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恢将被处死罪这?件事闹得沸沸扬扬。

毕竟几个月前他还是?整个大汉国的英雄,如今却是?连以钱赎命都做不到。

他到底在长安城中?经营了这?么多年,虽因与太皇太后不睦走不了太皇太后的路子,却是?通过田蚡联系上了王太后,求王太后替自己再求情。

然而刘彻往王太后那里去了一趟,听王太后絮叨了好一会儿王恢罪不至死后,竟是?与王太后争执了起来?。

“母后以为朕判决有误,便?告诉朕,怯战者如何就罪不至死了?”

王太后听他恼火,心中?便?有退意了,她本?身立场就不坚定,不过是?听弟弟田蚡说了几句如今民间的传言,就想来?劝刘彻宽仁。

“我听说你只给了王恢三?万人,匈奴大军却是?整整三?十万人,你总不能让王恢带着咱们大汉士卒白白送死吧。”

犹豫了一会儿,王太后到底又劝他道:“王恢他一直都顺着你的意思为你做事,你如今的所作所为已被许多人传是?寡恩薄情了。”

刘彻怒极反笑?:“母后的意思,王恢怯战,违逆朕的意思,朕还不当罚他了?众人议论,朕就必须照顾他们的意思行事了?”

他愤怒的主要原因就是?因王恢实际就是?他这?一边的人。

如果换做是?韩安国,他都不会气得非要致人死地,毕竟他们从前算不是?君臣交心。

大汉一直都有先请的条例,可以以钱财赎买性命,若是?韩安国,刘彻大概就许他以钱赎命了,毕竟如他们这?样等?级的官员家底厚,都是?拿得出钱来?赎命的。

但?是?刘彻却不准王恢以先请来?论。

因他能接受自己阵营的人战败,不能接受他们怯战、不敢战。

王太后见刘彻已动了真怒,怕伤了母子之间的和气,便?不再提让刘彻饶过王恢的事儿,只将话题引向卫子夫怀着的这?一胎是?否安稳上。

刘彻对卫子夫这?一胎很有些期待,且他本?来?也不想继续和母亲讨论王恢的话题,便?顺着王太后的意思,与她谈论了一会儿卫子夫的安胎事宜。

两人商定不许后宫中?任何人去打扰卫子夫,尤其是?阿娇。

然而刚谈了没多久,刘彻就听人通传说太皇太后唤他过去。

太皇太后与王太后可不同,传他过去不会是?因着道听途说了几句话。

刘彻当即就站起身,欲离开?往太皇太后那里去。

谈话被打断,王太后有些吃味地抱怨道:“老太太如今都活不长了了,怎还总找你,真是?没事找事。”

刘彻没想到一贯在祖母面前温良恭谨的母亲私下竟然还会这?么议论祖母。

他以为是?自己听错了,脚步顿住回身看来?,疑惑唤了她一声:“您说什么?”

王太后意识到自己脱口而出了什么话,有些后悔。

但?是?她又撂不下面子承认错误,便?只是?皱眉错开?了刘彻的目光,道:“本?来?就是?,老太太也是?时候让开?位置了,我也等?了好些年了。”

刘彻心中?泛起寒意。

听王太后话中?意思,太皇太后让开?位置后也不是?由?他来?决断的事情的,而是?让王太后坐上实际统治大汉的宝座。

原来?他一直以为善解人意,理解自己的母亲,也会是?压在自己头上的一座大山。

王太后被这?如刃芒的目光刺痛,终于清醒过来?。

她连忙重?将往日温和的笑?容挂起,起身伸手去挽刘彻的手臂,想要说她并不是?要与刘彻争权。

刘彻却不敢再跟她亲密了,睁大着眼?退开?两步,没叫她抓着自己。

留下一句“明日再来?问安”,他逃也似的离开?了这?忽让他觉得陌生的宫殿和母亲。

王太后“诶诶”地喊了两声,想要为她方才说的话作出解释,却完全没能阻住刘彻的脚步。

后悔与气恼两种情绪交杂着充斥她心中?,她有些气馁地坐回了位置上。

然而只一会儿她就将这?些负面情绪抛开?了——总归自己是?刘彻的母亲,刘彻再怎么样也不会对她不孝的。

刘彻则是?憋闷郁结于胸,对未来?不好的设想浮现于他脑海中?,让他没法安下心来?。

太皇太后要压着他,好歹有她老人家的道理,如果这?个人换了王太后,那八成不知从自己舅舅那听说了什么,都要扔给自己接住了。

怀着这?种隐忧,他面色阴沉地步入长乐宫内室。

馆陶公主不在,反而是?曹盈正忧虑地坐在太皇太后床榻旁的小?凳上。

刘彻注意到,太皇太后正昏沉睡着——不是?说是?她唤自己来?的吗?

他怕大声将太皇太后吵醒,便?以气音轻唤了一声“盈盈”。

曹盈转头看见是?他,轻手轻脚跳下小?凳走到他身边,指了指外室。

确定谈论不会将太皇太后吵醒了,曹盈才向刘彻道:“先前曾外祖母醒了一阵,问了问您处置王恢的结果,与我说了一会儿又昏睡过去了。”

“祖母也不认同?”刘彻皱起眉,听曹盈的描述像是?太皇太后也不认可处死王恢,这?让他心中?有些不舒服。

但?撇开?他自己对王恢的失望和拿王恢立威的目的,实际他也没有必要非杀死王恢不可。

太皇太后不认同,他倒也能理解,只是?仍不想收回成命。

确切的旨意虽然还没有下达,但?是?如今全京都知他要杀王恢,他忽的改命算什么。

“曾外祖母说,为了舅舅你的志向,王恢是?应当死的。”曹盈听刘彻误解了意思,摇了摇头道:“但?是?她并不认可你让王恢死的方式。”

死的方式?

刘彻不明白了,他只是?需王恢之死做一个标志。

王恢这?样的高等?官员未触犯极刑之罪,之后也不过是?毒酒、匕首择一让他去选。

还能有什么死的方式?

曹盈张张口刚想解释,室内就传来?对她苍老的呼唤:“盈盈,皇帝来?了吗?”

“是?,我这?就带舅舅进?来?。”曹盈应了一声,既然太皇太后已经醒了,那就让她亲自来?和刘彻说吧,总比让自己转述效果好些。

太皇太后仍是?先前仰躺着的姿势,无神的眼?睁着没个焦点,听见他们脚步声渐近才侧脸道:“皇帝来?了,先坐下吧。”

刘彻念着方才曹盈转述自己话,坐在她的床榻边,握住了她伸向虚空无目的的手——她已经彻底看不见了。

“朕方才听盈盈说,您在王恢的事儿上有些不同的意见。”刘彻知她虚弱,思绪也慢,没再说些没用的寒暄关心,直接开?门见山便?谈她唤自己来?的目的。

太皇太后“嗯”了一声,口齿有些不清晰地道:“王恢有才,皇上想让他死在狱中?,太不值当。”

刘彻当然知道王恢是?个有才能的人,否则他从一开?始就不会用王恢。

让他作为一个标志去死,刘彻也曾犹豫过,但?后来?见他执迷不悟不知他自己错在何处,便?狠下心了。

“那您的意思呢?”

“将军就该死在战场上。”太皇太后只说话都很耗费力气了:“他非叛将,既然一直想战匈奴,又因怯战匈奴而获罪,那就让他死战在匈奴手中?。”

“祖母的意思,是?让我派王恢去前沿将功赎罪,用生命证明他非畏战?”

这?样做倒也可行,总归刘彻想要的只是?一个标志,只是?让他就这?么改换命令出尔反尔,刘彻不太情愿。

显得跟他说话完全不算数一样。

先前被王太后触动的敏感神经让他对太皇太后此刻提出的方案,并没有太想执行的意愿。

“皇帝不愿意下令,就让老婆子我着人去办。”

太皇太后费力地用另一只枯瘦的手拍了拍刘彻的手背:“朝中?犹豫不愿战者,许多都曾为我而谋。我派王恢死战,也能动摇他们的立场。”

刘彻稍稍展眉,如果有这?样的好处,按太皇太后所说,他还是?乐意的。

“好。那祖母也应派个能代?表您,又足够明智能与王恢说清楚事由?的人,您有人选了吗?”

他问话刚说完,眉心便?跳了跳,这?样一个人好似除了馆陶公主外再无其他了,难不成太皇太后也是?想着借这?次赦王恢的事儿,让馆陶公主重?回朝政中??

这?个念头陡一冒出就激出了刘彻的反感,可他方才应下,又不好立刻予以否认,便?只打算着等?太皇太后说出馆陶公主后,再找个借口拒绝。

“让盈盈去吧。”

这?不仅出乎刘彻的预料,连曹盈本?人也愣住了,这?担子可不轻,她不觉得自己可以挑起。

心中?慌乱地道:“我?我不行的吧。”

“盈盈你可以的,也唯有你可以。”苍老的声音没有安抚的意味,仿佛只是?陈述一个事实,莫名叫人安心。

刘彻望着自己这?小?外甥女稍一思索,也明白太皇太后的意思了。

除了馆陶公主外,确实只有教养在太皇太后身边的曹盈能够代?表她出面了。

他稍松了口气,表情也柔和了下来?:“既然如此,朕派人跟着盈盈带您的旨意走一趟吧。”

王恢被关的地下监牢待遇不差,刘彻虽说要杀他,但?是?没有苛待他的意思。

然而地下比地面还是?要冷许多,也潮湿得多。

曹盈已多加了一件厚衣,却还是?觉着冷意往自己衣缝中?钻,空气中?是?岩石水气夹着稻草的古怪味道,没那么难闻,但?还是?让她打了个喷嚏。

她将露在外的小?手又往袖子里缩了缩,这?才被人领着往王恢的牢室走。

王恢穿着麻布衣裳正颓然坐在稻草上,靠着冰冷的石壁,望着牢室高高的那一扇小?窗,神情有些呆滞,但?是?心中?仍存着一丝希冀。

听见大锁被挑动的声音,他回过神来?,见是?穿着宫中?服饰的宫人来?了,紧张又期待地站起身:“确切旨意已经到了吗?”

宫人看了他一眼?没有回话,只是?垂首走进?来?让开?了门。

王恢这?才看到在他身后还有一个小?小?的身影,裹着红色斗篷,白绒毛围了一圈脖子的小?女孩只露了半张脸出来?,与周围环境显得格格不入。

“这?是??”王恢觉着她有点眼?熟,眯着眼?一会儿终于记起他与韩安国辩论时曾在太皇太后宫里见过曹盈:“安和翁主?那这?旨意是?......”

“是?曾外祖母下给你的。”曹盈嘴被蒙在围脖里,瓮声瓮气地答了一句,觉着这?样说话不大好,便?将围脖往下拉了拉,对宫人道:“你把旨意给我,先在外面等?我吧。”

厚厚的绸布对于曹盈有些重?,但?是?她没有立刻递给王恢,而是?看着面色灰暗一片的王恢道:“王大人,旨意是?曾外祖母给你的,但?是?舅舅本?就已定下了你的死罪,外祖母都没劝下他,这?旨意也是?要送你去死的。”

王恢最?后的希望破灭,却仿佛在意料之中?地苦笑?道:“陛下是?这?样的,他决定的事情很难改变。”

他重?新坐倒在旁边的稻草上,一点精神气也没有了,却道:“但?我仍觉得自己没有错,即便?重?来?我也不想带着我那三?万人去冲杀匈奴逃兵,那只是?白白牺牲。既然注定没法如计划伏杀匈奴单于了,那就该积攒力量等?之后对匈奴的反攻。”

“对你带着的军队来?说,你的决定没错。”曹盈静静等?他说完,道:“但?是?对整个大汉攻匈奴的大计来?说,你这?样做该死。”

王恢恍惚一下,望着小?窗的视线重?投向曹盈:“翁主也以为我该死?”

曹盈被冻得打了个颤,维持着自己表情道:“这?一次咱们大汉五十万大军倾巢出动,国中?瞩目,毕竟要战的是?国中?从不敢战的匈奴。结果让匈奴人毫发无损逃脱,咱们大军灰溜溜回国。”

她呼入了许多冷空气,肺有些疼,便?将绸布抱紧了些,捂在自己的腹上:“旁的将军还好,你作为主战派的代?表,征胜闽越的胜将,却见了匈奴就畏战不敢战,是?不是?让国中?对匈奴的畏惧更深?不让你死以证舅舅的决心,还能有反攻的一日吗?”

这?是?王恢从来?不曾设想过的,他到底只是?一个将军,只有作为将军的视野,不知上位者会如何看待自己的所作所为,也想象不出大局会因自己作为有什么变化。

所以被定下死路后,他其实一直都是?不服的。

当下被曹盈戳穿一切,他才意识到自己不死,刘彻可能面对的局面对刘彻有多不利——信重?的大将畏战被放过,如何还有人敢信他决意?

“原是?如此......”王恢吐出一口浊气,多日郁结于胸的不服与伤心因理解而散去。

至少让他知道他自己死的价值了。

“匕首为兵应杀人,还是?劳请陛下赐我毒酒吧。”他站起身,拍了拍身上所沾的草屑,走过来?接旨。

曹盈仍将旨意抱着没有给他,王恢疑惑问道:“怎么了?”

“非是?这?两种死法。”曹盈仰脸看着他道:“这?实际也是?给你的任命。命你为武州塞城尉,管理所属城旦,非死不得返京。”

武州塞常需正面迎击匈奴,也是?这?一次王恢埋伏地的附近。

王恢接过旨意看了几遍,不敢置信地问道:“当真是?太皇太后救我?”

于他而言,即便?是?背着罪名被赦免也不如获任命去往前线将功赎罪——即便?是?需他余下年岁一直都以命抵御匈奴。

毕竟他获赦后,刘彻也不可能再救他。

“曾外祖母说,将军当死于战场上,望你不要让舅舅失望第二次了。”

作者有话要说:哎,视角不同确实结论会不同啊,不过我看历史上这一段的时候也老可惜王恢了,作为难得的一个主战派,在那种情况下选择保存大汉实力也是他作为将军的明智。

只不过历史上那个时候太皇太后已经死了,这一对祖孙至死都观念不合,所以这一次刘彻伏杀匈奴在历史上完全是靠着一意孤行的固执,然后匈奴毫发无损逃了,他面对的压力是我文里的十倍不止

韩安国和王恢的辩论在历史上也就发生在这一战前,而南征闽越则在这之后,等于说是大汉第一次动兵,空耗粮食和人力没有丁点战果,还搞差了和匈奴的关系(在这之前,匈奴和大汉的关系表面上还是说得过去的)

刘彻最大的支持者却是怯战者,所以他杀了王恢,也不是不能理解

下章就要送走老太太跳时间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