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卫子夫复宠不是桩难事,难的是如何不引起馆陶公主母女两的过度仇恨。

在平阳公主的请求下,王太后寻了个好日子,邀着馆陶公主与阿娇在她宫中吃宴。

以歌舞哄得阿娇开心后,她这才好声好气地询问阿娇在宫中的不如意,与刘彻近日关系如何。

阿娇听了立刻显得很有些不耐。

她自幼锦衣玉食深受恩宠,偏嫁给刘彻以后得每日受气。

问她有什么不如意?她处处都不如意!刘彻近日里又去了别的女人处。

王太后抚慰了她两句便道,那些女人都不足和她相较,以她的身段不该与她们计较。

阿娇眼一瞪,她可不是忍气吞声的人,况且母亲也在,她更无需忍耐了。

然而馆陶公主被太皇太后警示过以后,也收敛了些,不太愿意为她总强出头了。

她失了母亲的完全支持,也没有从前那么嚣张了,虽不愿意,到底是闷声闷气地谢了王太后的关心。

而馆陶公主听了王太后的话也是心中一动,想起太皇太后的交代,难得地劝阿娇,多想着如何有孕诞子,不要把心力都花在对付后宫女人们身上。

这更让阿娇气得牙痒痒,刘彻见谁都不愿见她,即便强逼着他与自己见面,他也根本不愿碰她,单她一个人如何才能有孕?

只是这种事旁人就谁也插不上手了。

王太后只好又柔声劝阿娇说,她会去与刘彻相谈,当然也需往后阿娇少使些性子,才能叫刘彻回心转意,重与她夫妻和睦。

“彘儿生活中不如意积攒了火气,你不愿受他的气,彘儿总要寻一人发泄的。宫中有几个女子替你分担了也不是什么坏事。”

王太后语重心长地向她讲:“总归彘儿不过喜欢她们一时青春好颜色,历代帝王都是如此。你已经是皇后了,只要再诞下皇子,谁也越不过你去的。”

阿娇哼哼唧唧地不好反驳,只能道:“那这后宫中的女人也太多了,我看着就眼烦,你让刘彻自己把人清一清,这些日子妖媚迷惑他的,都给我扔出宫去!”

王太后听她对刘彻指名道姓毫不客气,表情僵了一下,缓了一口气才应了下来:“阿娇说的是,宫中开支也该缩一缩了,清些人也好。”

得以如愿,阿娇这才重新绽放了笑颜。

忽的她又想起了什么事,笑容垮了下去,道:“我昨日听宫人们说平阳公主的女儿得封了翁主?”

她脸上露出了不平,道:“不是只有诸侯王的女儿可以称翁主的吗,怎的平阳的女儿就得了封,我尚且没有呢!”

“原是老太太提的让阿慧的女儿陪侍身边,太皇太后身边侍候的无名无分总不合适,才给了盈盈一个翁主的虚名。”

听了王太后的话,得知是老太太的主意,阿娇不太敢再多说了,只是以眼神问向馆陶公主,想知道是不是真是老太太说的。

馆陶公主轻轻点头,阿娇便蔫蔫地抱怨道:“哼,一个刚刚足月的孩子还想着侍候外祖母呢。罢了,我还不屑与她相较呢。”

“你是皇后,她不过是个翁主。”馆陶公主心疼她隐忍的模样,捉了她的手放在自己手心:“娘替你去多找找益孕的法子去,你对皇上也温柔些。”

馆陶公主与阿娇对视着,安抚她道:“你模样这样好,又是从小与皇上长大的情分,只要有个孩子,皇上的心便会回到你这儿的。”

阿娇因她的柔情怜爱而红了眼,憋不住眼泪了,直接埋进了她怀中,颤音哭道:“娘,也就只有你会对我好了,旁人只会欺我。”

王太后无辜又成了她口中欺她的旁人,笑容再也维持不住了,只好捧起茶盏,借着饮茶掩饰自己的不悦,不去看这母女两,也假装听不见这些糟心的话。

絮絮又说了一会儿的话,王太后终于是送别了她们两,藏于后面隔间的平阳公主这才走了出来:“委屈母后了。”

“我有什么可委屈的,从前做个小小美人的时候我都熬过来了,如今看她们只当观戏了。”

王太后摆摆手示意自己没有太在意,又道:“虽没有劝得阿娇少生妒意,但是借着放人出宫满足她愿望的时候,你也可以安排让卫子夫复宠。”

“女儿省得。”平阳公主懂王太后的意思,清些碍着阿娇眼的女人走,把已沉寂一年的卫子夫重新领出来,阿娇的怒火就不会那么大了。

被遗忘了一年的不受宠旧人,在她眼中算不得什么威胁,大约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蝉鸣之季,在王太后的安排下,一批宫人宫女被安排出宫。

卫子夫原不在这其中,却在王太后安排下素衣散发求见刘彻,请求归家,唤起了刘彻怜爱,得以复宠。

受幸后,她也从原本低级宫人所居的偏僻小宅中,搬入了较大的妃嫔所居宫殿。

因她复宠,卫青这个兄弟也正式得了差事,与许多世家子弟一起在上林苑建章当差。

阿娇得知后又发了火,但她正是养生备孕的时候,卫子夫的位份又低,居得离她与刘彻都远,挑不出太多刺。

她怕闹大了又惹了刘彻的厌,便只砸了宫中许多东西,罚卫子夫在她宫前跪了三日就罢了。

这件事卫子夫没有宣扬,还是又过了些时候,平阳公主带着曹盈曹襄两兄妹并霍去病一起入宫看望她时才发现的。

她屈膝侧卧于榻上不太能动弹,有些羞赧地向平阳公主道:“辛苦夫人来看我,但我起不得身,还请夫人恕罪了。”

“哪里要说什么恕不恕罪的,你如今是阿彻的妃子了,又不是我的下人。”

平阳公主坐到榻边,瞧着她应是上了药,养了好几日,仍然是青紫色一片的膝盖,“嘶”了一声。

卫子夫不很在意。

她在宫中无宠一年受的折磨不少,深知陈皇后的品性,复宠时便料想到了大约会遭到怎样的对待,因而受了虐待也不曾声张,免了后续阿娇的责难。

“夫人入宫一趟有什么我能帮上忙的吗?”她不想再提这桩事,便转移了话题。

平阳公主摇头道:“我不过是带着襄儿与盈盈看望母亲。想着你在宫中久不见外甥,便将霍去病一同携来了。霍去病,你也来看看你小姨吧。”

此刻曹盈正是霍去病抱着的。

如今夏日,她穿得单薄些,小手正抓着霍去病束发的长长绸带,朝霍去病笑。

这惹得一旁的亲哥哥曹襄撅着个嘴很是不满,却又在曹盈目光偶尔滑向他时喜笑颜开。

三个孩子原本都在外室里候着,此刻霍去病听平阳公主呼唤自己,这才抱着曹盈往内室走。

曹襄自然是眼巴巴瞧着曹盈,亦步亦趋跟在他身后。

霍去病逗弄着曹盈开心,又能见到久违的姨母,眉眼含笑地走入内室中,但看到卫子夫膝盖上的凄惨,这笑容就无声无息地消弭了。

卫子夫有些难为情地艰难将腿往后挪了挪。

她怕霍去病问出口更叫在场的人难堪,挪开了看霍去病的目光,问向平阳公主:“夫人怎让霍去病抱着小翁主,他年纪小若是失手怎了得。”

“盈盈喜欢他抱着,我也没什么办法。”平阳公主却是习以为常了,在平阳侯府时曹盈便常由霍去病抱着。

自知晓曹盈目前可能受着的疼痛,她就对这个女儿倍感心疼。

细细观察下她也发现曹盈每每疼起来的习惯,她总是攥起拳头,睁着眼许久不眨一下,身子也会轻微地颤着——就是不哭。

这更叫平阳公主难受,她猜得出女儿早慧,但她并不想女儿忍耐痛苦不宣泄出来,明明是婴童,该哭的时候就应哭出来啊。

但无论他们这些亲人如何说,曹盈都坚持着不流泪,有时为了掩饰痛苦还会朝他们笑。

唯独对着霍去病的时候,她会像一个真正的孩子似的放下心防和固执,哭闹玩笑皆是真实情绪,一双褐瞳只映着霍去病的身影。

经了几次这样的事,平阳公主便干脆让三个孩子玩闹全在一处了,多数时候也是由霍去病来抱着曹盈,只他与曹襄上课时,才会让奶娘抱着曹盈坐在旁边。

如今他抱孩子的动作,倒是比她这个母亲还要熟稔了。

但是卫子夫仍然觉得有些不妥,面上露出了些担忧。

平阳公主不想与她多纠缠在这一点上,便唤着霍去病走得更近一些:“你难得能进宫一趟,就不要站得那么远了,离近一些也好让你小姨看看你有没有长高。”

霍去病便行至了卫子夫的榻边,将曹盈放进了平阳公主怀里,向卫子夫问安,眼神从她青紫的膝盖滑至她生出了冻疮的手背上。

夏日冻疮已经不疼痒了,只是到底留下了痕迹,证实了卫子夫这一年在宫中的难捱。

然而霍去病并没有多问,道:“辛苦小姨了。”

卫子夫一噎,来自霍去病的安慰让她有些眼热,一会儿她才低声向他道:“不要告诉姐姐他们,我如今日子已好多许多了,过去的事就不用向他们提了。”

霍去病轻轻地“嗯”了一声,两人之间气氛就有些尴尬了。

平阳公主便哄着曹盈道:“盈盈看嗷,这是霍去病的小姨,姨这个字盈盈会说吗?”

“翁主已经会说话了吗?”卫子夫听她说话,连忙接上,自己的难看叫霍去病看到,她实在不知该如何继续与他说话了。

“简单的词汇都会了,外祖母也会说了,我这次带她入宫就是想让她叫叫母后,让母后开心。”平阳公主很有些骄傲地说了,然后就听曹盈脆生生向卫子夫叫了一声“姨”。

平阳公主还没有什么反应,卫子夫脸却一下红了:“错了错了,怎么该当翁主这声喊。”

“你啊,不过是小孩子学话你也这么认真。”平阳公主玩笑道:“盈盈这么喜欢霍去病,两小无猜的,等两人都大些,霍去病争些气我就替他向阿彻求个官职,她也未必不能这么喊你。”

这话八分是玩笑,却是惹得霍去病也有些羞。

红晕攀上他的脸,他自己不知,只偏开了原本一直瞧着曹盈的视线。

平阳公主与卫子夫玩笑一阵便要带着孩子们离开,然而曹盈却是爬出了她的怀抱,爬至了卫子夫身边,在卫子夫茫然的眼神中,小手慢慢贴在了卫子夫的腹上。

她向平阳公主说了一个她前不久新学的词:“妹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