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盈很疼,她见着霍去病很高兴,见着仍鲜活张扬的母亲很高兴,但是她笑不出来。
仅仅是维持此刻的安静,对于她都已经是很艰难的事了,更别说是向他们展露笑颜,她根本就做不到。
她的胸腔内似乎是有一个冰锥,不是很锋利,却伴随着她的心跳,一下下地击打着她柔软脆弱的内脏,带动着骨髓也是如有群蚁咬噬,疼痛难忍。
婴儿的泪腺发达,如果不是因着对这症状的熟悉,让她知晓放轻放缓呼吸能让疼痛稍有缓解,她怕是早就耐不住了。
然而再难忍,她也不敢哭不敢闹。
理智告诉她,哭闹都没有用,她这病根本就治不好。
上辈子饮下那么多苦涩的汤药,她的病症也从未消失过,便是缓解一时疼痛也无用。
只有在存在霍去病的梦里,她才得以挣脱病痛的枷锁。
若是这辈子再让父亲与母亲知晓她病着,她怕要重蹈上辈子的覆辙,终日被限于那小小的院落中。
曹盈不想再在那里迎接自己的结局,更不想无能为力地看她的小太阳在最盛时又一次陨落。
她病弱无能,无力而苍白——然而好不容易有了重生的机会,她已亲手抓住了她的信仰,怎么能仍无所作为,旁听冠军侯的早逝?
他是她的太阳,不该是稍纵即逝的流星。
即便是这一次她也没法拯救生而有命数的自己,但她还是要尽全力去改变他的命运。
他值得寿岁绵绵,福寿恒远。
只是这么多的心理建设,让她得以抗拒疼痛折磨,却不足以让她抗拒霍去病的温柔。
男童向她伸出手,指腹轻触她的脸颊,向她说:“如果难受你就哭出来,大家都很关心你,不会取笑你。”
他的面容便开始变得模糊。
她仍然静默无声,大颗的泪珠却从她眼眶滚落,不受她的控制,滑入了霍去病的手掌中。
平阳公主未料会有这样的发展,她先前听霍去病与曹盈对话只觉得荒谬,才出生一天的婴儿怎么可能学会忍耐,又怎么可能听得懂与她的对话。
然而曹盈的表现容不得她不信,她不及深思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只是看着自己小女儿的模样便怜爱又恼火。
恼火自然是对身旁这个学艺不精还要糊弄自己的庸医的。
平阳公主气得一脚便蹬在了大夫的膝盖上:“你方才所说的,原都是骗我的鬼话!”
大夫不见得有多疼,却是被吓得赶紧跪地认罪,直道是他医术浅薄才给出了错误的结果。
他又慌又悔,先前他所说确也是通常情况,哪里想得到会有婴儿忍痛不哭呢?
若是曹盈早因痛落泪,他便可开出些缓痛助眠的药材了,虽不一定对上曹盈的病灶,但至少能缓解她疼痛的症状,也能算交差。
不至出现他被平阳公主问罪的状况。
平阳公主现下因气恼甚至生出了杀他的心,曹寿连忙相拦:“他确实医术不行,但重罚也不至要他性命的地步,阿慧你冷静些。”
“我冷静什么冷静,我是在罪他医术不行吗?我是恨他欺瞒哄骗!”
平阳公主却没听进去曹寿的劝阻,红着眼反驳道:“他若直说他看不出,我顶多认他是个庸医,自去宫中延请祖母那里的医师相看了。可他说的是什么!他让我宽心说无事,若是我信了他,耽搁了盈盈治好,他的命能抵什么!”
曹寿见她已经恨得要自己亲取刀杀人了,言语相劝怕是无用,便向霍去病道:“盈盈轻,你能替我抱一会儿盈盈吗?”
霍去病如今也不过是两岁稚龄孩童,还未及曹寿膝盖高,但曹寿听他肯定说他能,便信任地将曹盈送至了他怀中。
见他果真轻柔又稳重地抱住了曹盈,曹寿笑着赞了他一句,便匆匆去追平阳公主去了。
仍侍候在旁边的奶娘却是望着这稍大的娃娃抱着小娃娃而惊心动魄,担心霍去病抱一会儿便失了力气将曹盈摔了,蹲下身问道:“霍小公子不如将小姐交由我来抱着?”
“不用不用,他力比我倒还大些,抱一会儿盈盈不妨事。”
平阳公主走了,曹襄便混不吝了起来,蹦跳着过来答了奶娘的话,又眼馋地向霍去病道:“你若抱累了便交予我抱,我也想抱抱盈盈。”
“你上次举了石凳又将石凳摔了,我可不敢交你。”
霍去病毫不婉转的拒绝,气得曹襄脸都红了:“我那次不是较力没比过你,才恼得摔了石凳吗!盈盈那哪能一样吗,我这哥哥便是仰着倒地给她作了软垫,也不会让她摔着!”
曹盈静静听着自家兄长与霍去病拌嘴,自她的角度恰能看见霍去病的长睫墨瞳——上一世她正是借这一双眼,才得以见识绚丽精彩的世界。
此刻那双墨瞳反射着阳光的光彩,让她看得有些痴,一时竟觉得方才还攀附在她全身的疼痛都消弭了。
霍去病似乎是注意到了她此刻正在看自己,见阳光也闪在她眼上,怕她被晒得眼晕,便稍侧了身挡了挡:“年纪小的女娃娃就该撒娇卖痴,该哭且哭,乖娃娃邀不着糖果的你知不知啊。”
明白她是应答不了的,他一弹舌,忽的又笑得露出两颗小虎牙:“邀不着便邀不着吧,你若要吃糖果,我便亲去为你寻来。”
“不是,霍去病你是什么意思!”曹盈感动的情绪还未升起,便听自己兄长又炸毛了:“盈盈是我妹妹,天生便该由我来宠,你怎与我抢!再说,我妹妹还能少了糖果吃?”
她一时觉着他们这样闹有些好笑,心思一转移,先前一阵阵的疼痛翻涌得也不再那么厉害,或者说不再占据她注意力全部。
兄长曹襄原来小时候竟然这么闹腾,曹盈偷偷想,明明后来也是稳重得能撑起整个侯府,人人皆要敬称一句平阳侯的人物。
她在霍去病的胸口稍动了动,霍去病低头,稍一观察询问道:“是绒毯束得紧了,不舒服吗?”
奶娘许是怕她受了凉,将绒毯裹得很紧,只露出了她一张瓷白色的小脸,至于她的手脚都没法怎么动,更别说她现在想要将手拿出来了。
先前曹盈忍痛时觉着这样很好,绑着她似的免了她因疼痛而下意识的乱动,但此刻她想着参与进两个男孩间的对话,却是不愿再这样被拘束着了。
“不舒服?”曹襄一听这话,马上就止了与霍去病的骂战,立刻就伸手要去替曹盈将绒毯解开了:“没事嗷,哥哥帮你。”
“大公子,大公子。”奶娘连忙阻挠:“小姐本就体寒,若是再受了凉着了病,这罪责我可承不了。”
曹襄也怕曹盈感寒病了,停了动作,一时有些犹豫,又不想曹盈被这样拘束着难受,又怕真叫曹盈给冷病了。
他犹疑不定,曹盈却是已有打算,不预备听奶娘的话。
久病成医,她闲时无事详阅书篇,倒也明白了些她的身体状况。
胎中带出的病弱是注定了的,或许寿岁因此有定数,疼痛也必然纠缠她一生,但是她的身子原本不至于风一吹便倒,行几步就眼前发黑难以为继的。
上一世里,大夫与医师们让她避人避风以避病症,结果越是娇养便越是病弱,越是病弱便越是娇养。
循环至最后,她连自己的亲人都见不得,一至冬日便如要渡劫,哪怕火炉被褥足不出户,她也多次感寒发烧一病不起。
只是那时她即便明白了也已经晚了,终年饮药让她身体状况已经差到无法再调养。
况且若是她再要将她自己的发现告知母亲与兄长,说不得还要引起他们的自责。
也就不必说了,便只于院落中等待着看梦中那人所见之景,倒也不错——这是她上一世的想法。
但这一世她有了不同的想法,便是为了助霍去病,她也需个至少能良于行的身子。
而如今虽说是早春时节,天气没有真正暖和起来,但是今日融融春光,稍一活动身子便会发热,只看霍去病和曹襄穿着薄衫长裤便晓得。
她比不得他们,但是如果只是伸出手来,应不至于就这么病了。
可她还没法完整地表达出自己的意见,所能依赖的不是如今满怀是她,空不出手来的霍去病,而是挠着头觉得奶娘说得有理的曹襄。
曹盈张开了口,小小地呼了一口冷空气,让她的喉咙有些难受,但是与先前的疼痛却是完全比不了的。
然后她眨了眨眼,将肺中的空气经喉咙,压缩成了一个有些跑音的字:“哥。”
这费了她很大的力气,发出的声音却很小,红梅树上积雪簌簌落下的声音都几乎盖了这一声去。
但是曹襄方才唯一的关注对象便是她,怎么可能没听到。
只是方一听见他似乎有些不敢信,表情呆滞空白了一秒,这才变为了狂喜:“听见没听见没,盈盈刚刚喊我了!她说出的第一句话,竟是在喊我,哈哈哈!”
他乐得原地直接转了两圈,也就不记昨夜里曹盈独不向他笑的事了,恨不得现在在府里跑一圈,把这件事告诉遇见的每一个人。
“这两日你与她说的最多的哥这个字了吧,她不一定是在唤你,大约只是在重复这个字罢了。”霍去病看不下去他这副嚣张欣喜的模样,不冷不热地堵了他一句。
“你就是酸了,我知道,我不与你计较!她方才可是看着我喊的,我妹妹不愧是我妹妹!”
曹襄见她身子又动了动,一双眼仍看着自己,也就把先前奶娘的话全抛在了脑后,首先便要满足此刻曹盈的想法。
奶娘再要拦已经来不及了,曹盈的双手得以自由,微凉的左手虚抓住了曹襄兴奋伸来让她抓住的手指,右手则贴在了霍去病的颊上。
得以如愿,她心情开怀,慢慢吐出了一口气——往后,她也要一件件完成她自己的愿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