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青已经有些精疲力竭了。

馆陶公主派来邀他的仆从不许他骑马跟随,他就只能穿着一身盔甲快步跑着,跟在他们马匹后面。

他倒也猜出这是馆陶公主为了女儿,故意向自己发泄怒火。

但卫青思索着这样能馆陶公主消消气也是好的,总归比让怀孕的姐姐受折磨来得好些。

因而他虽追得小腿都有些抽筋了,却也仍咬着牙跟着。

他大口喘着气,吞入肺中的冰冷空气如同刀子般自他喉道一路往下刮,带起一阵血腥味,他也只能咽下。

往日里让他骄傲的盔甲此刻也成为了了沉重的负担,抵挡不住寒冷反倒叫他跑得越发艰难。

卫青跑得有些麻木了,一双眼望着马队的方向,腿机械地迈着。

身旁还有个骑着马的仆人,不时甩鞭,骂骂咧咧地催促他,让他跑得更快些,嘴中说着不能让馆陶公主等他的话。

这当然只是借口,可卫青连思考的精力都没有了,只得在他催促下继续跑着。

终于,他们停了下来。

卫青以为他们终于折磨够自己了,慢慢也止了步子。

站定原地时他才意识到,自己一双腿都失去了知觉,若不是凭着意志力强撑,他怕是已经倒下了。

“是要休息吗?”他沙哑着声音去问身侧那个下了马的人,回应他的却是一道寒光。

卫青反射性地抬起手臂去挡,刀刃便劈砍在了他所穿的盔甲上。

只听“噌”的一声响,盔甲抵挡住了这一击,可力道却也震得他手臂发麻。

然而他没有再呆愣的时间了,这人的下一刀已经接着向他劈下了。

卫青终于明白先前他们逼迫自己奔跑的用意了,此刻他的腿已经抬不动步子逃离了,只得抽出腰间所配长刀应对。

他在羽林军中练得武艺不弱,又穿着一身盔甲,这个人无章法的劈砍没法伤害到他,若单对单,说不得他还能取胜。

可在场的又不仅仅者一人,先前在他前方的那十余人都已经下了马,各自拿了武器,嬉笑着围聚了过来。

这些人是要杀他。

积累的疲惫感让卫青连愤怒都生不出了,只是有些绝望——他没想到馆陶公主会做的这么绝。

双拳难敌四手,他的武艺再高超,迟早也会被这些人耗死。

但是他不想死。

即便此刻的他已几乎陷入死地,他也想搏一搏活下去的可能性。

卫青一边扛着四面八方攻向他的刀刃,尽量护住自己,一边转动脑筋试图找到一条生路。

向这些人跪地求饶他是做不到的,且这些听命行事的人本也不会因他的哀求就放过他。

而若全凭打斗,他自问也没有以一胜十的本事——十死无生,卫青面对的局面就是这样。

但是他眼中的火光并没有因知晓现实而黯淡下去,若这些人非要取他的性命不可,他必然也要他们付出代价的。

卫青奋力与他们拼着命,可颇有些已经什么也顾不得的意味。

然而这些人却没有想一下就弄死他,戏谑地劈砍戳刺着他身上并不致命的位置,仿佛杀死他之前还要折磨他一番。

眼瞧着卫青渐渐负伤流血,他们还嘲笑起了他来。

然而很快他们就笑不出来了。

自他们先前来时方向渐渐迫近的马蹄声让他们意识到了不妙,若是再拖延下去怕是有变数,领头人当下就要解决掉卫青。

可是卫青同样听见了这援救的声音。

他的心中重燃起了希望,身体也迸发出了力量,原本已经沉重得抬不起的手臂又堪堪举起,扛住了朝他劈头盖脸落下的致命一刀。

馆陶公主府上的仆人们越急着要杀他,手上动作就越错,竟是让疲惫至极的卫青硬生生扛了下来。

而冲在最前的公孙敖终于看到了自己这兄弟身处的危险状况。

他原本还忐忑要被问罪的心情此刻全被愤怒取代,怒吼一声扬鞭疾奔。

及到卫青身侧时,公孙敖也顾不上勒马了,直接将距卫青最近的那人撞飞了出去。

他们这些羽林军虽然没有上过战场,但是为守卫刘彻安全,到底是每日操练着的,比起馆陶公主府上这些家仆强得多。

但人数上到底还是有些差距的,战在一处也没能取得什么压倒性的优势。

今日春节,当值守卫上林苑一边入口的本就只有六个人。

一人是如今奄奄失了力气的卫青,一人送了曹襄去寻援,此刻公孙敖四人一边要护着卫青,一边要打斗,实在有些不易。

而馆陶公主府上佣人似乎也是得了死命令的,必是要杀了卫青不可,此刻虽然已有人重伤倒下,他们也不愿撤走。

曹盈的马车此时才堪堪来到地方。

她克制着身体的不适,逼迫自己站起身,让车夫将平阳侯府旗帜舞起,引得了馆陶公主手下人的注意力。

这些人为馆陶公主效力,本身也都有些权力。

他们并不觉得杀了一个几乎等同白身的卫青会如何,也敢与公孙敖等羽林军骑郎打斗。

反正有馆陶公主罩着,在这离长安还有段距离的荒郊野外,死几个人便死几个人——若是全能弄死了最好,也省得有人与他们对证。

然而平阳侯府曹家的威望,他们还是知道的。

虽然如今曹家当家人曹寿是个病秧子,但是曹家在世家中人脉极广,又是迎娶了平阳公主的,不能不让他们忌惮。

领头人略一沉吟,呼唤着其余人都与公孙敖他们拉开了些距离,也将重伤的兄弟抬到了后方,皱着眉瞧着马车的动静。

一面旗帜而已,未必就真是平阳侯府的人,说不得只是公孙敖等人吓唬自己的手段。

即便真是平阳侯府的马车,车上所乘的人是谁,也决定了对他们的威慑力。

公孙敖等人稍有了喘息之机,连忙搀扶起卫青,向马车的方向退了退。

曹盈仍在车厢中,知晓这局面维持不了多久。

单凭一面平阳侯府的旗帜不可能完全镇住这些人,她只得咬着唇自己走了出来。

小小的女童穿着富贵,怀中还抱着只猫儿,一看便是平阳侯府精心娇养着的女儿,让领头人信了这马车的来历。

可是她的出现也证明此刻在的仅只有她,一个不满周岁,软弱可欺的女童。

这样稚嫩的孩子所说的话,是不会被取信的。

只要不伤了她,将卫青带走再动手,馆陶公主吩咐给他们的任务依然可以完成。

他们又蠢蠢欲动了起来,曹盈早预料到了会引发这样的结果,连忙在他们行动前,软声让公孙敖将卫青搬上了自己马车。

她此刻就是公孙敖他们的救星,七手八脚将卫青抬上马车,又各自护卫起了马车。

确认了她是谁,馆陶公主的手下也不好对她硬来了,但是他们是得了令必杀了卫青的,不能硬来便想着哄骗了。

“小翁主。”领头人知的事儿不少,皮笑肉不笑地向曹盈道:“我们都是为窦太主行事的,窦太主点名要见卫青,还请你行个方便,让他下马车。”

曹盈此刻在寒风中半靠着车厢,内脏都抽搐着与她作对,能不昏厥过去便已很不错了,哪里还能与他应话。

因而她只得寒着张脸,眼瞧着他说话,并没有应答。

她的身份高贵,然而稚嫩娇弱的面容并不能予这些人多少压迫感。

很快,没能得到回应的仆人们就失去了耐心,向马车行了几步。

领头人又道:“小翁主应该是知道窦太主的吧,你该称太主一声外姑婆。太主是你的长辈,惹长辈不开心,可不是乖孩子应该做的。”

公孙敖因他们的迫近而紧张了起来,重新操起了武器,却没太被放在眼里。

曹盈仍然一言不发,小小的身子立于马车上,无声地阻止他们上马车抢人。

见她仍不愿将卫青交出来,领头人“呵”了一声,竟是让手下们将武器都收了起来。

他缓步接近,视线转向了公孙敖:“方才打斗起来,有死伤是再所难免。但如今我们都已收了武器,羽林军们若是再动刀戈伤人,可就得想想自己的前程了。”

这话一出,除了公孙敖外的其余三人都面露犹豫。

他们好不容易才进了羽林军任职,方才被公孙敖鼓动,激愤下可以为卫青出头,但如今脑袋冷静下来,不免都有些后悔。

馆陶公主平阳侯,都是他们惹不起的人,他们根本就不该掺和进这种事里来。

因而他们也都收起了武器。

公孙敖却确实与卫青交情不薄,明知道这些人要致卫青于死地,他不能坐视不理让他们带走卫青,即便同僚都动摇,他也认定了这一点。

领头人的手抓住了车沿,与曹盈不过三尺的距离,公孙敖不再犹豫,想要一刀劈下,却是被身后三位同僚抱住了:“公孙敖,咱们可别掺和了!”

他挣扎不脱,恼恨地大骂出声,却只能眼睁睁看着那恶人往马车上走。

领头人未再将不言的曹盈放在眼里,抬腿稍避了她就要将躺在马车上的卫青给拉出来。

曹盈微微吸了一口气,敛下眸子,松手让猫儿跳落在地上,在他将进车厢时,伸手在他腿上一推。

她微弱的力气当然推动不了一个成年人,但她原本也不是要真的推他下马车——她所想的是自己摔下马车。

她穿得厚,本就有些重心不稳,只稍一推她自己便歪歪地摔了下去。

这就是曹盈能想到的最后一个办法了。

她是平阳侯府的女儿,是大汉封的翁主,这些人不能眼睁睁放任她受伤。

反正受伤也只是疼痛,而她最熟悉的就是疼痛了。

将摔在地上前,曹盈合起了眼。

挑起帘子正要拉人出来的仆人听见一声不算重的闷响,疑惑地往声源处看去,顿时大骇。

方才还阻着自己不让进的奶娃娃如今正悄无声息地趴伏在地上。

她的头旁边有小块石头,此刻沾染了些血迹。

这可是平阳公主与平阳侯的嫡女!

他顾不得卫青了,连忙就要去下车看曹盈的情况。

然而一只羽矢自远处飞来,精准地射中他的肩膀,力道极大,几乎将他钉在了马车上,让他悲呼出声。

一身墨色大氅的曹寿骑一匹枣红色的大马自城中奔来,远远就看到了这情状。

怒火将他淹没,他往日温润病公子的样子已全然不见了,勒马放下长弓,冷声呵斥道:“你们真是好大的胆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