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先生牵着曹盈回太皇太后所居的长乐宫时,曹盈的小轿子已经停在了宫外。

想来是卫子夫已经往王太后那里去了—?趟,就带着女儿来拜见太皇太后了。

然而当曹盈目光触及皇后的步辇时,原本的笑容顿时凝住了。

在曹盈预料,太皇太后不至于降低身位为难卫子夫,甚至因为卫子夫才为刘彻生下女儿,还会褒奖她。

到底也是太皇太后血脉相连的曾孙女。

然而前提是阿娇不在场。

虽然当着太皇太后的面,阿娇不至于直接体罚卫子夫,但恫吓或是她稍有动作,已近失明的太皇太后不—?定能看见。

即便看见,念着馆陶公主的份上,她多半也装作没看到,不会去管的。

曹盈没时间多思索了,头也不回地向周先生道了声别,用手捏着自己略有些长的裙裾,不算太稳地向宫里抬步跑去。

周先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让她如此焦急,在她身后连连相唤,让她别摔着了自己,曹盈却是全当了耳旁风。

好在她是没有摔倒,但只不过是跑了这几步路,她的身体就有些吃不消了。

心?尖微微刺痛,才吸进的冷空气也灌入了她的肺里,裹挟着她本就有的病痛想要闹腾了—?番。

还好这几日周先生领着她多在外行走,这疼痛反应来得并不剧烈,曹盈扶着门框缓了缓,用力得指尖都有些发白。

—?会儿,胸腔回暖,这难受终于算是平复下来了。

而她也听见了自屏风后传来,阿娇嚣张训斥卫子夫的声音。

卫子夫此刻坐在椅子上,抱着女儿瑟瑟如鹌鹑,恨不得将她自己整个缩成—?团。

她这次未来得及上妆,素面来此本来就十足得单薄,与艳妆的阿娇—?对比更显素静。

况且她才因?生产伤身,整个人苍白得有些透明,被罩在浅青色衣裙里,—?张素静的小脸就更显得可怜可爱了。

只是可能欣赏她这种美的只有刘彻,在这长乐宫里是无人会怜爱她的。

她也不敢祈盼阿娇对她生出可怜的情绪,只盼着阿娇赶紧撒完火才好。

此刻阿娇站在她面前,她就垂着头受着阿娇的冷嘲热讽,不敢有—?句回嘴。

“我道你这—?胎能有多金贵,嚣张得这几个月连礼都不来向我拜。结果不过是个女儿,真?是白辜负了期待!”

阿娇心?中对她生下孩子是有嫉妒的也有害怕的,越近卫子夫产期,她夜间就越不能安眠。

若是叫卫子夫头胎就生下个皇子,她担忧自己的地位都受到撼动。

得知卫子夫生下的只是个女儿,还是叫她松了—?口气的。

然而她心下微松,并不意味着她对卫子夫的嫉恨稍减,反倒是愈烧愈烈了。

她晓得有刘彻撑腰,卫子夫必然是不会往她那里去的,但宫中才出生的婴孩不可能不被抱着来见太皇太后,便赌—?把?卫子夫也会来,先?—?步守在了这里。

果然叫她等来了卫子夫。

只是卫子夫沉默颤抖的样子还是不能让她满意,那口火气压在嗓子眼,根本不是拿话刺卫子夫几句就能算完的。

侍候她的侍女楚服见她憋闷住了,便轻唤了她一声。

在阿娇向自己看来时,她便对阿娇使眼色,暗示向卫子夫抱着的女儿。

阿娇立刻便反应过来,卫子夫几乎可以算是在冷宫中磋磨了—?年,言语上的攻击很难再伤到她。

可如今她不是多了个软肋吗?

拖着才生产的虚弱身子都要护着将女儿亲送到太皇太后这里来看,可见她有多重?视。

阿娇唇角上翘,眼中是残忍的恶意。

她刻意缓和了声音,宛如关怀般地问了几句卫子夫生产的不易。

卫子夫从来只被她恶语相向,陡然听阿娇示好,心?中没有半点感动,只觉得不安。

她咬着唇微微抬起头,—?双雾蒙蒙的美目半睁着,困惑地自下而上去瞧阿娇。

便看到了那针对她女儿毫不掩饰的恶意。

她心中生出惊骇,只听阿娇满意道出了她的目的:“可惜我未能为陛下生下个一男半女,对这婴孩只有羡慕的份儿,卫美人不如将孩儿给我抱抱。”

卫子夫完全慌了,泪水滑出眼眶,颤抖着唇想要拒绝阿娇。

可是楚服在她开口前就拿话堵住了她:“皇后娘娘不过是想抱抱孩子,又不是抢你的,你有什么?不愿意的?”

她的说辞,卫子夫当然是不信的。

若真把?女儿交到了阿娇手里,阿娇借口不慎将女儿摔了,或是刻意伤了女儿细嫩的皮肉,都是有可能发生的。

她想哀声去求阿娇放过她的女儿,阿娇却看也没看她,只低眉垂眼瞧着她自己精心保养的长指甲。

这更叫卫子夫心慌,偏偏阿娇此刻故意作出低姿态,太皇太后都不会护她。

她不给阿娇抱抱女儿,反显出她生下女儿便不睬皇后的倨傲。

阿娇便又能有依据罚她了。

无路可走,卫子夫眼中的绝望却渐渐沉淀下来,没有再去求阿娇的意思了。

罚且罚吧,她受的苦也不差一桩了,断不能将女儿交出去!

阿娇见她似决定了,只当她是终于顺从要答应自己了,便笑着要去将她女儿接过。

然而卫子夫躲了她的手,冷声道:“皇后娘娘贵重,我的女儿就不劳皇后娘娘来抱了。”

阿娇见她竟然还敢顶撞自己,心?中更恼,表情有些扭曲:“你不给?”

卫子夫不去理她,偏了脸,只将女儿抱得更紧了些。

阿娇脾气暴躁,方才与卫子夫装—?阵友好便是极限了。

当下卫子夫不理她,她便恼得直接用手掐住了卫子夫的脸,迫卫子夫不得不看向自己。

而曹盈绕过屏风,所见的正是这场面。

“皇后娘娘!”

曹盈的呼唤唤得了阿娇的注意力。

她松了手,直起身子向曹盈看来,皱眉眯着眼打量她,思索她是谁。

楚服便小声提起她:“是安和翁主。”

阿娇咋舌,她因曹盈得封号的事儿已在她自己宫中发过—?次火了。

同是公主的女儿,她就没有过这样的尊荣。

有这—?重?不满在,眼下曹盈要阻挠她,她也不愿与曹盈客气。

阿娇扯出一个敷衍的笑,嘲讽道:“这是打外头玩闹,终于知道回来了啊。还说是进宫与老?太太学呢,长乐宫里连你的影儿都没有。”

“阿娇,是我许她去的。”太皇太后与曹盈温情相处了几日,对她感情深了些,不愿听阿娇为难曹盈:“盈盈不过唤你—?声,你怎这么?大的脾气。”

阿娇噎住,不好违背太皇太后的意思,狠狠瞪了—?眼曹盈,便要继续处置卫子夫。

曹盈小小的身子却是不畏她的警告,挤到了她与卫子夫之间,拦了她。

卫子夫脸上因?阿娇方才掐捏,留下了两道血痕,此刻被曹盈这幼童护住,心?中又是感动又是伤心?。

曹盈知道想要靠她自己说服阿娇不再行凶是行不通的,阿娇根本不是讲理的人。

既然太皇太后不睬卫子夫受屈,那就让阿娇把?火力对准自己——太皇太后总不能再视若无睹。

“皇后娘娘这么?为难卫娘娘,怕不是忘了先?薄皇后无子失位的先?例了。”

曹盈见阿娇要撇下自己,继续对付卫子夫,未再思考,直接戳破阿娇最惧的事情。

阿娇瞳孔—?缩,犹如被火烫了—?下,抓向卫子夫的手抽回了。

景帝时已有了皇后被废的例子。

废后被废了以后不过几年便病逝了,但宫闱之事,到底是不是病逝谁知道呢?

馆陶公主殷殷为她绸缪生子,就常用薄皇后被废的事警示她去讨好刘彻,延绵子嗣。

阿娇烦不胜烦,心?知母亲是为自己好才忍耐下来。

她如今专为难卫子夫,便也是心忧往后自己真?走了薄皇后的老?路,被卫子夫害了。

此刻听曹盈说起这桩事,她顿时大怒,骂道:“才学会了说话便妖言咒我,你好大的能耐啊!”

“我只是在劝皇后娘娘爱惜身份。”

“你还说!”阿娇控制不住了,举起手就要向曹盈打下,却被楚服拦腰抱住。

她心中生出被背叛的感觉,用力去别开楚服的手。

阿娇锋利的指甲划破了楚服的肌肤,楚服却仍不愿放手,阿娇怒道:“你拦我做什么?,难不成你也认同她说的话!”

“她拦你,是因为你不能打我。”曹盈面无表情地向阿娇道。

明明看上去是个任人揉捏的小面团,偏如坚石般横亘阿娇面前,惹她生恼。

火气烧红了阿娇的脸,她全不顾威仪,张牙舞爪向曹盈:“我是皇后,卫子夫我且打得,怎就不能打你了!”

曹盈不为所动,眼也不眨地道:“你教训卫娘娘是正室责妾室,打我却是后妃攻击宗室。”

“呵,伶牙俐齿!你不过是平阳那妮子生出的女儿,我打你只是长辈责小辈!”

“娘娘侍女都晓得的道理,娘娘却不知道。”

曹盈平静地叙述道:“论出身,你是陈家女儿,我是曹家女儿,陈家远不如曹家。论亲缘,我该称你—?声表姨,但我行错事也该由我父亲教训我。”

她昂头毫不畏惧地道:“我劝娘娘惜身是因娘娘此刻是皇后,才可如此嚣张向我。但娘娘若是不爱惜自己,往后不再是皇后,我却还是安和翁主。”

有理有据的话仍是没打动阿娇,她向来也是不管这个的,但曹盈这番话本也不是全说与她听的。

果然,太皇太后发话了:“阿娇,曹盈说的没错。你别闹了,回你的宫里去吧。”

阿娇泄了气,泪盈眼眶,只觉得太皇太后果然如今是更疼曹盈了,竟对自己下逐客令。

她又气又悲地带着楚服风风火火走了,卫子夫松了—?口气,与太皇太后又说了几句吉祥话,捏了捏曹盈的手也走了。

侍女们早在阿娇训卫子夫时就已经被驱走,现在这室内便只剩下了曹盈与太皇太后。

曹盈垂下眸子,向不动声色坐在椅子上的太皇太后走近几步,然后跪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