裹了厚麻的马蹄落在黄土地上,一行三千人迅速离开并州大寨,拐上山道,悄然进了太行支脉鹿山。

天已黑全了,山风沁凉带着林间潮润,驱走了初夏的炎意。

黢黑山道上,卫桓徐乾并骑疾驰。

凶险在前,只二人皆心智过人,面上不见惧色,反觉热血渐沸,徐乾笑道:“许久未有曾这般了。”

犹记得在定阳时,他和卫桓位置不显手底下的兵也不多,许多事情都需要亲力亲为,如今反是少了。

如今夤夜潜行,他反生出一种期待痛快来。

卫桓看了他一眼:“你来,也不怕嫣娘担心?”

姜萱和程嫣的强颜微笑下隐藏的担忧不安,二人不是不知的,只是都硬起心肠装没看见。

卫桓是必须来了,徐乾却不必。

实话说,卫桓本来打算带贺拔拓来就得了。贺拔拓没有家累,家人更不在寨内,后方担忧也少许多。

“没事,她懂的。”

徐乾声音有一丝自豪,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他的志向,程嫣懂。

“况且你都来了,我岂有不来之理?”

他除了有妻子,还有兄弟,这等危险关头,当然并肩而上。

徐乾大笑,笑声顺着呼啸山风扬开,膘马奔至狭隘处,二人靠得极近,他还展臂勾了勾卫桓肩膀,重重拍了一下肩膀。

徐乾豪放,大开大合,这一下靠得极近,搂抱拍肩,卫桓身躯绷了绷,他至今仍不习惯与人近身,只他意识什么,顿了顿,又控制住让自己放松下来。

耳边山风呼呼,徐乾笑:“你我兄弟,今日又要并肩作战了!”

笑声豪迈,极之畅快。

卫桓难得有些恍神,忽想起前些日子姜萱和他笑说感叹:“徐乾待你赤诚,便是异性兄弟也当得。可见这手足之谊,全非血缘可定。”

类似的话,其实姜萱不止说过一次,他知她意思,他也答应过她的,会去用心体会。

只是这些事情,卫桓实在太陌生,他努力让自己不去排斥,但再多的,他就不再该从何下手。

多年隔绝下来,心早生了一层厚厚隔膜,将自己保护在内。如今想外看却是雾里看花,有个大致轮廓却不知何物,感官就更迟钝,他努力调动却总觉隔着一些什么,他体会不到隔膜之外的温度。

看一眼徐乾,心情有些复杂。

不过卫桓很快将这些情绪抛在脑后,现在可不是琢磨这些的时候。

走了快一个时辰,已渐见深入鹿山了,他取出怀中的地形图略略端详:“我们应在此处,”他点了点,“距离曲丘,还有约百里。”

“我们要更快一些。”

说到正事,徐乾立即严肃起来,接过地形图略略算计,“最迟四更初,我们就得出鹿山,不能更迟了。”

从曲丘到怀邑,还有四十余里的路,且那边情况复杂,还得预留一些应变的时间,最好能更快一些。

卫桓颔首:“传令,以最快速度前行。”

……

天际云层甚厚,遮星蔽月,山林中黑黢黢伸手难见五指,好在这批骑兵选的都是目力上佳的,入山一段时间已渐见适应,可快速度。

裹了厚麻的蹄铁疾速落地,“笃笃”声响极低极沉,却更厚重,闷闷有如暗雷,迅速沿着长长的山道向前滚动。

这么一路疾行,很快深入山腹,乌云厚重天幕无光,有弊也有利,他们视野短,旁人也是。

薄钧贺拔拓亲自出马,擒获了几名敌哨,卫桓颔首:“再仔细些,务必无漏网之鱼。”

二人领命而去。

这般仔细小心,在夜色中飞速前行,子时过半,终于抵达了那处悬崖深渊。

离得尚远,卫桓已抬手令停,整齐划一猛一提马缰,被缚了嘴部的膘马没有发出任何嘶鸣,整支队伍蓦地停下。

卫桓交待徐乾两句,徐乾低声:“你小心。”

他点点头,一踏马镫,腾身离了马背,无声闪出。

很快,他悄然抵达崖渊一侧,身影无声隐没在黑黢黢的树影之下。

他眯眼,锐利视线扫向对面。

果然不出意料,对面有人,不过不多,只要几个很隐蔽的岗哨。

一连耗了多日,又没听见马蹄声响,几个哨兵有些松懈,探出身体瞭望时立即被卫桓发现了。

卫桓没动,耐行等着,等确定了再无其余岗哨以外,这才提起穿云弓,拉弓搭箭,无声瞄准。

“嗖嗖嗖”锐器割裂空气的翁鸣,却隐没在呼呼山风中,漆黑夜里,箭矢骤无声息,噗噗噗连续闷响,哨探无声倒下。

卫桓一直盯着,确定再无异动,这才呼哨一声。

候在不远处的薄钧接讯,立即往回报讯。

“笃笃笃”马蹄声疾,徐乾很快率大部队赶上。

他跳下马,扫了两眼,见果然是个足有七八丈的崖渊,崖壁笔直极陡峭,往下望未能见低,黑黢黢的树影山石,风极大。

工兵已经上前了,略略一看,便精准找到从前架桥的位置。厚木板立即抬上前,叮叮当当开始拼接,非常迅速已看见一架一丈许的平板桥雏形。

一捆捆大.麻绳扔在地上,工兵拽住麻绳,开始一圈一圈死死将横木缠在板桥底下。

一切有条不紊。

另外几捆麻绳则扔在悬崖边缘,绳头理出,交到卫桓手上。

卫桓也不用解甲,接过绳头扫了悬崖两眼,直接纵身一跃,人立即腾空而出,手中长鞭一扬,鞭尾勾住对面悬崖边缘的一棵敦实矮树,一扯,人已转瞬落地。

干脆利索,毫无声息。

即便气氛如此紧张,符非何浑等人也不禁眼前大亮,徐乾暗松一口气,笑道:“卫兄弟的功夫真是越发了得。”

符非十分骄傲:“那是,二郎每日精炼,从来不歇。”

徐乾敲一记他脑袋,笑骂道:“还不过去。”

卫桓将几个绳头分处绑紧,这边也是,麻绳绷紧,再结上一个布环,人直接滑过去即可。

符非第一个过去的,非常利索到底,然后就是徐乾何浑,后续有条不紊排着队,在贺拔拓的指挥下,一个紧接一个无声滑了过去。

人过去了,后面就容易了,组装好的木板桥两头用麻绳绑紧,一头的麻绳带过去,而后两边配合,很快就将新板桥卡在旧桥的凹位上,开始固定。

这些都不用卫桓费心,徐乾并第一批人过来后,他就直接转身,先去探了探路。

桥很快架好,徐乾正吩咐用黑纱蒙了马目,驱马过来时,卫桓就回来了。

“怎么样?”

卫桓微微摇头,一路过去,直至出山,都安然无事,不但没有埋伏陷阱,连哨兵也没有一个。

没有任何阻滞,应是好事,只徐乾闻言,神色却反更加凝重。

一路畅通,诱敌深入,由此可见,曲丘是天罗地网了。

“待回头的时候,只怕咱们无法再走这路了。”徐乾盯着正迅速通行的木板桥。

“若走不得,我们就往南。”

骤一阵疾风起,风中浸润潮意,卫桓仰首,天际云层染上铅黑颜色,越积越厚越压越低,他皱了皱眉。

徐乾也皱眉:“要下雨了。”

他忍不住低骂一句,他奶奶的今年的雨怎么老和他们过不去。

他们夜袭的目的是焚烧粮草,一旦遭遇大雨,恐成功率直降九成。

卫桓立即道:“快一些,我们马上出山!”

开弓没有回头箭,三千骑兵以最快速度通过木板桥,在夜色中迅速出了山。

他们遇上的第一个难关,就是必须在不惊动曲丘的情况下无声擦过,抵达后方的怀邑。

自半山腰俯瞰而下,沉沉的夜色中,远处的曲丘黑黢黢的,犹如一头蛰伏凶兽。

卫桓吩咐兵士检视马蹄上的麻布,马嘴捆缚的软绳,而后取出备好的一枚铜钱,衔在口中,任何人不得说话。

马小跑起来,闷闷十分沉的声息,悄然往山下而去。

曲泽至鹿山这一片地形起伏,十分狭隘,他们几乎是擦着曲丘的防圈过去的。

将到近时,人人屏息,连跨下膘马也感受都肃然气氛,四蹄落地十分轻,小心移动,神经绷紧,一点一点地挪过去。

黑夜给了他们最好的掩饰,一里,二里,五里,十里,他们重重安全过了曲丘范围。

卫桓喝令:“全速前行,按原定计划行事!”

接下来,是第二个难关。

第二个难关其实并不是攻下怀邑并点燃粮草,毕竟为了掩人耳目,张岱梁尚直接撤去了大部分护军,剩余的只一些伪装成百姓的,攻伐不难的,难的只是时间和距离。

怀邑兵力稀疏,可曲丘并不是,曲丘至少有两万精锐兵马,而距离曲丘仅仅四十余里,急行军一个时辰可至。

卫桓他们只有一个时辰。

这一个时辰内,他们必须将粮库全部点燃,并让其燃烧成为不可扑灭之势。

另外,这一个时辰也包含了他们撤退时间。

他们只有三千人。

张济姜萱之前死活不同意的就因为这个,撤退时间太短暂了,这一片又被山水围夹,撤退路径极少,被追上的几率高达九成不止。

这支夜袭队伍全军覆没的可能性很高的。

但在场的人没一个想这事,他们反而更关注天空中的雨云,见得风稍稍停歇,心下稍稍一松,抓紧时机,立即行动。

徐乾一扯马缰:“引火为号,我们在西边汇合。”

“好!”

一抽马鞧,两人各领一支一千五百人队伍,以最快速度往怀邑疾奔而出。

攻下怀邑的过程,确实如所料般顺利。

这些伪装成百姓衙役的兵士绝大部分进入了梦乡,接到消息惊醒冲出已来不及了,怀邑城墙不高,带布索的石块被臂力过人的兵士一扔而上,直接卡住,迅速攀爬而上。

门户开启,鱼贯而出,三千铁骑半步不停留,有人阻挡直接就杀,旋风半疾冲至各自安排好的方位,“嘭嘭嘭嘭”粮仓大门被砸开,门内、屋顶、窗扇,马背上的一串火油葫芦取下背上,疾奔中,不断打开葫芦塞子,浸润布条并塞上葫芦口,而后点燃猛地一扔。

“轰”一声炸响,火苗火油爆飞,小山般的粮草熊熊燃了一片。

不断奔跑,不断点燃,火油葫芦扔罢,直接提起火把按点,很快的,粮草大营浓烟滚滚,怀邑城火光冲天。

“成了!”

马不停蹄,卫桓徐乾在西城门外汇合。只要两个时辰内不下雨,足以让毁去身后河间军的粮库。退一步即便下雨也无妨,他们把粮仓的缀顶和屋顶都全部损坏,大雨一浇,粮草也难再保存。

夜袭成功,只卫桓徐乾一行神色未见松懈,反更加紧绷。

身后黑烟滚滚,赤色火光迅速蔓延,就这一会功夫就冲天而起,照亮了整个怀邑上空。

在黑夜中,尤为醒目。

曲丘瞭望讯兵必然也望见了,隐隐骚动自曲丘方向传来,不用怀疑,超过二万精兵正往这边疾奔而来,据卫桓徐乾判断,里面至少有一万骑兵。

“走!”

需立即走!

卫桓徐乾一拨马头,立即朝来的方向狂奔而去。

他们甚至绕了一些路,既防止迎头撞上河间大军,也希望尽量拖延被锁定踪迹的时间。

所有人竭尽全力,能抢一息就一息,只奈何这一片地方实在太过狭窄,而三千骑兵目标又实在太大,只要遣出哨骑往四面一方,很快就暴露了。

粮草大营被焚,火光大盛无法相救,河间军自上而下异常悲愤,大将丁桥怒吼一声:“全力追赶!务必将卫桓一行全部歼灭!!”

马蹄声隆隆,如鼓点狂急,一万五千骑兵精锐自后狂追而上。

卫桓等人已把蹄铁裹布去掉了,全速打马前行,但奈何他们跨下膘马已疾奔了一整夜,难免疲乏,无法和养精储锐许久的河间战马相比较。

一点点,双方距离在拉近。

回头,黑压压的一大片,马蹄声疾如暴雨,而前方山麓,却仍有不短一段距离。

来不及折返原路了!

卫桓当机立断:“我们往南边去!”

南边是他们的备用退路,通往另一边,山道宽敞许多也无深渊,无法阻隔敌军追赶,但卫桓在另一边出口安排了援兵接应。

算算时间,援兵两个时辰内会赶到另一边出口了,只要他们支持到穿过山道冲出去,和援军汇合,就成功脱身了。

一行人咬紧牙关,全力疾冲!

只哪有那么容易?两个时辰放在这时,却是极其漫长的。疾冲入山道,后方丁桥穷追不舍,越逼越近,眼见只剩下五六里路。

徐乾倏地勒住马。

卫桓眉心一蹙,只不待他说话,徐乾蓦地转头:“卫兄弟!你们赶紧走!”

沉沉夜色中,他坚毅眉目异常清晰,“我率人断后!”

作者有话要说:二更马上发哈!