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阿姐烦恼的就是这个?”

以玉冠束发的少年郎饶有趣味地低头瞧着正与他对视的曹盈,没忍住握住了她软乎乎的小手,感觉她似乎也回握了一下自己,笑着眯起了眼。

他正是才从上林苑归返京都的刘彻。

“盈盈体弱我总是需寻个法子的,只是如周先生那样的高人到底是可遇不可求。”

“我瞧着她倒是一切皆好,讨喜得很,哪里有你说的那么严重。”

刘彻发现曹盈澄澈的双眼视线并不似寻常婴童飘忽不定,反而定定与自己对视,更觉出了自己与她有源,又生出了几分亲近感。

平阳公主叹了口气,发现刘彻流露出的些许艳羡,知晓他是至今仍无子女,看着曹盈心中起了些波澜,便问道:“阿彻可想抱一抱盈盈?”

刘彻稍显犹豫,道:“我不知如何抱,怕是会抱得她不舒服。”

“阿彻往后总是要学的。”平阳公主将曹盈暂交给奶娘,空出了手向刘彻做了个示范。

刘彻学着她的模样,小心翼翼地托起绵软带着奶香味的曹盈,垂眼见女婴张张嘴吐出一个小泡泡,眼弯成新月:“果然是乖巧可爱。”

听他这么说,平阳公主念起王太后的担忧,暂放下了苦恼曹盈的事,向刘彻问道:“阿彻前些日子与阿娇闹矛盾了?”

“别,阿姐,一提起那个女人我就烦。”刘彻听她说起阿娇,原本明朗的心情也阴了下来:“我哪敢与她闹矛盾,见面从不予我好脸色就罢了,我说她几句她就搬出姑母来,说我这皇位是全赖姑母才得到的。”

他沉下脸来,威严之气显现了出来,气质便与方才那个有些散漫的少年郎完全不同了。

平阳公主“嘶”了一声,她知道阿娇是个没头脑的,但没想到阿娇说话竟真丝毫不过脑子。

刘彻登上皇位确实有馆陶公主的功劳,但是阿娇把这话搬来压刘彻,仿佛刘彻就是个只能攀扯女子裙带上位的无能者。

那刘彻还能忍就怪了。

“她倒未必有什么坏心思,或许只是心直口快。”

知道阿娇说出了什么话,平阳公主只能干巴巴地劝了一句,当然没能劝动——刘彻已经认定了的人和事,也不是三言两语就能改的。

“娘你何必帮表姑说话,外姑婆都那样为难你了。”曹襄听着都心中来气,自己母亲在自己面前被人言语欺辱,这口气一直就堵在他胸口。

“襄儿!”曹襄说得又突然又快,平阳公主没能拦下他说,怕他继续说,连忙捂了他的嘴。

曹襄挣扎着呜呜呜说不出话了,刘彻脸上却是半丝笑影也不剩了。

他面无表情地问平阳公主:“阿姐被表姑怎么为难了?”

“倒也没什么......”平阳公主呐呐开口,措辞着想要将这事掩饰过去。

如今这局面,刘彻本就因与阿娇的不睦惹了馆陶公主的不满,馆陶公主后面站着太皇太后,他在祖母那头也讨不得好。

按母亲所警示自己的,这天下到底还是拿捏在太皇太后的手心中,各地藩王也没完全心服了自己这个还未满二十的弟弟。

舅舅田蚡和朝中几位大臣之前想要夺太皇太后的实权,已经惹得祖母动了一回真怒,杀了一回人了——刘彻怕是在太皇太后这里已降分了不少。

“若是真惹得太皇太后动了改换天日的念头,咱家这位半盲的老太太是真的能做到的。”

王太后就是这么说与平阳公主听的。

只是平阳公主不敢将这原话告知自己年轻气盛的弟弟,只能提点着他不要与阿娇闹得更厉害。

在这种糟糕的局面下,平阳公主自然不想因自己更激化了矛盾,只想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阿姐,我不想听你说。你放开襄儿,让襄儿告诉我。”

然而刘彻根本不想听她的委屈求全,只想听曹襄告知他真实情况。

平阳公主拗不过他这副认真的模样,只得松了捂着曹襄嘴的手,眼神暗示曹襄不要说得太过分。

只是这信号曹襄完全没接收到,或者说他故意当没看到,手脚并用将那日馆陶公主的言语和神态表现了出来,还添油加醋加上了不少他自己的愤慨。

刘彻静静地听他说完,才平静地“喔”了一声,向平阳公主道:“往后发生这样的事无需瞒我,我有分寸,不会胡闹。襄儿会护着母亲,也是个好的。”

然而平阳公主见他没有恼怒,心下一松,虽然也有些委屈,却还是想着先化解了刘彻这端心结:“其实大约也就是那日姑母看我不过眼,我已不在意了。”

“看阿姐不过眼?”刘彻重复了一遍平阳公主的说辞,嗤笑一声:“阿姐莫哄我,你与姑母无甚矛盾又一贯恭谨对她,她无缘无故怎会看你不过眼?”

他面上融笑,眼中却是冰冷一片:“不过是看朕不在京都,火气无处可出,就往你身上撒。真是好大的能耐啊,老的小的都要骑在朕的头上啊。”

平阳公主听他说的话,终于知道刘彻此时是动了真怒——可是他往日不是个会忍住脾气的人啊。

眼下刘彻学会了忍耐,她却觉得越发瘆的慌,连劝解的话都说不出了。

“阿姐先前不是问我与阿娇闹什么矛盾吗?”刘彻仿佛是已经不在意般地说起:“前些日子我幸美人时,阿娇得了消息带人砸开了门,还要与我床上美人厮打,我就给了她一巴掌。”

平阳公主瞳孔放大,嘴半张着,她知道阿娇行事嚣张,但是没有料到阿娇竟会荒唐到这种地步,简直是把刘彻的尊严丢在地上踩。

“结果最后还是如了阿娇的意,母后做主把那美人驱出了宫。我心中烦闷得很,这才去上林苑狩猎放松。”刘彻说到这,又扯动了一下嘴角:“我也就只能把精力花费在狩猎场了。”

后宫有阿娇这么一个疯婆子在闹腾,前朝有太皇太后坐镇他不能擅动。

他以为自己退让得已经够多了。

没想到到头来阿娇还敢去与馆陶公主诉说委屈,让自己的姐姐又替自己承了一段气——她委屈个什么,自己才是真正的憋闷!

深吸了一口气,刘彻忍住了翻腾于胸口几乎克制不住的怒火。

如今的他确实也没有能力宣泄出这怒气,毕竟祖母已经展现过她的能量了。

提议归政于自己的赵绾与王臧都不明不白地死在了狱中,连舅舅田蚡也被罢了官。

他这大汉皇帝到头来其实也就是被祖母捏在手心里的娃娃,连喜欢谁不喜欢谁都不能自己定。

那干脆往后什么事都不用问他了,他就做个泥偶人,全由着这三个女人做主就是了!

刘彻陷入这样思绪中的样子着实有些骇人,身体因怒气轻微地颤着,面上却仍云淡风轻,只一双眸子透出冰凉刺骨的恨意。

平阳公主不敢相劝,曹襄也惧得心中惊骇,觉着舅舅的模样比自己母亲怒到提刀还要可怖。

若先前让他对着这样一个刘彻讲述前几日发生的事情,他必然是不敢多言愤慨的。

曹襄直接躲到了平阳公主身后,却又担忧仍被刘彻抱着的曹盈,偷偷探了头出来,犹豫要不要向刘彻将妹妹讨要回来。

然后他就看见了不可置信的一幕。

自己年幼的妹妹白藕似的手臂伸出来,手掌轻轻地贴在了刘彻的脸上。

曹盈方才其实没太听明白刘彻恼怒的点到底是什么。

许多事她都不知道,前世里她自有意识以来就养病于院落中,从未见过这位舅舅。

她所知晓的全是下人们传于她听的事迹,知道这位舅舅在政事上雷厉风行,军事上更是对匈奴的辉煌战果。

他们称颂她的舅舅具备高祖的血性,用人不凡,逐匈奴万里外。

因而她想象中的舅舅是个英武不凡,深具帝王气象的雄壮帝王。

但抱着她的这个少年郎英俊是英俊,却像是个处处受拘束而不平的寻常世家公子,与她的想象有些不似。

这怒气并非冲她而来,她生不出惧意,反倒是绽了笑颜,试图安抚这受牢狱枷锁之苦的雄狮。

柔弱无骨的小手温度有些凉,怀中的女娃娃安静的冲自己笑。

刘彻被她的平静所感染,看着那双眼所倒映着的自己,心口方才几乎没忍住的暴戾怒火不可思议地消散了。

他沉默了一会儿才向平阳公主道:“我如今看着盈盈,才是真羡慕姐姐,想要一个自己的孩子了。”

无有后代一直是他的心中刺,但是比起身为帝王却处处受制的痛苦来说,子嗣还没有让他花过大心思。

总归他如今不过十八岁,虽然先王为他匆匆加冠了,但实际他也还未到及冠的年龄,往后的日子还长着。

如今后宫中有疯婆子似的阿娇,为不沾麻烦,他也只偶尔才去幸美人——至于阿娇,他是见都不愿见的。

这种情况下,没有子嗣只是偶尔才让他感到烦恼遗憾。

直到他见了曹盈,才觉着如果他有这样一个能够教养在他身边,不怕他的孩子,或许也不会憋闷到生出恨意的程度。

他身体放松了下来,平阳公主也松了一口气,玩笑道:“襄儿从前闹起来的时候我恨不得抄棍子揍他,你往后也有的受的。”

“不是吧娘,你怎还有动棍子的念头,那婴儿像盈盈这样的乖的本就少见啊,霍去病从前婴儿时不也哭闹的吗?”曹襄眼一瞪,虽不知道自己这兄弟到底哭闹过没有,但还是要拉出来做例的。

“霍去病?”刘彻心情好起来,听到一个陌生的名字便问了一句。

“是襄儿的伴读,比襄儿还小一岁,却比襄儿懂事得多。”

平阳公主答了,刘彻仍有些疑惑:“我未听说京城中哪个世家是霍姓,他是哪家的男儿?”

“并不是世家的子弟,只是他的小姨卫子夫被阿彻你看中带入宫中,我又看他聪明伶俐,便选了他作襄儿伴读。”

听她这样说,刘彻才恍惚想起他确实是从平阳侯府带了一个温婉的女子回宫。

只是他已记不太清了。

平阳公主见他陷入思索,想着既然都已经说起卫子夫,便再帮她一把,便道:“说起来阿彻你不是爱马吗,卫子夫的兄弟卫青替我养马似乎养出了些门道,还得了我夫君的赞,你不若见见?”

“平阳侯赞他?”刘彻起了几分兴趣:“我这姐夫可是个大智慧的,能得他的赞,那我且见见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