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初时分屋里吩咐要热水,但没有召人进屋伺候。

贺兰毓满身热汗,撑臂起来,随手从床边地下抓起件外袍披上,见温窈毫无动静,侧过脸凝眉朝绣床看了眼。

她背对着外侧蜷缩成一只茧,长发凌乱铺散逶迤及地,单薄秀美的脊背在月色下莹洁生辉,肤若凝脂,将脸埋在臂弯中一动不动。

贺兰毓俯身过去看她,薄唇似有若无地印在她雪白肩头。

温窈良久未言语,他抬手拂开她鬓遍凌乱的发丝,“成过婚五年还这么不中用,你与易连铮这些年是没做过,还是他不行?”

“诋毁他你觉得有意思吗?”温窈终于有了反应,扭头冷冷看他一眼。

贺兰毓大抵没想到她还敢顶嘴,动作一顿。

他垂眸朝她看一眼,温窈低着头,濡湿的鬓发凌乱贴在脸颊、脖颈处,脊背随着喘/息微微起伏,带动两翼肩胛骨犹似蝴蝶振翅。

她从他双臂圈住的狭小空间里逃离,扯过件衣裳裹在身上,绕过他试图下床,但才站上脚踏腿上便一阵发软,险些向前栽倒。

贺兰毓伸臂揽了一把,随即打横将人抱起来进浴间,“人死灯灭,他都已经一败涂地,还有什么可诋毁的。”

“我没有在他活着的时候要你,已经是给他脸面了。”

他放她进浴桶,而后也迈开长腿跨了进来,狭窄的空间,他一个人便占去大半,温窈抱膝蜷在角落里,半垂着眼睫,只觉心力交瘁。

所幸贺兰毓没有再作弄于她,沐浴完毕便兀自出了浴间穿衣,温窈都不知他是何时离开的。

浴间里水雾弥漫,她一个人泡在热气中,蒸久了有些昏昏欲睡,半梦半醒间,却好似又回到了五年前与易连铮大婚那日。

当时正值盛夏,温窈穿着一身喜服坐在绣床边,暮色四合之际便听门口响起一串轻重不一的脚步声。

大门推开,晚风灌进来一股浓烈的酒气,来人脚步踉跄,也不知究竟喝了多少酒,远远站着闻起来都有些呛人。

“少卿?”温窈话音犹疑,易连铮从来不会喝那样多的酒。

她隔着盖头只能看到个模糊的影子,问出去的话没人答复,只有那脚步声像是深浅不一的鼓点打在她心上。

直待那人站定在她跟前,她才从盖头边缘看见,来人火红的袍角似烈焰一般灼目,而那衣摆纹饰却并非是喜服的样式。

温窈这些年只认识一人,极爱穿红衣,无论何时都那么张扬放肆。

她心头一颤,当下便立刻想逃,无奈双腿却重若千钧迈不动,只能眼睁睁看着盖头被他抬手掀开,弃之如履踩在脚下。

贺兰毓居高临下望她,双眸黯淡无光布满血丝,鬓发凌乱,下巴上还隐约可见青黑的胡茬,落魄得像个亡命之徒。

“温渺渺,你不是说这辈子只愿意嫁给我吗?”

温窈年少时喜欢将与“三哥”的婚约挂在嘴边,逢人就搬出他来给自己撑腰,最引以为傲的一句话便是

——“我家哥哥姓贺名兰毓,盛京人人皆识得他!”

那时贺兰毓不堪其扰,总不屑笑她,“麻烦精,你知道个屁的成婚。”

“知道啊,”她理所当然,“成了婚就能一直住在一起,三哥你以后带我出来玩儿就不用偷摸翻/墙了。”

贺兰毓嘁了声,“成婚可不止住在一起那么简单,要朝朝暮暮过日子,还要生儿育女的,你去问问,哪个男人愿意娶个毛儿都没长齐的萝卜墩儿?”

她那年十二岁还没及笄,噘着嘴不服气,小跑两步纵身一跃跳到他背上,伸出两条小细胳膊紧紧环住他脖颈,像是块儿粘人的牛皮糖。

“可我只愿意嫁给三哥,往后和三哥住在一起过日子,朝朝暮暮、生儿育女!”

凡事有因必有果,此后这些年的纠缠拉扯,又岂是一句“年少无知”便能推脱得干净的?

头顶月亮缓缓挪移到西边屋脊上时,云嬷嬷同观灵、月牙儿已经在屋外枯等了两个多时辰。

秋夜寒冷,三个人几乎要在廊檐的秋风中冻僵过去,才终于见主屋门从里打开。

月华下,贺兰毓披着件薄狐裘大氅踏步而出,衣冠楚楚,一身华服纤尘不染。

待恭送他的身影出了院门,云嬷嬷与观灵进屋去,脚下步子不由怔了怔。

里头的烛火早已熄灭了,空气里满是弥漫的靡乱气息,寝间床榻上凌乱不堪,观灵一个黄花大闺女光看一眼都把脸烧得通红。

云嬷嬷瞧着却是忧心,打发了两个丫头去换被褥,忙进浴间寻温窈,一眼却是没看到人。

她往前去,不成想近到桶边一看,才见温窈竟已双目紧闭毫无意识地沉进了水里!

“灵丫头,快去追上相爷,请他速速派医师前来!”

素心院这晚忙活到卯时方歇,清晨下起了小雨,淅淅沥沥不得停,张医师撑伞匆忙而来,顾不上歇口气,提了医箱先到床前一番望闻问切。

温窈躺在床上毫无转醒的迹象,但医师瞧过后心下稍安,留下药方便去了明澄院回禀。

人站在贺兰毓跟前支吾片刻,才委婉道:“温姨娘眼下已无大碍,此回晕倒是因体虚身子弱,加之有从前滑胎落下的痼疾,一时劳累过度方才支撑不住。”

“滑胎?”

贺兰毓眉心高高隆起,其他的话或许没听进去,也或许听进去也没往心上放,总归只注意了这两个字。

张医师原还以为他该是知道的,瞧这反应倒一时尴尬莫名,但话都起头了,怎么着也得硬着头皮说完。

“姨娘身体内里亏空受损不轻,应当是伤了根基,方才小民问过伺候的嬷嬷,说是两年多前的事了,期间也一直在喝药调养,但……但始终收效甚微。”

贺兰毓闻言,靠在椅背里恍神儿半晌,教人退了出去。

张医师临至门口时,骤然听得屋里砰然一声脆响,长陵窑出来的白玉骨瓷茶盏,砸在地上,声儿都比普通货色清亮。

素心院原先空置了许久,沾了水汽更潮湿得厉害,温窈从满身灼热中醒来时,嗓子哑得厉害,还伴随着一阵猛烈的咳嗽。

云嬷嬷循声进来,忙从桌边递上一杯水给她,坐在床边拍着她后背,心里一颗石头终于实在落了地。

“可算是醒了,你要是有个什么好歹,来日到了地下我可怎么跟老太太交代啊!”

云嬷嬷越看她越心疼,只得劝一句,“你身子不好,耐不住他那样的折腾,难受了一定要说出来,但凡他还肯怜惜你一些,你也能少受点罪,知道吗?”

那心底里有埋怨,都是对贺兰毓的。

也不知那漫长的几个时辰里究竟怎么磋磨了她,小小一方床/第之间竟都生生将人弄晕了过去。

温窈口中发涩说不出话,只点了点头,冰凉的茶水顺着喉咙而下,也消解不了身体滚烫的温度。

她一双秀眉蹙成难受的弧度,呼吸间,却闻到屋中流转的空气中隐约掺杂了些许佛偈香的气味。

“他方才是不是来过?”

云嬷嬷眸中一时讶然,正想说没有,屏风后却恰好传来一串脚步声,观灵端着碗汤药亦步亦趋跟在来人身后,大气儿都不敢多喘。

贺兰毓方才是没来过的,但现在正就那么巧,来了。

药汤放置在床边的梨花木小几上,他眸中波澜不兴地朝一旁的二人看了眼,无需多言,意思已明显得很了。

遣退了人,贺兰毓也没落座,只负手立在床边俯视榻上的她。

病恹恹,软绵绵,跟个纸糊的美人灯似得,就剩一副皮囊还鲜活,内里也不知衰败成什么样子了。

“把药喝了。”

温窈长睫扇动如鸦羽,仰头看他一眼,将药碗拿起来闻了闻,甚觉熟悉,是调养身子的补药,先前滑胎时医师开过,方子都大同小异。

“磨蹭什么,还等我来喂你?”贺兰毓显然没有昨晚的好心情,话音里带刺,耐性也不多。

温窈全身疲乏无力、加之头疼得很,不欲多做争执,遂顺从喝了药。

“医师往后每半月前来看一回诊,你给我老实把身子调理好,别哪天被弄死在床上,传出去可不好听。”

贺兰毓来一趟,也只为看她喝药是否情愿,留下话便自顾踅身往外走了。

但他那话说得太糙,温窈闻言眉心紧蹙,狠狠瞪他背影,直恨不得将人背后瞪出个窟窿来。

后宅流言飞得最快,她卧床养病外头诸事不闻,却都不知此一回晕倒的变故,从人嘴里传出去,三言两语便已变了味儿。

弘禧阁中,老夫人早起喝了新媳妇齐氏敬的茶,而后一整天便连饭都吃不下,兀自一个人坐在软榻上生闷气。

“您这又是何必呢?”张嬷嬷最知道老夫人在气什么,含笑上前给她按摩肩颈,宽慰句:“爷如今什么都有,想要什么便随他去吧!”

“可昨儿是新妇进门头一天,这事传出去便是宠妾灭妻的坏名声!”

老夫人心绪难平,“兰毓明明从前就因为温氏遭了数不尽的罪,那温氏今儿早上却还在为先夫寻死,我就不该答应让她进府的……唉!”

张嬷嬷抬手在老夫人肩上拍了拍,“爷那时候纳温氏就说了,从前没得到才显珍贵,要她到跟前不过是解个心结,并非是情分上有多稀罕,您放心吧。”

“这话也就你信!”老夫人手撑额头只觉脑袋疼,“男人对女人的心思,说白了就是那么些,情分有处出来的,也有睡出来的,现在可好,全教他占尽了!”

常言道日久生情,又岂是先人胡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