁开眼,却还未等开口发出半个音,唇便被强势堵住了。

“别动。”贺兰毓抵着她的唇,声音低哑,蛮横地好似要生吞了她。

他怎么会突然过来!

温窈来不及多想,双手一瞬间就被钳制在头顶,她那一点螳臂挡车的抵抗毫无作用,寝衣系带松散,他指尖勾住拉扯了两下,便教底下春色如许全都显露了出来。

她反抗无力,整个人像是一只海上的小船,一次又一次淹没在汹涌澎湃的滔天巨浪中,什么都抓不住,全身上下也根本没有哪一块儿由得她自己做主。

贺兰毓不说话,温窈也看不清他的脸。

风平浪静时,她无力趴在枕头上,热汗淋漓混杂着眼泪洇湿了枕面。

贺兰毓半伏在她背上静了静神儿,指腹抚她眼尾的泪痕,“哭什么?我又没要你的命。”

“放开我……”温窈眉间紧蹙,落在枕边的手握紧了又松开,挪了挪身子试图从他的压迫下离开,却没能成功。

贺兰毓轻笑了声,“你怎的这么爱躲,难道以为躲一时便能万事皆休?”

温窈知他话里有话,没言语。

他并不打算在这儿过夜,事毕便起身立在床边穿衣裳,好歹教她得了解脱。

衣物中落下封拜帖,贺兰毓从地上拿起来,借着月色看了眼,便又想起来道:“郑家今日送了拜帖来,后日未时你去小花园见见人。”

温窈自小随的是母姓,那郑家实则便是指其父郑高节如今的家室。

郑高节年轻时是温老太爷的得意门生,考取功名后做了温家的上门女婿,可后来温家没有了,府门前的牌匾取而代之成了郑家。

她自小养在温老夫人膝下,同郑高节隔阂已深,更不用说郑高节为求自保,拱手将她推到贺兰毓眼前,拿她换了郑家无虞和郑高节继续留任工部尚书之位。

“去见他们做什么?你还想教我对他们感恩戴德不成?”温窈深深喘了几口气,转过脸冷眼视他。

她心中一点父女之情早已被郑高节消磨殆尽,更何况贺府不是她的归宿,她只想离贺兰毓越远越好,郑高节也休想靠她苟且一辈子。

可事实证明贺兰毓能戏弄郑家第一回,就能戏弄郑家第二回。

他系腰带的动作稍顿,抬眸戏谑对上温窈的目光,却说:“你那么恨郑高节,那便亲自去断了他的念想,贺家不缺他这门远亲,他的仕途也并不会因为塞个你给我,而从此坦荡无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