肃成十二年九月初六,庚申日,大吉,宜嫁娶。

安化街往南进照水巷,一行浩浩荡荡的迎亲队伍挤满了整条五人宽小道,中间停一顶喜轿,四下敲得锣鼓喧天。

“这又是哪家权贵娶亲?好大的阵仗!”

巷子外张望者众多,人头攒动间,有人不明就里伸着脖子问一句,引得一旁妇人掩面笑他不知时事。

“这哪儿是什么娶亲?前头的喜轿是要抬进贺相爷府中的,他可是当今圣上的义兄,这等阵仗也不过就是纳个妾罢了。”

“贺相爷?先前不是说相爷今儿娶妻吗,怎的这头又纳上妾了?”

“贺相爷坐享齐人之福呗!”众人哄笑成一片,“你别光瞧着娶妻纳妾凑一起新鲜,岂不知为妾的女方那一兜子事儿,才更新鲜哩!”

“女方是谁?”

“原先城西温家的大姑娘,几年前嫁了易家二郎,她男人才死了不到三个月,热孝叠新喜,你说新鲜不新鲜?”

那妇人攒着话头“呸”一声,“那狐狸精可惯会折腾的,她从前就与贺相爷有过婚约,当初退婚另嫁易家还闹了好大一场,如今瞧着贺相爷大权在握,她又上赶着贴上去,还偏要和人家正妻一天入府,真是天生做妾的贱命!”

……

隔一道院墙里有间雾月小筑,孀居之所,素净又冷清。

丫鬟仆妇三人在廊檐下站了小半个时辰,面前房门始终紧闭,临至日上中天,云嬷嬷轻轻扣门。

“姑娘,该换吉服了,不好误了进府的时辰。”

贺府定下了未时一刻要进门。

听闻这原是宫中钦天监为那位正头夫人精挑细选的吉时,但临到头贺府来人传话,指明纳妾也得循着这时辰进,也不知究竟折煞了谁。

云嬷嬷带人进去,绕过扇玉竹屏风,在西窗边儿的妆台前看见了温窈。

俗话说女要俏一身孝,她穿那一身粗布麻衣,虽则身子单薄面容消瘦,却愈发清丽脱俗,教头顶的日光一照,更像个不食人间烟火的玉人似得。

巴掌大的鹅蛋脸,丰艳莹润的唇嫣红如樱,香腮似雪,琼鼻丹唇,秀眉似隐在雾袅袅中的远山,衬得底下一双明眸宛若秋水盈澈。

那厢门口迎亲的婆子等不及,又到廊下催,“快些吧,万一误了相爷的事儿,今儿这日子闹得不好看可对谁都不好!”

“知道了知道了,这就梳妆更衣了!”观灵拦着那婆子不教进,囫囵应付。

温窈抬起头,朝镜子里复又看了一眼,扬手将发间唯一一朵素花儿取下来,径直放进了妆奁最底层。

贺府送来的头冠、喜服在小屋桌上摆的满满当当,钗钿礼衣无一不是最华美的制式,珠宝玉石堆起来的繁复隆重,映得整间屋子都亮堂不少。

纳妾如这般排场,放眼整个盛京,哪怕王侯府邸也及不上。

旁人都知贺相此前与温窈有旧,贺相几年前情场失意,曾销声匿迹了一回,那时人人都道是他死了,却没成想几年后盛京动荡,贺相朝夕之间戎马归来,一力助新帝得承大统,从而立下从龙大功。

如今位极人臣,又深得皇帝信任,如他这般恩荣,纳妾逾制又算得了什么?

但再大的阵仗,也只教巷子外闻风而来的百姓们瞧了热闹,温窈眉间眼底俱是半分喜色也无。

她五年前不愿嫁给贺兰毓,现在亦是不愿。

回想彼时走到穷途末路,最决绝的话都说过了,言语是刀子,那么一刀刀划下来,早就连两个素不相识的陌生人都不如了,反目成仇倒还恰当些。

贺兰毓大张旗鼓迎她进府为妾,不过只当她是件精美的瓷器,费尽心思寻来摆在眼前,用以承载他过去五年堆积如山的不甘与怒意罢了。

八抬大轿停在雾月小筑前,生生将五人宽的小道堵得只能单向行走。

温窈上了轿,队伍便自照水巷东头出,一路招摇了大半座城,偃旗息鼓停在了贺府西北偏门,隔着盖头隐约能听到些前头的热闹。

但那些热闹同她是没有关系的,正妻齐氏出身勋国公府,亲姑姑乃是当今太后娘娘,相府与国公府结亲更由皇帝亲自下旨赐婚,如此盛大隆重只越发显得温窈的存在突兀。

府中给她安置的是处僻静的素心院,院门前等着一位张嬷嬷,专程来传贺老夫人的话。

“这府中说大不大,未免抬头不见低头见惹得大家心里都添堵,还请姨娘委屈些,今后若无要紧事便在月关门以内行走,互不相见,对彼此都好。”

观灵送张嬷嬷出了门,回头黑着脸替她抱不平,“都什么人呀,说得像是咱们愿意来这破地方似得,还不让出月关门,她怎么不看看那月关门就在院门外五十步,鸟蛋大的一点儿地方,是想把人活活憋死在这儿吗?

温窈没搭话,云嬷嬷扶她往床边落座,皱眉觑了观灵一眼,“祸从口出,在人家的地方勿要给姑娘惹是非。”

“可嬷嬷您瞧这儿哪里还有旁人啊……”观灵努努嘴。

这话倒没错,院子里拢共只有温窈、云嬷嬷、观灵还有个小丫头月牙儿,都是自己人,连个外人的影子都瞧不见。

但没有人也好,清净。

当初同贺府退婚闹得有多么难堪,温窈自己心里最清楚,如今却偏偏世事无常教她再落进贺府中,此番境况哪里能指望任何礼遇。

云嬷嬷蹲下身给她理身上繁重的喜服,临起身前,握住了她的手,“没事,今晚前头有正喜会,相爷不会来的。”

温窈嗯了声,声音倒还平静。

其实已经进了府,过了今晚也还有明晚,过得了初一过不了十五,她已成了贺兰毓的笼中雀,在乎这一时半刻又有什么用?

幸而这晚直等到夜半子时,前头的喜会约莫已散场,素心院始终没有人踏足。

温窈好歹松口气,唤了观灵进来伺候沐浴更衣。

却没成想一颗心落回实处不过片刻,她靠在浴桶边闭目养神时,忽地听见观灵仿若见鬼一般猛然抽了口气,手中的香膏盒子掉在地上滚出一连串闷响。

她睁开眼,顺着观灵的目光看去。

不远处画柱帷幕下,贺兰毓身着殷红如血的喜服立在阴影中,玉带横腰身形颀长,眉目间桀骜藏锋凌厉不显,倒显出一副静水流深、浩瀚似海的假象。

“谁准你将喜服换了?”贺兰毓望着她眸中晦暗,遮在阴影中更教人看不清。

温窈胸腔中腾腾鼓动起来,蹙着眉一时没想起来回话,先下意识收回了露在外面的手臂,复而抱臂往水下瑟缩了些。

贺兰毓大抵没心思同她多费口舌,打发了观灵出去,提步往几步外的交椅上落座,抬手一指面前衣架上的喜服。

“去换回来。”

温窈蜷在浴桶里,全身不着片缕,如何能挪动半分?

她透过眼前氤氲地水雾,能看到贺兰毓懒散靠在椅背里,垂首把玩拇指上的碧玉扳指,目不斜视,仿佛极有耐心的在等。

“烦请相爷先出去。”温窈戒备道。

贺兰毓闻声抬起头来,目光波澜不兴地在她面上扫过一回,忽而勾唇,“有什么区别?纵然回避了眼下,你又打算怎么回避接下来的一夜/春/宵?”

温窈脸颊灼灼烧起来,双手在水下握紧,“相爷若不出去,我不会换。”

屋里灯火幽微,贺兰毓双眸微眯瞧她半会儿,并不言语。

温窈心头忐忑,毕竟他若用强,她也毫无办法。

但幸好,片刻后他从椅子上起身靠近浴桶,粗糙的大手捏住她后颈,指腹抚了抚她耳后娇嫩的皮肤,提醒句:“别太久,否则我便亲自来给你换。”

温窈脊背紧紧贴着桶壁,双手在水下握成拳,直看到他的身影迈出屏风,脚步声熄,才从水中迈出来。

穿戴整齐出来时,贺兰毓坐在绣床边靠着迎枕闭目养神。

她繁重喜服上的珠宝玉石随着走动轻微作响,他听见了,睁开眼看过来,不禁挑了挑眉,眸中划过一丝艳色。

她比他五年前扯开盖头时,看到的那副盛装妍丽的样子更美了,姿容绰约、媚而不妖,像是朵绽放到极致的牡丹花,越发勾人采撷。

只是可惜……可惜他当初没能将她夺回来,她如今眼角眉梢那份娇艳风韵全都拜别的男人所赐。

“来。”

贺兰毓收敛思绪,微扬起下颌唤她上前。

见她踌躇不愿挪步,他眉尖轻挑,微微直起腰向前俯身,抬手勾着她身前禁步将人拉到了腿上。

“不过五年未见,你如今怎的这么怕我?”

贺兰毓在笑,但笑意不达眼底。

他轻嗅她发间的清香,鼻尖似有若无地划过温窈脸颊,温热的气息似藤蔓,一圈一圈缠绕住她。

温窈想躲,但他手掌捏在后颈控制得很牢,多年前就有的习惯,动作像是抓猫儿似得,强硬霸道,丝毫不容人拒绝。

她或许称不上怕,只是抗拒,抗拒同他亲近,抗拒再与他有牵扯。

“新婚之夜本应该与新夫人圆房,就此失礼,你难道不怕皇上怪罪?”

温窈话音微颤,心里终究迈不过自己的坎儿,伸出两手一把抓住他小臂,阻止了他四处寻索的动作。

“我的事还轮不到旁人置喙。”贺兰毓听得她那话甚觉扫兴,“把那些多余的心思收起来,尽好你自己的本分便是。”

妾室的本分——以色侍人,取悦夫主。

他掌心带有常年握刀的薄茧,一举一动都不温柔,薄唇落在她颈项,温窈鼻尖酸涩,暗自咬唇别过了脸去。

她默不作声,恍惚中似乎又听见他问:“后悔吗?”

温窈没明白他指什么。

后悔当初没嫁给他,还是后悔如今又嫁给了他?

前者是她自己选的,永不后悔,而后者……她根本就没有选择的余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