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宁和张驰听到动静,看向门边。

静止成黑色剪影的一群人被按下开关似的,立马动起来,该干嘛干嘛,心照不宣地没提刚才那幕,主要是拿捏不准情况,不敢随便开队长的玩笑。

“一起?”张驰说。

景宁看他们摆好烧烤架、小方桌、椅子,一样样拿出食材,原来是烧烤,可和他们不算熟,怪难为情的。

“刚才敲你的门,半天没人应,也不接电话,我还想叫你,原来先来了。”倪洁飞了个意味深长的眼神过去,刚才谁说“怎么可能”的?

景宁被倪洁拽过去帮忙,光明正大加入烧烤。

腌制好的牛羊肉、鸡翅、海鲜、青菜,红红绿绿串起来,抹上油,架在烤架上,炭火上很快油滋滋飘出香味。

景宁来这后饮食特别不规律,傍晚两杯咖啡喝饱了,没吃晚饭,这会儿闻到香味,百指挠胃,馋虫被勾出来。

母亲在饮食上特别寡淡,为了保持身材和皮肤,油荤、重口味几乎不碰,她极少吃这些东西。

刚开始烤,人多肉少,不够吃,男士们倒是很照顾女性,烤好了总先给景宁和倪洁。

“多吃点,别客气,你这小鸟胃,吃的也太少了吧。”许熙阳凑到景宁身边,递来一瓶啤酒,“会喝吗?”

景宁喝不惯啤酒的味道,加上母亲管得严,几乎没怎么喝酒,大家兴致高,她犹豫了一下,接过啤酒。

“来一个,”阿捷举高酒瓶,“大家来一个。”

万丈高楼间,大家举起酒瓶,绿色玻璃瓶叮当碰撞,市声远远传来,此处的楼顶,气氛喧腾,独有一份热闹。

车队平时不让喝酒,毕竟赛场上分秒必争,怕酒精影响灵敏性,偶尔喝一次,大家都有点兴奋过度。

景宁用余光偷瞅他们,一个个都是大口灌,她也大喝了一口,这怪味,冰凉地滑入胃里,呛得她闷咳了几声,一阵热意从脖子烧到耳根,吃一口烫嘴的烤肉,小小地刺激一下,缓过劲儿后,过瘾。

不知不觉,她的一瓶啤酒到底了,人影灯光轻轻晃动,虚化了,像手抖着拍照对不准焦。

她目光寻找张驰,他站在护栏边,拎着一瓶啤酒,太暗了,看不清脸。

肩膀一重,倪洁靠过来,说:“下个月我结婚,你做我的伴娘啊。”

阿捷和许熙阳俩骚包,张开五指,相互抖着手指bilingbiling闪:“史上最帅伴郎团在这。”

“最骚伴郎团吧。”倪洁抓起一包抽纸丢过去。

许熙阳:“十个骑士九个骚。”

阿捷:“还有一个打石膏。”

“打石膏也依旧骚吧?”这几个太吵,倪洁懒得理他们了,对景宁说,“一定要来。”

景宁半醉,笑嘻嘻的:“好啊。”

酒劲上头,倪洁话多起来:“我看你一天天紧绷的,难受就说出来,你那个妈,说实话我也受不了,上她的课,舞团里一个个谁不怕?她一走过来,小腿肚子都抽筋,大家都叫她冰雪毒皇后。”

景宁跟着傻笑,笑着笑着,鼻腔一酸,背过头去,偷偷抹了下眼角。

“来来来,姐姐抱抱你,”倪洁一把熊抱住景宁,紧得她喘不过气,“我也怪难受的,我这年纪在舞团还没跳到主角,过几年就更没指望了,还不如趁早退出来自己干。”

一晚上说说笑笑,酒足饭饱,散场,垃圾一袋袋装好,提下楼,一阵风把烧烤味刮走,转眼间,天台空寂如常。

张驰到家,一摸口袋,没有手机,大概落在楼顶了,又坐电梯上去。

走到天台,风更凉了,天色和夜色之间,一抹白色身影随风舞动。

女孩身姿柔软如水,绕行、滑步、轻盈转圈,白色裙摆荡起弧度,勾着人的目光。

粗粝空阔的天台,远处灯光点点,安静的只有风声,张驰隐约看见自己的手机放在围栏上,静静站了一会儿,没走进画面惊动里边的人。

想着过会儿再来的时候,景宁渐渐收了动作,蹲下去,抱住腿,就这么塌着肩膀,埋着脸,不动了。

张驰以为是什么舞蹈动作,可朦胧的光影里,见她肩膀一抽一抽,风吹来很轻的抽泣声。

没人愿意自己难堪的一幕被人撞见,张驰转身下楼。

景宁酒量不行,一瓶啤酒就上头了,躺在床上天旋地转,没多久沉沉睡着,睡梦中,小腹隐隐开始痛,睡得不踏实,半梦半醒间越来越痛,硬是痛醒了。

恶心想吐,扶着墙走到卫生间,一阵干呕,什么也没吐出来,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大汗淋漓、面色苍白,宛如女鬼。

强撑着回到房间,往床上一瘫,肚子里像是有一台永动的搅拌机,丧心病狂地搅动着,疼痛的范围不断扩大。

大晚上不好意思打捞别人,可实在受不了,景宁摸到手机,拨出倪洁的号码,电话没通。

握住手机,内心剧烈挣扎,住在附近的,除了倪洁,她存了手机号的只剩张驰了。

还有一个选择是120,可等120来,她估计已经痛死了。

心一横,拨出张驰的电话。

通了。

嘟~嘟~嘟~

每一秒都是煎熬,不知过去多久,听到含糊的一声“喂”。

“你能不能过来一下,我,肚子疼。”

张驰睡得迷迷糊糊,隐约听到低幽的女音,带着点断续的哭腔。

他一下清醒过来,黑暗中头皮发麻,感觉自己接到了鬼来电,一看手机,是景宁。

大半夜惊恐症发作?

张驰问:“你怎么了?”

“肚子疼......”

声音低而隐忍,他没听清,看时间,凌晨三点多,叹了口气,认命起身,趿着拖鞋往隔壁走去。

看到景宁时,他半睡半醒的懒散瞬间飞走,脸上全是认真:“你怎么了?”

灯光下,景宁弓着身子蜷在床上,唇色褪尽,脸色比墙更白,湿透的黑发一缕一缕贴在脸颊上,听到声音,睫毛颤动着撑开,看见他放大的脸。

张驰皱紧眉头,半跪在床边,轻按了下她的肚子,景宁剧烈一颤。

“可能是急性阑尾炎,去医院吧。”

“你等一下。”张驰说完,奔回自己屋里,拿了手机和车钥匙,再过来,二话不说,横抱起景宁大步往外走去。

景宁感觉自己轻飘飘的像腾云驾雾,身下是不见底的黑暗,但他有力的手臂给了她安全感,睁开眼,是他流畅的下颌线,灯光照来,棱角柔和了不少。

一路上,景宁缩在副驾驶,看得出来很疼,但很安静没出一点声。

张驰侧目看了她好几次,一度以为她疼晕过去了。

疾驰到医院,直奔急诊室,果然是急性阑尾炎,立马安排手术。

景宁被推进手术室时,张驰感觉凉凉的手抓住了他。

低头看去,对上她疼得发抖的目光,饶是他再冷硬,心也软了一下,安慰说:“别怕,我在外面。”

景宁眼里生出潮气,感觉到一丝安定。

张驰坐在椅子上玩游戏,走廊长而寂静,偶尔传来脚步声,一小时很快过去,景宁转到病房时,凌晨五点多。

天边微微泛起白光,病房静悄悄的,两人对视一眼,脸上都带着疲倦,同时开口:

景宁:“谢谢。”

张驰:“你要不要睡会儿?”

单人病房,旁边有小沙发,张驰窝到沙发上,说:“休息会儿吧。”

他不睡,估计她也不好意思安心休息。

等她闭上眼,张驰看了看点滴,估摸一下时间,调了闹钟。

他睡得浅,闹钟还没响,医生先来查房,一听到动静就醒了。

医生检查完问:“病人家属吗?”

“嗯。”

“病人体内气体没排除前不能进食,排气后可以少量吃点流食。”

张驰问:“什么排气?”

医生:“俗称放屁。”

景宁闭上眼假寐,为什么要发生这么羞耻的事情,还是在张驰面前。

“排气”仿佛是身体里埋着的地雷,她生怕某个时刻突然爆炸,简直没法直面张驰。

好在天亮后联系上倪洁了,她来和张驰交接。

“是不是昨晚烧烤吃坏了?早知道你肠胃这么脆弱,就不该叫你。”

景宁叹口气:“第一次总是这样。”

倪洁掐了把她的脸:“以前怎么没发现你还挺可爱。”

住院三天,主要是倪洁陪护,倪洁目前虽然没工作,但准备婚礼特多事,太麻烦她了,景宁怪不好意思的。

靠在床头,看着窗外一对手挽手走过的母女,想到妈妈,虽然总是逼她跳舞,精进,要有成就,她不堪忍受,但妈妈的疼爱在从小为她盘头发的手上,在每次生病时平静的陪伴里。

如果是妈妈照顾她,她会被念叨得很烦,但不会难为情。

出院的时候,本以为是倪洁来,换好衣服走出卫生间,看到了张驰,景宁不自觉握紧睡衣,明明只有三天,却仿佛好久不见,心头飞起一丝小雀跃。

张驰站在门边,说:“你收拾下东西,我去办出院。”见她疑惑,又说,“倪洁拍婚纱照。”

原来是这样。

只三天,没太多东西,牙刷杯子什么的直接丢了,张驰回来的时候,景宁坐在床边,身边一个小包。

张驰提起包,说:“走吧。”

走廊人来人往,一个胖墩墩的小女孩看了看景宁,喊道:“景宁?景宁姐姐!”

女孩的妈妈歉意地笑笑:“你是...景宁吧?我带女儿看过你的表演,她很喜欢你,回家后经常看你的视频。”

“景宁姐姐,你能给我签个名吗?我以后也要跳芭蕾,像你一样厉害。”

小女孩胖乎乎的小手按在肚子上,左右看看,没有纸和笔,一脸懊恼。

这时恰好有医生路过,她灵机一动,借了笔,撩起自己的裙摆说:“不然就...签这吧。”

景宁看向小女孩的母亲,得到首肯后,在女孩的裙子上签了个名。

小女孩脸上绽开笑,仰着脖子说:“谢谢景宁姐姐,你跳舞好美。”

景宁心口热乎乎的,逐渐饱满,又隐隐发酸,一时间弄不明白,芭蕾带给她更多骄傲,还是痛苦。

坐上车,景宁低头系安全带,问:“一共多少钱,我转给你。”

那晚临时住院,是张驰垫付的钱。

这种事有一说一,没必要充大方,张驰说了价格。

没用医保,做的是腹腔镜下阑尾切除术,贵一些,一万三。

景宁转账给张驰,按下指纹支付后,页面跳出几个小字:余额不足。

怎么回事?她的工资、奖金一直都在自己卡里,有一笔不少的钱,母亲从不过问,这也是她有底气搬出来住的原因。

景宁连忙查看余额:0.36元。

近期有一笔转账记录,她的钱都被转走了。

毋庸置疑,钱是母亲转走的,她的密码多年没变,一定是被猜出来了。

景宁的心狠狠一沉,全身灌满无力感。

为什么总是这样?她有一点想和解的时候,母亲总能手腕一翻,轻而易举地将她打入地狱。

她真的,受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