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胎不到十个月,卫子夫早产生下?了一个女儿,与曹盈的生日只差了四天。

她到底是受的磋磨多了,又因着前些日子卫青被谋杀而惊吓得夜夜不能?安睡,因而早产了。

好在女婴只是稍轻了些,未有旁的病症。

刘彻虽期望得个儿子作?为?继承人,但?是当看到那弱弱哭泣的女婴时,血浓于?水的牵绊就让他没别的想?法了。

他恨不得将世间所有宝物都拢到她身边,换她一个笑?颜。

女儿便女儿吧,至少他成为?一个父亲了,民间那些可讥的流言也该消散了。

刘彻顾不得什么?帝王威仪了,只如世间所有新为?父亲的人一般,咧嘴笑?着,微低了头,晃了晃冠冕上?的冕旒。

玉石碰撞发出清脆响声,引得了女婴的注意力,她也就忘了哭泣,微张着小嘴,好奇伸手来抓。

刘彻此刻看女儿,只觉得所有动作?都可爱得很,几?恨不得将她揉入自己骨血中去。

然而才生产了几?乎脱力的卫子夫见这一幕仍是忧心忡忡。

她因最近发生的诸事变得有些悲观,又没能?如刘彻盼望那样生下?儿子,担心女儿无知?越矩再招了刘彻的厌,便轻声唤刘彻道:“陛下?......”

卫子夫想?说帝王冠冕不可叫孩童玩耍,刘彻却误会了。

“子夫想?看看女儿吗?”刘彻欣喜下?对卫子夫的称呼都换了换,从?前只是生疏称她卫美人,如今亲近得已经直呼名字了。

他欢喜抱着女婴凑近卫子夫,卫子夫却更不自在了。

她生产后已经净了身子换了衣服了,但?她仍觉得身上?有淡淡血腥气,不那么?好闻。

刘彻这么?突然靠近,让她羞红了脸,颤了颤嘴唇又不好直接说明白了,只得一边打量着自己的女儿,一边偷偷看刘彻,就怕刘彻皱眉。

刘彻的心思全被女儿动作?牵动,并没有注意到卫子夫的小心翼翼,只道:“一会也要抱去给母后和老太太看看了,真?可爱!”

卫子夫听?他提到太皇太后,更受惊吓,颤声问道:“陛下?,妾已诞下?女儿,是否就要恢复每日晨起?向皇后娘娘请安了?”

刘彻一听?到阿娇嘴角就下?撇,否决了:“你且好生坐月子。朕护着你,不会许她上?你这里找麻烦。”

见他不悦,卫子夫心中忐忑也不敢再问了。

虽知?道这样做必又叫阿娇记恨,但?是她更不敢惹了刘彻的恼,只好强打起?精神,又与刘彻说了说话。

等到刘彻因政事必要离开的时候,才被安排下?的奶娘听?了他的吩咐,要抱着才出生的小公主去与太后、太皇太后看看。

卫子夫这才出声拦她道:“且慢行,我同去。”

姐姐卫少儿见她面上?惨白一片,稍一动弹,额上?就冒出冷汗,劝道:“皇上?既然许了你歇息着,你就不用去了。”

“不可。”卫子夫哪里敢让才出生的女儿就这么?被奶娘抱着去见了太皇太后。

在她看来太皇太后完全就是与阿娇一边的,若她不在便为?难她的女儿呢?

虽然她也怵得厉害,但?是总也还?是要勉力护住女儿的。

然而她实在是没法行走,被卫少儿搀着只行了几?步便是小腿抽筋,几?乎跪倒。

卫少儿实在不忍心,又是开口相劝,可卫子夫性子里有执拗的一面,她决定了要去就是要去的,姐妹俩一时相持不下?。

霍去病未进屋中,站在屋门外听?了一阵动静,思索一会儿便小跑着去寻曹盈了。

今日阳光好,曹盈被周先生领着出来,正抱着猫儿坐在被花丛簇拥中间的亭子里,看周先生与他自己弈棋,颇为?得趣。

还?未听?见什么?动静,她就心中微一动,抬起?头来,果然见霍去病正向自己跑来。

他跑得有些急,穿过花丛时,发上?还?带了朵花儿,来到她身边时小口喘着气,一时未说出话来。

曹盈便将猫儿暂放在了石桌上?,自己撑着桌子站起?,站在了石凳上?,自然地替他将那朵花儿给摘下?,别在了猫儿耳后:“怎么?了?”

“想?借你的轿子给我小姨用用。”

曹盈弱质,虽被周先生安排着多行走以强健体?魄,但?是到底也要循序渐进,每每行远都是乘太皇太后安排给她的顶小轿子。

此刻那顶轿子正停在亭子不远处。

曹盈了然卫子夫应是生下?了孩子了,也没再多问,欣然应下?,展颜唤了宫人们挑了自己的轿子跟霍去病走。

两人亲密,霍去病没有多谢她,因要赶时间,只轻揉了揉曹盈的发便匆匆走了。

“小翁主与这位小公子的关系倒是真?好。”

她视线久未收回,周先生见了便调笑?了一句:“我还?担心你对什么?都淡淡的,但?见你与这位小公子相处时的表现,心便放下?了。”

周先生负责调养她的身子,也兼着教授她的职责,这两日与曹盈讲解了几?句道家?的理论。

曹盈就安安静静听?着他讲,他问一句也可答上?一句来,甚至还?能?有些她的见解。

让周先生既感叹她的聪颖乖巧,又担忧她待人接事全无热情。

曹盈敛下?眸子,对于?周先生所说不置可否。

她知?晓道家?无为?,全部顺其自然行动的道理不太适用自己,然而让她立刻变得奋发向上?又不太做得到。

就像她重生至今都没有刻意去做什么?,但?若是撞上?了卫青被害,她还?是要筹谋相救的。

“我也不是全不争的,总是会遇到需要争的时候。”

她仰起?脸望着周先生,眼弯弯,温和笑?道:“所以我现在要学的是,如何争了就能?赢。”

她自石桌上?捏了枚先前叫周先生白子吃掉的黑子,点在了角落的一个位置上?。

这不算多难的一步,但?却是点睛一笔,将被白子围堵的那小片黑子全做活了:“先生自己与自己弈棋,怕是将这一处给忘了。”

不做出这两个眼来,白子若下?在这处,这片黑子便都死了。

而若是下?在这里,围困黑子的白子便没了活路。

想?来不过是因着周先生是在自己弈棋,不会与他自己生出争斗心,于?是黑白子没有争起?这一处。

确如曹盈所想?,周先生算出这片黑白对弈,黑子已活,白子争不过,他便没有再管,只去着眼其他地方的争斗了。

只是周先生没料到她竟懂得弈棋,总不可能?是曹盈看自己下?了这半个时辰便悟了吧?

曹盈自然笑?着将功劳又推给了自己爹爹。

同是道门人物,周先生知?晓曹寿可算天骄,只是因体?弱才不显山露水。

但?曹盈能?学会也是一桩奇事,他啧啧舌,叹了句如今孩童天资,道:“有争斗心和欲望才是常情,五十知?天命,我如今近七十了仍想?着珍馐美食。你未来还?长?着,有些热情挺好。”

他续上?了先前曹盈的那一步,白子领先了一步,便把先前僵持的黑子长?龙给吞下?了。

周先生暗示般地向曹盈道:“但?我觉着行事还?是不要全想?着怎么?赢才好,你赢了那一片,说不得就会输了这一片呢,相持未必不是一种智慧。”

他向曹盈指点道:“这黑子本就是劣势,在棋盘上?四处谋着做活,好不容易才争了个平分秋色。角落那处我不去管也是因只寥寥几?子,不能?冒着失□□长?龙的风险去盘活了。你瞧瞧,因你那一步救,反失去了这中央,是不是就不值当了?”

曹盈看着这棋盘好一会儿,似乎如周先生所说,黑子确是已经没了出路——或是她不精此道,才看不出出路在哪里。

然而周先生的隐喻她却是听?懂了,干脆没有和他再打哑谜,直接问道:“先生是在说舅舅和曾外祖母在匈奴事上?的不同态度吧?”

周先生一愣,他本不过是想?要故作?高深,抒发些自己的看法。

他是站在太皇太后一边的,不认同刘彻想?着起?兵事逐匈奴的做法。

如今大汉国力昌盛正是因为?信奉黄老之道,与匈奴行和亲安抚之策,国内低税任发展,这才有了府库富足。

虽然厌恶匈奴的贪婪和凶残,但?是周先生仍认为?相持的状态是最好的,边境驻军防一防,能?防住最好,不能?防住也就只能?哀叹一声,反正匈奴也不会真?夺了边镇去,不过是打了就走。

若真?的倾国力去去与匈奴拼个你死我活,不说最后成败,国中积累这些年的财力也耗不起?,一旦是输了,那怕不是要陷入亡国之地。

这是周先生的内心看法,他不涉朝政中,但?是持的看法也还?是与大部分道家?人相同。

只是对太皇太和刘彻的做法置评,总不好叫外人听?了。

隐喻说与曹盈听?,他其实根本就没想?着让她听?懂。

哪知?道曹盈不但?听?懂,竟还?直接说出来了。

好在随侍的宫人们都去为?卫子夫挑轿子去了,再没有第三个人听?到。

他摸摸鼻子,苦笑?道:“你倒真?是个小精怪,怎么?什么?都听?得明白,可别拿出去与外人说了。”

“先生既然向我说了,那我也需告诉先生。”

曹盈对这件事却很认真?:“匈奴本就与我大汉战事不断,被动防御绝不是长?久之策。我不是合适的破局人,所以害了这棋盘上?的黑子。但?我不是,舅舅会是,战匈奴必是会战的。”

周先生被她说得直接呆住了,但?却不觉得这会是曹盈自己的看法,只想?着怕不是曹寿原也是个主战派,才教了他女儿知?道这些。

太皇太后到底日薄西山了,曹寿选择刘彻一道,倒也能?理解。

他不愿与曹盈这孩子再争,便带了些玩笑?地问她:“你说战便战,怎知?道会不会胜啊?”

“会胜的。”曹盈抱了猫儿,想?起?曹寿嘱咐她的话,将后半截“我亲眼见过”又吞了回去,只像个有些固执坚持自己看法的孩子般等周先生的认同。

周先生便哈哈大笑?,只道是承她吉言,若真?有需与匈奴开战一天,大汉必要胜。

曹盈却是微微嘟起?了嘴,那些她本就铭记脑海中的画面仿佛出现在她眼前。

没有谁的吉言会让胜利到来,若真?将胜利归功,她想?要为?未来的冠军侯喝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