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汉国这次南征闽越一途极其顺利,捷报频频传回?长安城,仅仅三个月就已经攻下闽越十数城池。
闽越王早在战争伊始就已经将原本计划攻向南越国的兵力全部调回?了国中回?防,然而在大汉军队面前根本不堪一击。
尤其是那些重甲突骑骑兵。
闽越国的盔甲本就只是树藤编织的藤甲,防护力低下,防一防箭矢倒是优越,可在冲击力巨大的长柄突进武器面前,根本毫无作用。
以至于他们只见了那到黑云般压来的骑兵就如面天上神兵降下,只得四处逃窜。
而他们一逃窜,骑兵们更是如入无人之境受到反冲击力小了很多,可以随意收割性命了。
大约在入秋前就能逼得闽越国完全投降了。
然而这捷报搁置上刘彻的桌案却不足以让他完全展露笑颜,因为宫中也有一个悲报——太皇太后的身子一日不如一日了。
一直压在他肩上的山终于有了要被移开的迹象了,他却觉得宛如窒息。
习惯了忤逆老太太的做法,原来太皇太后一定程度上其实就是他行为的标杆,一旦失去了她,他怕是连目标都要迷失一阵。
可他偏偏又不想承认这一点。
只是嘴上不承认,他往长乐宫来的次数也较之前不知多了多少了。
在这深夏时节,暑气一阵阵顺着?人的腿往心口攀,蝉鸣也仍恼人得紧,可偏偏太皇太后的身上却一直热乎不起来。
她的精神上也远远不如以往了。
夜晚难以入眠,到了白日里却又沉沉,一日里昏昏失神的时候,总比完全清醒的时候要多些?。
即便是醒来了,曹盈一不在她身边,无人与她说话了,她的一双眼就会追着些?微的光亮看向窗外。
不知道到底是在看什么,像是只被时光消磨着生命力。
即便是白日里被融融阳光笼罩着?,她也仿佛是被压在了沉沉的暮色里。
曹盈日日盼着她的情况能好转些,却只见她的情况恶化,只能忧心忡忡地去询问周先生。
“太皇太后的身体是否是有什么病症了,以至于她如今每天怏怏无神,周先生,您快想想办法。”
周先生却是蹲下身,摸了摸曹盈的发,向她微笑,一双眼中盛满伤感地向她道:“太皇太后身子康健,如今也未受病魔磋磨。”
“但是曾外祖母如今的状况就是一日日地虚弱下去啊,不是病症是什么,您想不出什么办法解决吗?”
曹盈希冀着?医术高超的周先生至少能开出副药,让太皇太后的身子好些,周先生却只摇头。
“傻孩子,这世间没有一味药材可以解了时间的毒的。”
周先生见她懵懂未能全明白的样子,手虚虚在空中画了一个圆,道:“人这一生就如一个圆,老夫人所走过的这个圆已经比许多人的都大了,但终归还是要走回原点的。”
原是这两段终于要结上了吗?
曹盈听懂了他的形容,也明白了周先生的意思,但懂了后心中更是堵得慌。
她一双手紧紧压在自己的心口上,慌乱地又追问周先生道:“真的没有任何办法可以挽回吗?”
“人无法阻止太阳西沉,也不应该阻止。”周先生叹了一口气,嘱咐她道:“翁主多陪陪太皇太后吧,这最后一程有你陪着,太皇太后也能舒心不少。”
知道周先生确实是无计可施,曹盈只能心中含悲地转身回了长乐宫。
太皇太后又在循着?光出神了。
她的眼睛不行,视线没有焦点地空空落在了虚无中,即便是听见了曹盈回?来的声音,也好一会儿没有反应过来。
直到膝上传来了些?重量感,柔软到不可思议的孩童抱住她,小脑袋依着?她的膝,她的灵魂仿佛才沉回?尘世中:“盈盈,怎么了?”
“我害怕。”曹盈含糊其辞地向太皇太后呜咽道。
曹盈不愿说清自己恐惧的到底是什么——或许她自己也不大清楚她恐惧的是什么。
眼看着?疼爱自己的老人渐渐行远她挽留不下的感觉,甚至比上一世她眼看着?自己日日衰败下去更令她难受。
太皇太后感受得出她的悲伤,虽脑子迟缓了已想不太出她悲伤的缘由,但是还是缓慢又坚定地道:“我在呢,盈盈我在这里呢,别害怕。”
她在这长乐宫一日,就会庇护着自己这小小的曾外孙女一日。
曹盈的眼更热了,眼眶承不住泪水终于让晶莹的泪珠坠到了太皇太后衣裙上,浸润出一个小小的水晕。
刘彻预备走进长乐宫时,见到的正是这样一幕,原本正要跨过门槛的脚也悬停半空,一会儿才落下,到底是没走进来。
他往太皇太后这里来原本是怀着?腔火气的。
簇拥着太皇太后的那一拨大臣近日里得知了太皇太后年岁大了难以再过多询问政事后,完全没有收敛的意思,反而越发猖狂。
那些人又老话重提,与他念叨起什么出兵即便是胜了也是与国不利,说不定太皇太后虚弱下去的原因也是因南方造起杀孽了。
真的是为了阻挠他动兵事,已经无所不用其极了。
如果像韩安国那样与他分析缘由他还能听一听,可这些?人仗着?资历与人脉就与他这么胡说八道,刘彻哪里能忍耐。
但是想要罢免这么一拨人,动作又属实太大了。
如今南边还在征战呢,总不好朝廷内部闹出乱子难以收场。
刘彻这才一路寻到他们最大的依凭太皇太后这里,想要让太皇太后出面管一管他们。
然而座椅上那个枯树般的老人尚且未与他对过一个眼神,他的火气就如被冷水兜头浇灭了。
太皇太后这些?日子根本就没有理?过朝政,那些与自己作对的人也不是因她的授命才反对自己的。
他一腔怒火而来,根本就是奔错了对象。
太皇太后实质上才是支持着?自己往南方一战的人,如今朝堂上的人之所以敢窜出来是因着?自己失去了最大依凭才对。
刘彻已经犹豫着?要离开再寻方法解决问题了,已经回?神过来的太皇太后却虚虚望向他这一边,问道:“是谁来了?”
曹盈红着眼替她看去,望见踟蹰在殿门外的刘彻,喃语向太皇太后:“曾外祖母,是舅舅来看你了。”
既然已经被发现了,刘彻也不好仍停留在门外不入了:“祖母,您今日感觉如何了?”
“啊......”太皇太后应了他一声,想了一会儿才答道:“今日好些?了。”
她这样糊涂的状况可不像是变好些?了。
刘彻的心也坠了下去,抛开朝堂上的糟心事,坐到了她的身边去。
他将她的手握于掌中合住,关切道:“周先生是如何说您状况的,可让您进药补补了?”
刘彻不提还好,一提起周先生就让曹盈想起方才周先生与自己的一席话,好不容易止住的泪仿佛又要涌出了。
她听不太下去他们谈话了,也不想在他们面前落泪惹伤心,匆匆告了声别,掩了面小跑着?离了长乐宫。
刘彻有些?懵,不知自己的话是怎么惹了曹盈伤心。
他向太皇太后疑惑地问道:“盈盈这是怎么了,谁欺负她了吗,我见她眼眶都红了。”
太皇太后用力合了合眼,从混沌中勉强挣脱出来。
她捏了捏刘彻的手,嘱咐他道:“皇帝,盈盈这翁主全凭我才来的,若我身后无你照拂,她怕是承不住这尊号,你可得注意不能让旁人欺辱她。”
破格让曹盈成为有封号的翁主,是给她的尊荣,却也是给她的考验。
不少人都嫉恨于曹盈所享的优待,不过是因着?太皇太后的威仪才忍下的。
如果太皇太后不在了,曹盈回?了平阳侯府住着,怕是朝上就会有人质疑她的身世不配翁主来请命褫夺她的封号。
毕竟曹盈身后就是新兴的王太后外戚这一支,借着?曹盈的缘故来打击王太后这一支外戚确实是个法子。
太皇太后对王太后没什么好感,也觉着?需有人抗衡了外戚一支才能让朝政安稳,但是她不想见自己疼爱的小曾外孙女被搅合进去。
曹盈的父亲曹寿确实可以替她顶住压力,但是曹寿也不像是个寿岁悠长的,到底不能一直替曹盈遮风挡雨。
还是需靠刘彻这个舅舅。
这是太皇太后早就琢磨过的事儿了,只是如今她实在脑袋不太能转得动了,虽然嘱咐了刘彻,却不能再向他剖析清楚。
刘彻奇怪她提起这桩事儿的缘由。
对于朝堂上后宫中的争斗,他从未亲历过,只站在高处看去许多也就不能了解,所以当下他只觉得太皇太后托他照料曹盈有些?莫名其妙。
他自己可爱的小外甥女,他能不好好看顾着吗?
“皇帝需记得,最重要予人的是信任。”太皇太后仍不大放心刘彻敷衍般地答话,努力向刘彻道:“你不需多宠盈盈,却需全然信她,旁人就害不到她。”
刘彻悟出了些?,但是他的信任完全予人其实也没那么容易。
但是当下被太皇太后嘱咐照顾曹盈,他到底还是承诺下了。
太皇太后神色松缓了些?,也没再攥着他的手,侧头一会儿道:“皇帝寻我这里来,应是朝上出了难事。”
刘彻“嗯”了一声,但已经不准备拿那些混账说的话来搅扰太皇太后了。
“将反对你的人都唤到我长乐宫里来。”太皇太后却是合了眼道:“我还没死呢,我许了的事儿他们逆着?来,就是在反我。让我来问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